每次新作推出,过多的溢美之词反而让人看不清无论怎样费尽心思去捕捉,只能无限逼近真相

赖明珠
赖明珠
林少华
林少华
施小炜
施小炜

译者对谈

这是一场关于村上春树的“圆桌会谈”。赖明珠、林少华、施小炜三位最“贴近”村上春树文字的专业译者,他们眼里村上春树的世界是怎样的。

赖明珠 引介村上春树进入台湾出版界的早期推手,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翻译村上春树的小说,包括《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在内已经翻译了17部。

林少华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曾翻译过《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奇鸟行状录》等30多部村上春树作品,被称为村上“御用翻译”。

施小炜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简体中文译本的翻译者,曾翻译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1Q84》等作品。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

这是村上春树处女作《且听风吟》的第一句话。

34年过去了,村上春树这句话的魅力仍未消减。他还在跑着这场孤独的文学马拉松,不知疲倦地尝试新的写作,向着心中的十全十美文章前行。他的新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抛开《1Q84》中所构建的魔幻现实世界,回到与《挪威的森林》类似的现实主义作品。

有人说,这是村上的“突破之作”,有人说,这是村上“内涵最丰富的”作品。每次村上新作推出,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用各种华丽的词汇去解读。可过多的溢美之词,反而让人看不清。

如果你是一个渴望了解村上,而不想迷失在陈腔滥调中的人,看看赖明珠、林少华、施小炜三位村上译者的理解吧。

我知道,你不会都同意他们所说的,而他们眼中的村上,也不都是真实的。因为无论我们怎样费尽心思去捕捉,都会如同我们读到的中译本一样,只能无限逼近真相,却始终未能真正100%还原。

焦点

1 新作《多崎作》突破在哪里?

村上春树的作品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连贯感,这本书是他更成熟的象征。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在日本一上市就打破了销售纪录,它最大特色是什么?

施小炜:最大的感觉是写作手法非常写实。纯写实,在村上的小说创作中是比较少见的。他一般是比较虚幻、魔幻的手法。这是创作手法上最大的特色。

到目前为止他最受读者欢迎的是《挪威的森林》,之后他沿着魔幻这条路在走,他认为这是走偏了,于是回头,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尝试纯写实。跟《挪威的森林》相比,这部作品希望通过个人的理解来反映更深一点的,涉及到一个群体、甚至是人类社会的某些东西。

赖明珠:村上春树的作品总有一种连贯的感觉,看书的某一部分很容易会联想起以前的作品。如果说最特别之处,那就是村上春树从书名开始就非常强调色彩,“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在这里,色彩就是个性、特色。村上的文体跟其他日本作家很不一样,他很注意要有自己的风格,但以前书中并没有特别强调这一点。但这一次,我觉得他特别强调色彩,并把它写在题目上,表达出一种读者诉求: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颜色,有自己的特色。颜色象征应该是这部作品最大的特色。

这部新作能称得上是村上春树的“突破之作”吗?

施小炜:过去,他喜欢写那种摆脱了组织,把人放在组织之外独立的一个所谓的“私文学”的“私”的里面。这跟他年轻时的体验有关,他说过,他一是不信任语言,二是不信任组织。这次,小说一开始就把人放在一个集体里面,多崎作是一个大公司里的一员,这种设定在他作品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突破。说“内涵最丰富”的作品,是不是“最”这个难说,起码他尝试着往下走了一步。

赖明珠:我觉得村上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有某方面的突破,比如这次的书名是最长的,而上次《1Q84》的书名是最短的,这也是一种突破。他总是深入浅出地讲道理,这部作品可以算是“深入浅出”的集大成之作吧。

随着村上人生历练增多,这本书是他更成熟的一个象征。比如书的第一句—从读大二那年的七月起,直到次年一月,多崎作几乎只想着死这一件事—就让我很震撼。死这个词,其实就是探讨生命,这本书其实就是触及生命的意义。

焦点

2 村上春树的作品真的那么“浅”吗?

他总是用很浅显的文字表达出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耐人寻味的东西。

村上春树长期受人诟病的,就是有人说他写得东西太“浅”了,你认同吗?他的作品中想表达的思想是什么?

施小炜:村上曾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认为优秀小说的定义是用大众文化的构造去注入纯文学的内容。所以,叙述上是浅显的。村上所有作品,对个人的深层的关怀是始终不变的,我个人最佩服的正是村上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逃避过,他总是用小说家的方式把这种关怀、责任感表现出来。

而我个人觉得,村上还是比较擅长魔幻现实的手法,在那样的作品中,其思想的深度得到的表达往往比纯写实的作品来得更高一些,更深一些。在村上所有的创作中,《1Q84》思想层面上达到了他个人的一个顶点,思考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了,说的是整个人类。

赖明珠:我觉得“浅”恰恰是村上最打动我的地方。村上会把我们自己不明白,潜意识里的东西挖得很深。他总是用很浅显的文字表达出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耐人寻味的东西。他很关注心理方面的问题,所以他对河合隼雄很推崇,他觉得人心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就算是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可是他却会把这部分写得很坦白。

林少华:村上春树出道30多年,分为两个阶段的话,转折点是《奇鸟行状录》。无论是思想高度还是艺术性,后来的作品都没有达到它的高度。

《奇鸟行状录》是他由关注都市青年心灵感受,关注个体生命、个体灵魂的档次质量转变到介入社会问题。从关注人的内心,到关注人与体制之间的冲突,也就是他说的“高墙与鸡蛋”理论(2009年,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中曾说过:“在坚硬的高墙与一碰就碎的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

之后十多年,村上春树想通过《1Q84》跃上一个新的高峰,达到他所追求的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复调小说”。但一般人认为,他还没有达到那个目标。村上自己也说,很接近了。

焦点

3 村上春树的文字魅力在哪里?

他并不以故事取胜,而以文体吸引人—简洁,痛快,不动声色的幽默。

中国读者可能无法完全了解村上的文字。作为译者,可以接触到第一手的村上,在你们眼中,他的文字魅力是怎样的?

施小炜:村上相对来说算比较口语化吧。同时他很善于运用各种各样的东西,他很会比喻,往往有出奇出新之处。

林少华:村上是个文体家。作家比比皆是,可以称为文体家的寥寥无几。在中国,鲁迅、沈从文、钱钟书都可以称为文体家。即使不看他们的名字,看几行文字,就能辨析独特的表达方式。

村上对独特语言风格追求下了很大功夫。他文字最有特色的就是文人式的,西方绅士味的,不动声色幽默感。其次他的文字比较简洁、痛快。而且村上英文好,文字里有很多来自英语行文结构。 翻译时,如何表达出村上的这种文字风格?

施小炜:翻译是自然而然地,我没有特意地去怎么样。可以说,我的翻译就尽量按照原文的结构去表达,无添加。

林少华:很多翻译者觉得,只要把故事传达出来就行了。但其实,村上最看重的是文体。村上作品里有一种潇洒、酷、好玩,都是消瞬即逝的东西,靠辞典是无法翻译出来的。有人批评我的翻译是不是美化?这一点我可以接受。翻译都是基于个人理解基础上的,肯定有误差。纯净水似的翻译,我觉得不存在。翻译还是要有一点灵性和悟性,才能翻译出味道。

焦点

4 村上春树在中国受欢迎是因为“小资”?

他提供了我们现实生活中没有的“后现代”,看他的作品,能看到很多,包括东方文化、西方文化。

很少有外国作家能像村上春树一样在中国有如此多粉丝。他不仅能让人去买他的书,还会让人去追求他书中描述的生活。有人说,他在中国受欢迎是因为“小资”,你认同吗?

施小炜:村上写的那种生活,中国人体验不多,可能带着一种憧憬去理解甚至去模仿。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把村上理解为小资了。现在我们的理解更接近真实,从前是误读。

林少华:村上都是写都市生活,我们都市化阶段比日本慢,都市文学作品没那么细腻,村上的作品可以说是乘虚而入。我们本来是与“后现代”不沾边的,但是年轻人的想法,已经很接近后现代了。村上春树恰恰提供了我们现实生活中没有的玩意。

村上笔下细腻,沉静但是有力量。我总在叹息,为什么我们没有村上这样的作家。城市表面光怪陆离,勾心斗角,太多阴暗面,我们的作家就爱写官场、小蜜这些黑暗的东西,而村上基本不写阴暗面。

赖明珠:村上是个博学的人。父母是国文老师,小学时就要他熟背《枕草子》、《徒然草》等日本古典名著。初中后,就开始接触英文名著,看《世界史》。高中以后,听古典乐、爵士乐,看世界电影。他会把生活中接触到的新奇东西融汇到作品里。看他的作品,能看到很多,包括东方文化、西方文化,看到日本,还看到欧美,看到全世界。而村上春树引入中国时,恰好处于开放时代,人们渴望吸收新知识。年轻人可以通过阅读,吸收很多流行资讯,他的作品契合了时代变革的需要。

焦点

5 为何村上春树总是与诺贝尔奖无缘?

他的作品太畅销了,评审会认为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奖,而村上也说过“读者就是我的奖。”

在你看来,为什么村上春树总是大热门,却仍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施小炜:我不妨回答得调侃些。我认为他完全达到了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而世上达到标准的作家很多,我们中国也有好几位。诺贝尔文学奖一定要授予在世作家,而村上相对比较年轻,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把身体锻炼得像铁人一样,还有好多时间可以等。有些作家从年龄和健康状况来说可能已经没法等了。

林少华:除了地域平衡因素之外,我想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原因。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者有一个懂中文的,但没有懂日语的,对于文本理解只能通过译本,英译本、法译本可能没有把村上独特的语言风格翻译到位。

村上是从西方学来的笔调,再翻译回西方,就不成为特色了。《奇鸟行状录》的译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也说过这个问题,村上作品翻译到英文,新鲜感消失了。莫言得诺贝尔奖,翻译立了一功。村上没得,是不是也有翻译的原因?

赖明珠:其实早在作品里面,村上已经提过他对奖项的看法。在《唐古利烧饼的盛衰》这个短篇小说里,乌鸦是评审,负责检验烧饼好不好吃,总有一半的乌鸦喜欢,有一半的乌鸦不喜欢。不喜欢的乌鸦就会把那些正在吃烧饼的乌鸦眼睛啄瞎。这其实就是村上对奖项的态度。村上也多次被提名芥川文学奖,但也始终没有获奖,就跟现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情形有点相似。

村上的东西是比较反传统的,是很创新的,这可能是他比较难获奖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作品太畅销了,评审可能会认为他根本不需要获得这个奖。而村上也说过:“读者就是我的奖。”

A13 A14版稿件 综合《都市快报》《新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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