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村上春樹さん「女のいない男たち」4月18日に発売

4月18日に9年ぶりとなる短編小説集を発売することが14日、文藝春秋が発表した。

タイトルは『女のいない男たち』で、短篇集としては2005年9月に発売された『東京奇譚集』(新潮社)以来9年ぶり。同社からは、昨年4月発売の長編小説『色彩を持たない多崎つくると、彼の巡礼の年』に続く刊行となる。

収録作品は、描き下ろしとなる「女のいない男たち」をはじめ、昨年12月から今年3月までに月刊誌『文藝春秋』や文芸誌『MONKEY』で掲載された「ドライブ・マイ・カー」、「イエスタデイ」、「独立器官」、「シェエラザード」、「木野」の全6篇となっている。

予約は同日から全国書店、ネット書店などで開始されている。

 

【日本文学】村上春树要出短篇小说啦!

4/18,文艺春秋出版的村上春树的最新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女のいない男たち』)将与读者见面,这是继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造和他的巡礼之年》之后推出的作品。

也是村上05年的短篇小说集《东京奇谭集》后时隔9年的短篇小说集。让人期待~

看了一下宣传图,有下面六篇短篇: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女のいない男たち》

《drive my car》《ドライブ・マイ・カー》

《独立器官》《独立器官》

《木野》《木野》

《昨天》《イエスタデイ》

《天方夜谭》《シェエラザー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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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网友柑洋子翻译版《ドライブ・マイ・カー ─ ─ 女のいない男たち》:

《drive my car --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

在迄今为止的经验里,家福已经多次乘坐过由女性驾驶的车。但在他看来,女性的驾驶方式大致分为两个极端——不是过于野蛮,便是谨慎过头。显然大多数人对后者更为信赖。一般来说,较之于男性,女性司机开车时更为小心谨慎。虽说自己对这种驾驶方式并无不满,但也倒听到过不少司机对此的抱怨。
而属于“野蛮”那一方的女性司机则更多的表现出对自己开车手腕的自信,对那些开车谨慎过头的女性多少流露出轻蔑之意,看上去也对自己不从属于这一类而感到颇为自得。然而当她们在行驶途中随意更换行车路线时,在其周围的司机不得不叹息着加紧踩住刹车,偶尔附上一两句不怎么好听的话。
当然,既不过于胡来也不谨慎过头的女性司机也是有的,在这之中不乏水平极高的女性。尽管如此,每当家福乘坐由女性驾驶的车时,总能感到她们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具体的倒也说不上来,反正只要一坐上副驾驶席,便能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怕是无法顺利到达终点”的不详的气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是感到异常口渴便是一个劲的陷入难堪的沉默里头。总之难受的很,只得找一些没劲透了的场面话缓和气氛。
不用说,男性司机的水平也有好坏之分。但奇怪的是家福从未在他们身上察觉到任何紧张感。并不说他们始终处于极为放松的状态,或许实际上对方也多少有些紧张之意。但他们似乎用自己的方式——恐怕是无意识中——将这种紧张感与自己分离开来。在驾驶的过程中动用着自己的运动神经以此来谋求某种平衡——当然,具体的做法则视个人情况而定。家福搞不清楚,引起男女驾驶员间这种诧异的原因何在。
家福是个男女意识相当淡薄的人,也几乎察觉不到男性与女性之间在能力上存在什么差别。他工作于男女人数几乎相当的环境,莫若说与女性一同工作时更为轻松——她们一般都极为细心,耳朵也好使。然而,只有在开车这件事情上,家福对女性极为敏感,但凡坐上由女性驾驶的车,便总会敏锐的意识到此刻身边握着方向盘的是女性这个事实。当然,他从未向其他人提起过这种想法,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件适合放在台面上与他人共同探讨的话题。

 因此,当汽车修理厂的管理员大场向正在寻找私人司机的家福提出推荐一名女性司机时,家福露出了很难说的上是愉快的表情。一旁的大场看着他的样子露出了“能明白你此刻心情”的微笑。
“但你要知道,那孩子的开车水平确实没的说。这一点我可以拍着胸口保证。怎么样,先见见如何?”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倒是可以。”家福回答。自己目前迫切地需要一个司机,对已有十五年之交的大场也足够信赖。大场是个长着铁丝般坚硬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冒失小鬼的男人。但在车的问题上听从他的意见准不会出错。
“安全起见车还需最后校准看看,你那边没问题的话,后天下午两天就可以来取了,到时候让她本人过来在附近开上一圈如何?要是不满意的话只管说就行,用不着顾忌我。”
“那孩子多少岁来着?”
“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倒是没专程问过。”大场说着皱皱眉,“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车技大可放心,但是呢……”
“但是什么?”
“那孩子说来多少有些乖僻。”
“怎么说?”
“作为女性而言毕竟是粗暴了些,几乎不怎么说话,烟倒是抽的厉害。”大场回答,“见面后你就明白了。反正绝非那种可爱的女孩,莫若说有些阴郁。”
“那倒不打紧。若真是个美人反而不自在,再说,引起没必要的传闻就麻烦了。”
“照这么说的话反而正好合适。”
“无论如何,车技可没问题?”
“当然,就这一点而言那孩子可是实打实的。并非因为对方是女性才这么说。她的驾驶技术非常了得,只是这样而已。”
“那她现在的工作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便利店的收银员呀,快递员呀,好像就是靠着这种短期工吃饭,要是碰上薪酬更高的工作就立马跳槽。她也是通过熟人介绍来我这边的,你知道,我们现在也不景气,再雇用一个员工的余地自是没有。所以也只是有需要时打电话叫她来而已。但就我观察,她绝对是个可靠的人。至少酒是一滴不粘的。”
听到喝酒的话题,家福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阴翳,右手指自然的放在了嘴唇下。
孤僻,寡言且不那么可爱的女孩。不知为何,这些多少引起了他的兴趣。

两天之后的下午两点,那辆黄色的绅宝900已经整修完毕。经过认真的修理后车辆右前方瘪下去的地方已经复原,重新涂上油漆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不仅重整了引擎,变速杆也得到了调整,刹车踏板和雨刷更是都换上了新的。车辆自是得到了彻底的清洗,连轮胎也擦拭的干干净净,打上蜡后竟显露出一种新车般的洁净感,不愧是大场一贯的做事风格。这辆车家福开了快十二年,行驶距离也已超过十万公里。长期使用后车顶的帆布已经破旧不堪,大雨时常常有漏雨的担忧。但他目前并没有购置新车的打算,一来除了些不打紧的小毛病,这辆车好歹没什么影响使用的大问题。更重要的在于家福对这辆车抱着某种私人的好感。无论冬夏,打开车顶棚驾驶都是他的一大乐事。握着方向盘行驶在东京都内尽情享受着换挡变速的乐趣,冬天穿上厚实的外套围上围巾,夏天则带上帽子与太阳镜。等待绿灯时悠闲地看着天空或饶有兴致地观察停在电线上的小鸟——这早已成为家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家福像赛前检查赛马状态的人一样,仔细地环绕绅宝检查了一圈,任何细节都不打算放过。
刚买这辆车时妻子还尚在人世,近似肤色的黄色也是她亲自挑选的。最开始的几年两人还常常一同兜风。由于妻子不会开车,驾驶的任务便全权交给家福。远门也是出过几次的,虽说净是伊豆呀箱根呀那须这些地方。然后在那之后的近十年里,这辆车便几乎只供他一人使用。妻子去世之后也有过几次和其他女性交往的经历,但不知为何,让她们乘坐这辆车的机会一次也没碰上过。除了工作需要,开着车出远门的经历也几乎为零。
“这样那样的小问题倒是不少,但总的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大场像是抚摸着一条大狗般用手掌来回抚动着汽车的仪表器对家福说道,“当真是相当可靠的车啊,如今的瑞典车的确有够结实的。喏,如你所见,已经非常彻底的整修了一番,除了要注意一下电气系统,其他地方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家福一面听着账目细则一面在文件上签字时,那个女孩如期而至。她的身高约莫165cm,倒也算不上胖,但由于肩膀较宽看上去多少有些结实。家福注意到她的脖子右侧有一块呈椭圆形的紫色胎记,看上去她似乎并不介意将其裸露在外。又黑又后的头发不碍事般一股脑地束在后面。正如大场所说,不管怎么看都算不上美人。她的脸上还留着日晒的痕迹。眼睛倒是出奇的大,瞳孔分明,但在那棕色的瞳孔里似乎总闪烁着意思疑虑和戒备。两只耳朵像是为偏远地区准备的信号接收器般大幅度的伸展着。她穿着一件在五月里多少有些厚的男士人字呢夹克和茶色的棉布裤,脚上踩着一双匡威的黑色运动鞋。夹克下套着一件白色T恤,勾勒出胸部的线条。看上去她属于胸部较大的女性。
大场向他介绍道,她的名字叫做渡边。渡边misaki。
“Misaki是平假名。若是需要我会准备简历的。”她用带着挑战意味的语气说。
家福摇摇头,“就目前而言还不需要。手动变速的车可能开?”
“不如说更喜欢一些。”她冷冷地回答。就像一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被问到是否食用生菜时的反应。
“算是年代久远的车了,所以也没有配备自动导航系统。这可不打紧?”
“不打紧。做过一阵子快递员来着,市内的交通姑且算是有些把握。”
“那么,当做测试在附近开上一段如何?天气也不错,就打开车顶棚好了。”
“要去哪里?”
家福就所在的地理位置思考片刻,此刻他们正在四桥附近。“那么就这样。在天现寺的十字路口右拐,开到明治屋的地下停车场,我要去那儿买些东西。接着开上有栖川公园的斜坡,经过法国大使馆后进入明治公园。最后再回到这里。”
“明白了。”她回答。并未再次向家福一一确认路顺。从大场手中取过车钥匙后她坐进车里,快速地调试着座位和后视镜的位置。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似乎对这辆车相当熟悉似的,连各个按键在哪儿都了然于心。踩下油门,一一调试变速档,确认完毕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副绿色的太阳镜戴上。随后她向家福点点头,示意一切已准备妥当。
“磁带。”看到车内音响后她说道。
“还是更中意磁带。”家福解释,“比起CD那玩意儿方便的多,也能用来作台词练习。”
“很久没见到过了。”
“我刚开始开车那会儿还是八卡车来着。”
 Misaki没有吭声,从她的表情判断,似乎并不清楚八卡车为何物。
正如大场再三保证的那样,她的确是个优秀的司机。开汽车来稳妥顺畅,不见一丝迟疑。哪怕多次遇到道路拥堵或红灯路口也从不手忙脚乱,丝毫不会有忽快忽慢的生硬停顿感。她似乎有意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车速,从其谨慎运动的视线便能得出这个结论。因此一旦闭上眼睛,家福几乎察觉不到车在前行。只有在刻意侧耳倾听时,才能从变速档上下变动的声音判断此刻有谁在驾驶。当然,最令他满意的还是在驾驶过程中Misaki一直保持相当放松的状态。家福甚至觉得,开车时的她比其平常更显得更为自在一些。冷淡的表情多少变淡,眼神也相对柔和起来。寡言这一点倒是一如往常,除了必要时刻,其他时间一律不主动开口。
 当然,家福对此毫不在意。他本身也并非健谈的人。虽说并不排斥与性情相投的朋友交心,但除此之外的场合更乐得保持沉默。于是他将身子埋进副驾驶的座位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对于一直坐在驾驶位的家福而言,从这个角度看向窗外倒别有一番新鲜感。
 在交通量较大的明治大道上,作为考验家福多次要求Misaki进行纵向停车。每次她都能把握好时机漂亮的完成。在开车上她确实有着相当的灵性,运动神经也足够优秀。在等待绿灯的时候她习惯性地从口袋拿出万宝路的香烟,似乎对这个牌子格外中意。待信号灯转向绿灯后便熄灭烟头,她没有开车时抽烟的习惯。丢弃的烟头上并无口红的痕迹。家福注意到她没有涂指甲油,脸上更是完全没有化过妆。
 “有些好奇的事情。”当车开到有栖川公园附近时家福开口。
 “请问。”渡边Misaki回答。
 “是在哪儿学会的呢?我是说开车这档子事。”
 “我是在北海道的深山里长大的,十几岁时就开始学着驾车了。那儿到底算得上偏僻,离开车便没法儿活。一年几乎大半的时间道路都处于结冰状态,就这么着,哪怕是不乐意,车技也慢慢好起来了。”
 “但山里的话怕是没法进行纵向停车吧?”
 对此她未做回答。这让家福觉得自己怕是问了个蠢问题。
 “我需要司机的原因,可从大场那里听说了?”
 Misaki直直地望着正前方,用几乎没有音调起伏的声音回答:“家福君现在的工作是演员,每周有六天要出演舞台剧。因为讨厌乘坐地铁或出租车因此都是自己开车上班。但前段时间因为引起一起交通事故被没收了驾驶证。酒后驾驶是一部分原因,似乎还因为视力上出了点儿问题。”
 家福点点头,有种听别人描述刚做过的梦般的恍惚感。“去警察指定的医院接受检查后发现患了青光眼,眼睛的右下方一直出现发光的斑点。这种状况倒是以前就有了,但一直没怎么在意。”
 关于酒后驾驶一事,因为酒精摄入量并非多到离谱的程度,所以未受到严厉的处罚,媒体那边也完全不知情。所以更让事务所紧张的还是他的视力问题。按他现在的状态,驾驶时很可能看不到从右后方驶来的车辆,因此在复查得到痊愈的结果之前,公司禁止他自己开车。
 “家福君。”渡边问道,“称呼你家福君可适合?可是真名?”
 “没错。”家福回答,“算是罕见的名字。家人当时为我取这个名字时肯定也下了一番苦心。但老实说,到底是没起到什么作用。现在我的亲戚里能算得上富裕的人也一个都没有。”
 短暂的沉默后家福告知她聘请她为私人司机自己每个月能支付的金额。钱不算多,但也是家福所在的事务所能支付的最大限度。虽说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小有名气,但至今为止从未担任过电影或连续剧的主演,只是单纯地活跃在舞台剧这一块。对他这种水平的演员来说,哪怕只有几个月,聘用私人司机也绝对是件算得上奢侈的事情。
 “上班时间视具体的行程而定,但近来的工作都以舞台剧为主,因此早上几乎没什么事情,你大可睡到中午。晚上最晚也能在十一点前结束,若是超过这个时间点,必要的话我会自己乘坐出租车。一个礼拜有一天休息的时间。”
 “没问题。”Misaki事不关己般回答。
 “工作本身倒不怎么辛苦,但中间等待的时间或许够呛。”
 Misaki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没有做声,露出一副早已经历过无数比这更为难熬的事情的表情来。
 “车顶棚打开时可以随意吸烟。但假使关上的话最好不要吸。”家福说道。
 “明白了。”
 “你那边可有什么要求?”
 “倒是没有。”她眯着眼睛谨慎地把变速杆往前推一格后开口,“我喜欢这车。”
 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回到修理厂后家福便简洁地告知大场自己决意录用Misaki一事。

 第二天起Misaki便正式成为家福的专属司机。每天下午三点她准时来到家福位于惠比寿的公寓,在地下停车场开出那辆黄色的绅宝,将他送至银座的某个剧场。不下雨的日子里车顶棚便一直打开着。在去剧场的路上,家福总是一边听着磁带一边跟着对台词。是改编自契诃夫的《威廉伯父》将舞台背景移至日本明治时期的作品。他早已将台词熟记在心,但为了到时候能更为自然流畅的表演,他还是每天反复诵读着台词。这是经过长久时间之后形成的习惯。
 回家的路上大多数时间则是听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之所以中意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一是于对自己而言,这是无论怎么听都不会厌烦的音乐。更重要的则在于,无论是在思考或是发呆,这都是最为适合的背景乐。当想听一些相对温和的音乐时,他便选择早期的美国摇滚乐。像是沙滩男孩,RASCALS、GEEDENCE CLEARWATE REVIVAL、THE TEMPTATIONS这些,净是自己年轻时流行的音乐。对于家福播放的歌曲,Misaki从未表明过感想。对此她究竟是喜欢、厌烦又或根本没有听进去,家福无从判断。她向来是个不轻易表露自己感情的女孩。
一般来说,假使知道有人坐在自己旁边多少会感到有些不自在,更是不会做发出声音诵读台词这种事。但Misaki的存在并不会带来这种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素来的冷谈与不形于色对家福反而是件好事。不管自己多么投入的练习台词,她也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家福甚至觉得开车时的她已然进入某种禅的境界。
 家福同样不清楚她对自己的看法。多少带有一些好感还是毫无兴趣,亦或是有着相当程度的厌恶,只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才好歹忍耐至今这些,他是不知道的。但对此他并不在意,Misaki老练稳妥的驾驶让他相当满意,同时对她的寡言与不形于色也分外中意。
 表演结束后迅速地卸妆,脱下演出服换上私服,处理好剧场的后续事宜——他并非做事拖泥带水的人,与其他演员私下也并无来往,所以做完这些花不了太多时间。一切处理妥当后便用手机和Misaki联络,让她把车开在乐屋前等候。一般等他到达时,那辆黄色的绅宝已经早早地停在那儿了。如此这般,不出意外十点半左右就能回到位于惠比寿的公寓——近段时间几乎每天如此。
 舞台剧之外的工作也是有的。为了近来出演的连续剧的拍摄,家福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都内的电视台。虽说是部乏味的刑事剧,但收视率却意外的高,自己的角色也非常讨喜。他所扮演的是在作为主角的女刑警身边出谋划策的占卜者。为了能彻底进入角色,他甚至多次变装后来到大街上为路人占卜。或许得力于此,他的表演大受好评。傍晚拍摄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地感到剧场,这之间留给他们的时间相当紧凑,常常要因是否能按时赶到捏一把汗,用惊险形容也并不为过。周末的日间表演结束后,他便来到演员专门学校授课——对于指导年轻人这件事他颇为在行。当然,这一系列的接送工作都由Misaki负责,她从不多问,只是尽职地在约定时间将他送到各个场所。一段时间后家福也渐渐习惯坐在副驾驶位上,偶尔甚至能陷入熟睡中。

在Misaki成为自己的专职司机以后,不知为何,坐在副驾驶位的家福总会回忆起去世的妻子。同为演员的妻子是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漂亮女人。家福自己长着一张细长的脸,头发也有些稀薄,绝非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主角脸。在世间的评价中好歹称得上是“个性演员”,接的角色也大多都是有着鲜明性格的配角。与此相反,妻子则是标准的美人,无论是扮演的角色还是收入自然都与其容貌相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家福这种个性鲜明的演技派反而更受好评。总之两人都恰到好处的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人气与收入的差别也从未在他们之间引起任何问题。
家福深爱着他的妻子,从两人最初相遇的那一刻(那时他29岁)心就被她牵扯而去,直至妻子去世(那时他49岁)这份心情也从未发生改变。自结婚以来他便再也没有同其他女人睡过,倒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但在他看来并无必要。
但妻子却不时会与其他男人睡觉,就家福所知,和她定期保持性关系的至少有四人。妻子自是不会主动向他坦白这种事,然而但凡她在什么地方与其他男人拥抱过,家福立刻能察觉出来。他本身便对这方面极为敏感,对自己喜欢的人则更是如此。他甚至能从妻子平日说话的语气中猜出对方是谁。与她保持这种关系的一定是与妻子共同拍摄电影的演员,年龄则大多比她小上几岁。在拍摄的几个月里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并随着电影的杀青自然的完结。连续四次,都一成不变地保持这个模式。
为何妻子不得不与其他男人睡觉这一点,家福直至今日都无法很好的理解。两人结婚以来,无论是作为夫妻还是工作伙伴都保持着愉快的关系,闲暇时也常能敞开心扉聊天,并在此之上建立了足够的信赖关系。至少在他看来,两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相当投缘,在旁人眼中也是极为理想的一对伴侣。
既然如此,为何她还要与其他男人做爱?家福常常后悔没能在妻子活着的时候咬咬牙问个明白。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够?而你究竟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在妻子去世的前几个月,有次他差点就要说出口。然而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妻子,他最后还是不忍开口。接着妻子没有留下任何解释便从他的世界消失,彻彻底底。在火葬场接过骨灰时他一直在想着那个没能说出口的质问以及有可能得到的回答,以致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也没能察觉。
想象妻子被其他男人拥入怀中的情形对家福来说自是痛苦,他没有办法不去痛苦。一旦闭上眼睛,具体生动的画面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片刻后又迅速地消失。不管他多么排斥再去想象那些画面,也无法将其彻底地从脑海里消除。那份想象恰如一把锋利的刀,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停止对他一刀一刀的割划。有时他甚至因此觉得一无所知才是好事。然而在他的观念里,无论发生什么,了然于心都比茫然无知好得多。这与其说是他的思考方式,莫若说是他的生存姿态。不管会带来何种汹涌的痛苦,自己也必须得知道那个东西。人只有在认清一切以后,才会有变强的余地。
然而比想象那些场面更令他感到痛苦的在于,尽管知道妻子所抱有的秘密,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对方察觉。哪怕胸口被激烈地撕裂,身体内部滚滚地流着血,脸上也必须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平静地处理日常琐事,不形于色的与他人聊天,在床上拥妻子入怀。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这并非易事,然而家福是个专业的演员,抛开内部完成表演正式他的整存之道。除了竭尽全力地完成表演他已别无他法——客观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表演。

为了发放工资,家福所在的事务所需要与Misaki签订一份正式的合同。Misaki在家福给她的文件上填上了自己的现居地、籍贯、出生年月以及驾驶证号这些信息。家福因此得知她目前住在北区赤羽的公寓里,出生地则是在北海道的中府别町,今年刚满24岁。中府别町位于北海道的什么地方家福自是不清楚,但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却让他心头一紧。
家福有过一个只活了三天的孩子,那是一个女孩。出生第三天夜里在医院的保育室里停止了心跳,未等到天亮便死去了。据医院那边的说法似乎天生便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是否当真如此已经无法得以证实,何况哪怕弄清了原因那孩子也没法再次醒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还未给她取好名字。倘若她还活着的话,如今正好二十四岁。每到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的生日时,家福总会独自躲在某个地方双手合十默默送上祝福,并在心里推算着她现在应有的年龄。
以这样的方式彻底失去孩子,自然给两人带来了致命的伤害。并且由此产生了沉痛且压抑的空白。要平复这样的心情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期间,他们一直将自己关在家里,彼此相对无言。哪怕偶尔开口也不过是些乏味干涩的对白。妻子喝酒的次数频繁起来,而他则异常热心的沉迷于书法。在纯白的宣纸上挥洒着黑色字迹的同时,仿佛也将自己心脏的内里一览无余。
终于,在彼此的扶持与支撑下,他们的伤口慢慢结痂。两人好歹算是跨越了那段极为危险的时期。在这之后他们以甚于以前数倍的热情投身与各自的工作中,贪婪且力求精湛地塑造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抱歉,我已经不想再要孩子了。”有一天她这样说道。他点头表示同意,明白了,你觉得合适的话,就这样决定吧。
细想起来,妻子似乎就是在那之后开始与其他男性开始肉体关系的。或许是失去孩子的伤痛唤醒了她对此的欲求吧,家福想。但这到底只是自己单方面的猜测而已,不过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罢了。

“可能问你一个问题?”Misaki突然开口。
听到她的话,原本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景色发呆的家福吃惊地回过头。Misaki担任自己的私人司机已经近两个月,在这期间她主动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然。”家福回答。
“家福君决定做演员的原因是什么?”
“大学时被女性友人拉进了学校的剧团来着。那会儿倒并没有多喜欢表演,老实说更想进棒球部。高中时也作为常规队员担任捕手,对自己的防守多少有些信心。但那会儿学校的棒球队水平对我来说高过了头,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加入了剧团。当然,想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也是个原因。但就这样干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开始享受表演的乐趣。一旦开始表演,便能成为自己之外的人,这一点让我乐在其中。”
“为能成为他人感到开心?”
“前提是知道在这之后能再次恢复常态,原原本本。”
“没有不想回到原先那个自己的时候?”
家福对此稍作思考,在此之前他从未被问道过这样的问题。交通处于似乎永无止境的堵塞状态,此刻他们正在首都高架桥上开往竹桥出口的方向。
“毕竟,我也没有其他可回的地方。”家福说。
Misaki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看法。
车内有一段时间持续着沉默。家福摘下棒球帽,检查它的形状是否有变化,随后又重新戴上。在装有多个轮胎的大型拖拉机面前,黄色的绅宝看起来着实小的可怜。简直像是大型油轮旁似乎马上要被吞没的观光用游船。
“怕是有些多管闲事。”片刻后Misaki开口,“有些在意来着,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家福说。
“家福君为什么不去结交朋友?”
家福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的侧脸,“你怎么知道?我没朋友这件事。”
Misaki耸耸肩膀,“多多少少。毕竟这两个月一直在为你开车,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
家福像是兴趣极深地望着那辆大型拖拉机,随后开口道,“一直以来,能算得上朋友的人就没几个,也不知为何。”
“打小起就这样?”
“那倒不是。小时候关系要好的朋友还是有的,自己也乐得去处理这种人际关系。但长大以后突然就对这档子事失去了兴趣,特别是结婚以来。”
“有了妻子后就不需要朋友了?”
“或许。我和她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朋友。”
“家福君结婚的时候多少岁?”
“三十。那时我和她共同出演一部电影,以此为契机认识。当然,那时起她就差不多是主角了,而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处于持续堵塞状态的车辆多少前进了几米。不知为何,每次在首都高架桥时,车顶棚都是关着的。
“你从不喝酒?”为了转移话题家福问。
“生来对酒精过敏。”Misaki回答,“再来我的母亲常常因为醉酒惹出麻烦,大概潜意识里多少受了些影响,对酒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她现在可还这样?”
Misaki摇摇头,“她已经去世了。酒后驾驶时方向盘转向错误,打着转从车里飞到了公路上,脑袋撞上了木头,几乎是当场死亡。在我17岁那会儿。”
“听起来怪可怜的。”家福说。
“自作自受罢了。”Misaki冷淡的说,“那样的事总会发生的,早晚的问题。”
又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你父亲呢?”
“我八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联络自是没有的,他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母亲常常因此责骂我。”
“因此责骂你?”
“我是独生子来着。要是长的可爱些父亲就不会离开了。当时她常常念叨着这样的话。我生下来就很丑,当时扔掉就好了之类的。”
“没有的事。”家福静静地说,“顶多是你母亲这样认为罢了。”
Misaki再次耸耸肩膀,“倒也不是每天都这样。但只要喝了酒那个人就口无遮拦起来,大概是压抑太久了吧。但老实说,我也因此受了不小的伤害,某种意义上。所以得知她的死讯时反而松了口气。”
这次则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呢,可有朋友?”
Misaki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她没有对此做出回答,只是眯着眼出神地望着前方。
家福闭上眼睛想要小睡片刻,却始终没能睡着。在持续的堵塞中她小心地换挡交替停车与前进的动作。旁边那辆大型拖拉机像是带有某种宿命意味的巨大影子,不是笼罩在这辆绅宝之前,不一会儿又被抛到后方。
“离自己最后一次交朋友已经快十年。”家福再次睁开眼,说道:“准确来说,是类似朋友的存在。对方比我小上六七岁,的确是个不错的家伙。因为都喜欢喝酒,两人常常一起喝酒聊天来着。”
Misaki小幅度地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家福有片刻的迟疑,随后像下定决心般说道:“老实说,那家伙有段时间和我妻子睡过。当然,我对此早已知晓这件事,对方并不知情。”
Misaki花了几秒理解这句话,“也就是说,那个人与你妻子有过肉体关系?”
“没错,大概持续了三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那家伙与我妻子做爱的次数怕是不少。”
“家福君是怎么知道的?”
“妻子当然对此极力隐瞒。但我对此心知肚明,具体说明起来要花上不少时间。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绝非我多心。事实正是如此。
在因塞车不需开车的这段时间,Misaki用两手调整好后视镜的位置,“然而这并未妨碍你与他成为朋友?”
“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家福回答,“正是知道那个人和我妻子睡过,我才与他成为朋友。”
Misaki没有说话,等着他进一步说明。
“怎么说呢……有些事情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为何我的妻子要与他睡觉,为什么不这样做不可。至少最初与他来往是出于这个动机。”
Misaki大幅度呼吸着,胸前的口袋随之伏起,有很快下沉。“但这么着不觉得痛苦?我是说与同自己妻子睡过的人一起喝酒聊天这件事。”
“说不痛苦自是假话。”家福回答,“忍不住去想那些不敢接受的事,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也一股脑涌出来。对此我动用了自己的表演好歹蒙混过关,怎么说这也算是我的本职工作。”
“让自己成为他人。”Misaki说。
“正是如此。”
“之后再次回到自身。”
“正是如此。”家福说,“哪怕不乐意也得回去。但再次回去的时候多少会处于与原先不完全一致的位置。这便是规则所在。想要与过去完全相同,这是不可能的事。”
窗外开始下起了细雨,Misaki打开雨刷。“那么自己的妻子为何要与其他男人睡觉这一点,家福君可弄明白了?”
家福摇摇头,“最终还是没法知道。的确,他的身上有着我所不具备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数量相当多。但在这之中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妻子我是不知道的。我们无法基于如此细微的目的而行动。怎么说呢,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是更需要从整体把握的问题。更为暧昧不清,更为自私任性,更为艰涩痛苦。
Misaki对他的这番话稍作思考后说道,“尽管如此,你还是继续与他保持朋友关系?”
家福再次摘下棒球帽,这次他将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后用手掌来回抚顺顶部的头发。“怎么说呢,一旦开始了表演,中途便很难找到中断的契机。在表演的最终意义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之前无法粗暴地命令其停止。正如对音乐而言,不到最后的旋律停止的那一刻,便不算完整的结束。可能明白?”
Misaki从香烟盒里拿出一支万宝路放进嘴里,并没有点上火。在车顶棚关闭时她从不吸烟,因此也只是这样叼在嘴里。
“在你们作为朋友的这期间,他可还在与你妻子来往?”
“那倒没有。”家福说,“要是做到这一步的话,就不仅仅是演技的问题了。与他成为朋友是在妻子去世之后。”
“你与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还是说一切不过是处于表演?”
家福沉吟片刻,“两者都有吧,大概。老实说,我自己也渐渐分不清两者的界线。要说是极为入戏的表演,倒也的确如此。”

第一次见面时家福便对那个男人抱有好感。他的名字叫高槻,是名高个的英俊演员,年龄大概四十出头。演技谈不上好,存在感也甚为稀薄。但由于总是出演一些大众情人的讨喜角色,在屏幕里一直和和气气,必要时露出忧郁的侧脸,因此在中年女性间颇受追捧。家福偶尔会在电视台的休息室与他打个照面。在妻子去世半年左右时,有天他突然来到家福这里,向他做了番自我介绍并表示对他妻子的哀悼。虽说只与您的妻子在某部电影里合作过一次,但其间也受到不少关照。他带着奇妙的表情这样说道。家福不失礼节地对此表示感谢。就家福所知,从时间上来说他是最后一个与妻子保持过肉体关系的男人,在两人的关系结束后不久,她便在医院里检查出早已扩散的子宫癌。
“倒是有个自说自话的请求。”彼此寒暄过后家福说。
“请说。”
“可以的话,不知高槻君可能空出点时间?想和高槻一起痛痛快快地喝着酒聊聊家内的事,以前总听她提起你来着。”
突然听到这句话,高槻的表情比起吃惊,用震惊形容似乎更为妥当。他轻轻皱了皱极有棱角的眉头,谨慎地打量着家福,暗自推测他的话里是否有其他含义。然而他什么企图都没读出来,家福脸上只是浮现着一个失去妻子没多久的男人该有的沉寂,那是如同停止涟漪后的平静水面般的表情。
“就我而言,目前非常需要能与之回忆妻子的对象。”家福加了一句,“总是一个人这么承担,老实说也有些受不了。但这对高槻君来说有些困扰吧?”
听到家福这么说,高槻多少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并未察觉。
“没有的事,要是家福君不嫌弃我是个无趣的谈话对象的话,就约一个时间吧。”这么说着,他的眼角泛起了温柔的细纹。好歹算是个极富魅力的男人,自己若是中年女性的话怕是早该脸红了吧,他看着眼前的高槻这样想。
高槻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边日程后说道,“明天晚上倒是有充足的时间,家福君这边呢?”
家福回答他明晚也有空。对方的确是个简单易懂的人,家福感叹到。只需用心窥视一番便能猜透他的想法——既没有过于复杂的感情,也不存在什么坏心眼,绝非那种工于心计擅长伪装的人。但作为一个演员来说,这种性格怕是成不了什么大器。
“地点呢?”高槻问。
“我倒无所谓,就交给你来选吧。到时候我直接过去。”家福回答。
高槻说了一个位于银座的酒吧的名字,解释到那家酒吧的包厢是个可以毫无顾忌聊天的地方。家福回答自己知道那家店的地点。随后两人握手告别。高槻的手纤长柔软,大概因为紧张的关系,手心有些出汗。
在他离开之后,家福长时间的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摊开那只刚与高槻握过的手长久地注视着,上面还鲜明地残留着对方的手的触感。正是这只手,指尖一一地抚摸过妻子的裸体。家福想。大概花了一段时间,慢慢经过妻子身体的每个角落。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呢,家福问自己。反正无论如何,那个男人一定做过那些事。

家福坐在酒吧安静的包厢里喝着玻璃酒杯里的威士忌。此刻他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男人对自己的妻子仍心存思念之情。对于她早已去世,肉体业已化为骨灰这个事实,他还尚未加之以彻底的理解。家福自是明白这份心情,因此在聊天的过程中,看到几次强忍泪水的高槻,他都有给予安慰的冲动。对方的确是不善掩饰的男人,甚至只需稍加套话,他就会将一切全盘托出。
从高槻的语气判断,宣告两人关系结束的那方是妻子。恐怕是像下达通知般说着“从今天起两人最好不要再见面。”,随后便当真不再会面。将这种关系持续上几个月后,接着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宣告完结,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据家福所知,这正是妻子偷情(姑且这么形容)的固定模式。然而高槻似乎并未做好如此轻易结束的准备,或许他所希冀的,是与她更为稳定,更为长久的关系。
在妻子癌症末期进入医院的临终疗养室后,高槻那边也来过希望探病的联络,当然遭到了干脆的拒绝。妻子住院以来几乎拒绝去见任何人,被准允进入她病房的除了相关医护人员外便只有她的母亲、妹妹以及家福三人。高槻似乎对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感到耿耿于怀,甚至得知她患病的消息也是在其去世前的几个星期。这对他自然如同晴天霹雳,以致到今日都没能接受事实。家福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显然无法将他们两者所怀有的感情一概而论。对于亲眼目睹妻子临终时憔悴的容貌,亲手拾落她的骨灰,并把自己作为容器将这些事实原原本本地接受且尽力加以理解的家福来说,他和高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在两人聊着与已故的妻子有关的回忆时,家福总觉得自己反而成了给予对方安慰的那方。要是妻子看到这般光景会作何感想呢?想到这一点家福不觉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恐怕对于业已死去的人来说,早已不需要再去进行思考、感受这些程序了吧。在家福看来,这正是死者的特权所在。
还能得出的一个结论则是,眼前的高槻多少有些嗜酒的倾向。由于工作的关系,家福见到过各种酒量了得的人(为什么演员都这么能喝酒呢),然而他几乎能立刻判断出,高槻的饮酒方式流露出某种危险性。要家福来说,世界上的酗酒者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给自己强加什么,另一类则是为了忘却什么。高槻显然属于后者。
他试图丢弃的是何物家福不清楚。是天性软弱如此,还是说过去受到过什么创伤亦或现在正面临什么困难,怕是只有本人才知道。然而不论原因是什么,此刻他的心里有着“可以的话最好忘掉”的东西,并且为了真的将之忘却,或者说为了缓和由此带来的伤痛,不得不大量的喝酒。在家福喝完一杯的时间里他已经喝掉两杯半,的确是惊人的速度。
或许这种异常的饮酒速度是由精神的高度紧张导致。毕竟自己是对方曾与之偷情的女人的丈夫,当真做到心平气和反而奇怪。当然,这不过是家福的猜想,或许一直以来对方都是这样的饮酒方式也未尝不知。
家福一面观察着对方的举动一面谨慎地保持自己喝酒的频率,几杯过后对方的紧张多少缓和下来,家福便询问他是否结婚。对方回答说结婚已十年,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但因为一些原因两人现已分区,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婚。那时候孩子的抚养权倒是个大问题,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像造成无法自由与孩子相处的局面,毕竟对他来说,这个孩子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他说着便将孩子的照片递给家福,照片里是一个长相姣好看上去颇为成熟的男孩。
一旦喝酒之后,高槻的嘴就变得不牢靠起来,甚至自说自话地便将一些本不该说的事情也全盘托出。家福大体上扮演听众的角色,耐心温和地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必要时寻找恰当的词汇送上自己的安慰。与此同时,他在尽可能的范围内收集着对方的情报。做出对高槻有好感的样子并不困难,家福素来善于倾听,并且在某种现实意义上当真对他抱有好感。在此之上,他们彼此间还存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那便是直至今日,他们的心依旧被一个业已去世的美丽女人牵引而去。哪怕处于完全不同的立场,但两人都对由此带来的空白束手无策。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不由得聊了很多。
“高槻君,可以的话偶尔再见见如何?能与你这样说说话实在太好了,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临别的时候家福说道。酒吧的账单早已由家福付过,高槻怕是根本就没想到还需付钱这件事。一旦喝了酒,哪怕再重要的事他似乎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高槻抬起头,“那是一定的。和家福君聊过天后,自己也像是松了口气般。”
“或许我们之间有什么缘分。”家福说,“在我去世的妻子的指引下。”
这句话当然有着真实的成分。
两人交换过手机号码后握手告别。

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更确切地说是投缘的酒友。他们的会面方式一般都是在彼此联络好后直接来到约定的地点,喝着酒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约见的地方净是位于东京的各类酒吧,一起吃饭的经历一次也没有。除了一些简单的下酒菜,家福从没有见高槻吃过其他食物,以致不禁怀疑他是否不需要从食物中摄取营养。除此之外,啤酒以外的酒品也从来只点威士忌,似乎对此情有独钟。
两人谈论的话题各式各样,但其间一定会涉及到的便是与家福亡妻有关的话题。有时家福会将一些妻子年轻时的趣事,每到这是高槻便会一脸严肃地认真听着,仿佛是整理他人记忆的管理员。意识到的时候,家福也已对这样的谈天乐在其中。
那天夜里两人照常在青山的一家酒吧碰面,那是位于根津美术馆背后的小巷深处里一家不起眼的酒吧。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寡言调酒师常常沉默地工作着,角落里的装饰棚上总有一只灰色的瘦猫蜷着身子睡觉,大概是附近把这里当居住地的野猫。店内的唱片机里转动着古早爵士乐的唱片。两人甚是中意这家店的气氛,之前也好过好几次。不知为何,他们见面时总是会下雨。这一天也毫不例外,天空中飘着细碎的小雨。
“实在是相当出色的女性。”高槻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说道。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这是一双相当完美的手。既没有显眼的周围,指甲也修剪地整整齐齐。“能和那样的人结合并一起生活,家福君一定感到非常幸福吧。”
家福拿着玻璃酒杯小幅度地左右摇晃里面的冰块,“但也正因如此,一想到或许有天会失去她,便觉得痛苦的不得了。”
“能够明白。”
“怎么说?”
“也就是……”高槻寻找着恰当的词汇,“失去像她这般完美的人的心情。”
“这可是就泛论而言?”
“没错。”高槻回答,像是想要自己信服般点了好几下头,“充其量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家福沉默了一段时间,并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延长这份沉默,随后开口说道:“然而,就结果而言我还是失去了她。在她活着的时候便一点点丢失,直至最后一整个的失去。就像本来就因腐蚀慢慢消失的东西,在一场巨浪中被完全席卷而去,彻彻底底。我说的意思你可能明白?”
“我明白的。”
不,你是永远无法体会这份心情的。家福在心底说。
“对我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家福说,“在她之中有某个部分,恐怕是最为重要的那个部分,我未能彻底理解。并且随着她的离去,我怕是永远无法将之加以理解了。就像沉入海底的坚硬金属箱那样。每当想到这一点,心就像是被谁狠狠揪紧了一般。”
高槻沉吟片刻后开口,“但是家福君,将一个人的全部彻底理解这种事,我们当真能做到么?哪怕对方是我们最为深爱的人。”
家福说,“在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与她是彼此相爱的夫妻的同时也作为只得信赖的朋友相处,彼此之间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坦诚相诉,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怎么说呢……或许一直以来在我这里存在着极为致命的盲点。”
“盲点。”
“或许我忽略了在她之中极为重要的某个东西。不,眼睛怕是看见了,但实际上并未真正的看见。”
高槻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片刻后将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并向调酒师又点了一杯同样的。
“我明白你的心情。”他说。
家福一动不动地盯着高槻的眼睛,与他对视几秒后高槻别过视线。
“你说的明白,是基于何种立场?”家福静静地问。
这时调酒师端来高槻点的威士忌,并将濡湿的杯垫换上新的。在此期间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
“你说的明白,是指什么?”待调酒师离开后家福再次问道。
高槻反复地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些许迟疑。眼前的男人正在动摇,家福在心里判断。他似乎正激烈地思考是否该在此时将一切全盘托出。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好歹平息了这份冲动,随后开口。
“女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作为旁人我们很难将之原封不动地加以理解。我想说的正是这一点——不管对方是怎样的女性。所以这并非家福君所特有的盲点。假使这真的算盲点,我们所有人大抵都是抱着这样的盲点活着。所以我觉得你不需因此太过自责。”
家福就他所说的话思考片刻后回答,“但这也是就泛论而言。”
“没错。”高槻承认。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高槻开口道,“就我所知,家福君的妻子的确是一名相当出色的女性。当然,作为外人的我对她的理解自是不及家福君的百分之一,但至少这一点我是可以确信的。能与如此完美的人共同生活二十余年,我认为家福君多少应当对此表示感激。然而不管已经达到何种程度的理解或者多么深爱对方,能将他人的内心窥视的一清二楚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对此哪怕怀着再大的渴望,其结果也不过是徒增伤害而已。不过望向的若是自己的内部,稍作努力之后将其一览无余倒是有可能的。因此就结果而言,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是正视自己的内心并试图与之和解。倘若想要真正的看见他人,在此之前不深刻且坦率地凝视自己是不行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这番话仿佛是从眼前名为高槻的男人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自然浮现出来般,不带任何人为的痕迹。在某个时刻——尽管极为短暂,那个一直被隐藏起来的出口静静地打开了。他的话里没有一丝疑虑,纯然发于内心。显然这并非是表演,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会有人有着如此精湛的演技。家福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次高槻不再避开视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在彼此的瞳孔里,他们察觉到了某种动人的光辉。

告别的时候两人又一次握手,天空正飘着小雨。等高槻穿着驼色雨衣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之后,家福像平时一样注视着与高槻握过手的右手手掌,并在一次想起那只手曾经一一抚摸过妻子裸体的这件事。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他的心里不再感到痛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他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自言自语到。那说到底不过只是肉体而已。他对自己说。并且在不久之后彻底化成了骨灰,只是这种程度的物件而已。在别的什么地方一定有着更为重要的东西。
假使这真的算盲点,我们所有人大抵都是抱着这样的盲点活着。这句话在家福耳边长时间的回响着。

“你和那个人做了很久的朋友?”Misaki看着前方的车流问道。
“大概有半年,我与他作为朋友来往。一个月在酒吧会面两次,一起喝喝酒什么的。”家福说,“但在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面。当然开始对方还会打来电话,但我一律无视,也没有主动再去联系过他。在这之后那边便连电话也没来过了。”
“对方一定觉得奇怪吧。”
“大概。”
“或许感到被伤害了。”
“或许。”
“为什么不再和他见面?”
“因为发觉在他面前的表演已渐渐失去了意义。”
“不再需在他面前演戏,所以也就失去了做朋友的必要。是这个意思?”
“这当然是一个因素。”家福说,“其他的原因也是有的。”
“比如?”
家福再次陷入沉默。Misaki继续保持用嘴叼着香烟的状态,瞥着家福的侧脸。
“想吸的话倒也无妨。”家福说。
“什么?”
“把这根烟点上吧。”
“但这会儿没法打开车顶棚。”
“那倒无所谓。”
Misaki将车窗摇下来,随后点燃那根万宝路。她大口吸着烟,像是极为享受般眯着眼睛,先将烟雾在肺中停留片刻,随后慢慢地吐向窗外。
“照你的吸法,当心哪天会没命。”家福说。
“硬要说的话,活着本身就是件没命的事。”Misaki回答。
家福笑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第一次看到家福君笑来着。”Misaki说道。
或许真的是这样。家福想。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并非出于表演的发自内心的笑了。
“之前就想说了。”他说,“仔细看的话你倒挺可爱的,一点都不丑。”
“谢了,我不过是像尼娅一样,不怎么好看而已。”
家福多少有些吃惊地看着Misaki:“你读过《威廉伯父》的剧本?”
“每天听着零碎的台词,也算是知道了个大概。我多少也是有好奇心的。”Misaki回答,“‘啊啊,真是讨厌,糟糕透了。我为什么要生的如此之丑呢。已经厌倦这些了啊。’还真是悲伤的戏剧呢。”
「的確是出悲傷的戲劇。」家福說 ,「『啊啊,受不了了。快幫幫我吧。我現在已經四十七了,假使六十歲死去,這中間還有十三年要活,太過漫長了啊。這十三年我要怎麼度過、要怎麼打發這乏味的每一天啊。』那時的人普遍都只能活到六十歲左右,從某種意義上說,威廉伯父沒生於這個時代倒是好事。」
“稍微调查了下,家福君和我父亲同岁来着。”
家福对此未做回应。只是沉默着拿过几张磁带,查阅着标签上写有的曲目。然而此时他并未播放任何音乐。Misaki用左手夹着那根点燃的香烟,不时把手伸出窗外弹落烟灰。车列徐徐地前进,只有在需要用双手发动引擎时,她才会短暂地用嘴唇叼着香烟。
“老实说,有过惩罚他们的念头。”家福像是坦白般说道,“对那些和我妻子睡过的男人们。”
“惩罚?”
“想让他们遭受一些痛苦的事。先装作朋友的样子接近他们,找准他们致命的弱点,以此为筹码打击他们一番。开始是这么准备的。”
Misaki皱着眉头思考他话里的含义,“致命弱点是指什么?具体来说。”
“倒是还没想到这一步。但起码高槻是个一旦喝了酒便口无遮拦的人。在这之中一点可以找到什么线索,以此制造什么丑闻使对方的社会信用一落千丈——做到这些绝非难事。这样的话,在离婚调停上他一定会丧失儿子的抚养权,这对他来说一定是件无法接受的事情吧,怕是因此再也没法振作起来。”
“阴暗的想法。”
“没错,相当阴暗。”
“这算是对那个人与你妻子睡觉的报复?”
“要说报复的话,多少有些不同。”家福说,“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法释怀,不管尝试怎样的努力都不顶用。任何时候,妻子被其他男人拥入怀中的场景都会突然生动明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散不去。简直像藏在天花板里无处可去的孤魂般,一个劲地缠着你。本以为随着妻子的离去局面好歹能改善一些。但随后我发现这种感觉正以强于过去数倍的力量吞噬着我。我不得不想个什么法子解决这些,彻彻底底地的。因此我必须消解存在于心中的类似愤怒的东西。
家福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这个来自北海道中顿别町的,年龄与自己女儿相当的女孩说这些,但有些话似乎一旦开了头,便很难停下来。
“所以你想要惩罚那个男人?”
“没错。”
“但实际上你最后什么也没做?”
“对,什么都没做。”
听他这么说,Misaki似乎按下心来。她短促地呼吸着,将还燃着的烟头直接丢向窗外。 这或许是在北海道极为常见的做法。
“没法用语言完整地加以说明。但在某个时刻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的事情也是有的。就像中邪的人突然清醒了似的。”家福说,“总之,我突然不再感到愤怒。或许打从一开始那就并非愤怒,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无论如何,这对家福君来说都是件好事。不管用什么方法,伤害到他人总归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认为。”
“然而,为何自己的妻子要与其他男人睡觉,为什么不这样做不可这件事,家福君最终还是没能弄明白吧?”
“对,没能弄明白。对此我至今都心存疑惑。老实说那个男人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给人感觉不错的家伙。也是真心喜欢着我的妻子,绝非只是玩玩而已。似乎也因为我妻子的去世而多少受到了伤害,至今都对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怀。我本人也并非不对他抱有好感,甚至也想过真的和他成为朋友。”
说到这里家福稍作停顿,在心中搜寻最贴切的词汇。
“但确切地说他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家伙。当然,他的性格温和,长相英俊,笑容自是没得说,待人接物也有一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近乎完美。但怎么说呢,他的身上没有让人为之敬畏的东西。因为戏路局限,作为演员来说也只能算是二流。与此相对,我的妻子则是一个意志坚定,能力极强的女性。是能静下心来长时间进行思考那类人。而为何这样的妻子会对如此平庸的男人动心,甚至愿意与他肌肤相亲,我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另自己信服的答案。”
“某种意义上来说,家福君觉得这是对自己本身的一种侮辱,对吗?”
家福思考片刻后坦率地承认,“没错,或许正是如此。”
“或许你的妻子从未对那个男人动过心。”Misaki简洁地说,“因此才同他睡觉。”
家福像是眺望远处风景般看着Misaki的侧脸。她多次操作着雨刷用以擦拭前方玻璃上的雨滴。那对崭新的金属条像是互相指责对方错误的双胞胎般,在玻璃上发出干涩尖锐的摩擦声。
“女人到底是有这样的倾向。”Misaki加了一句。
家福不知该对此如何作答,于是继续保持沉默。
“这些东西像是某种疾病,因此,家福君,有些事情再怎么思考都是徒劳的。父亲为何要离我而去,母亲又为何给予我如此巨大的伤害,再怎么想破脑袋都没法得到答案。或许大家不过是患了这种疾病而已。对此,我们只能将一切原原本本地接受。生吞活咽也好,满心疑虑也罢,只管说着“我明白了”然后把摆在眼前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身体里就成。如此这般,别无他法。”
“之后我们便开始了在他人面前的表演。”家福说。
“没错,多多少少。”
家福把身体深深地埋入皮革座椅上里,闭上眼睛将全部的神经集中与她的行动上,努力试图察觉她变速的时机。然而最后还是落空。这一切进行的流畅且隐秘,耳边传来的不过是发动机细微的声音而已,像是来回往返的飞虫的振翅声般,忽近忽远。
小睡一会儿吧,家福这样想。进入十分钟或十五分钟的熟睡,然后睁开眼睛。接着再次站在舞台上进行表演,说着早已熟记在心的台词。接受掌声,等待幕布落下。暂时脱离真实的自己,随后又再次回到自身。只是在回去的时候和之前的那个自己所在的位置多少有些差异。
“我睡一会。”家福说。
Misaki没有回答,依旧沉默着驾驶他的那辆黄色绅宝900。
家福深深地感谢着这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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