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老公的文字
 嘿姆嘿姆 (2006-02-25 23:35:33)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朋友王飞(旧文)
这是一个适于祭奠的日子。在这一天里我们无比怀念死去的亲人,和没见过的祖先。没有人流泪。所有的坟墓在人们的默哀里保持缄默。然后鞭炮声就哗哗地响起来了,烟花也灿烂地升起来了,唯一的遗憾是天公不做美,细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表示着他们的同情。还有一些风。孩子们永远是最快乐的,追逐的笑声满山遍野。苍翠得有些发黑的松柏们终于可以热闹一阵了,长年的无人问津让他们过早地显出老相,并且学会沉默。雨渐渐大了起来,雨点掉在烧过的纸灰堆里发出噗噗的响声,纸灰也被溅起来,被风撒得到处都是。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人们纷纷拍打着身上的纸灰,一路相互打着招呼慢慢散尽。肃穆的坟地又恢复了它一贯的静寂和壮严。残余的火光,半截的蜡烛,随处可见的碎纸屑,枯死的草地被烧过的焦痕,弥漫的刺鼻的火药味和我们凌乱的脚印证明了这里曾经有过热闹的场面。
其实这一切都出自想象,不过这并不影响它的真实性。在我还站在孩子们的队列的时候我就亲身经历这样在当时让我们无比激动和感到神圣的场面。那时候烟花远没有现在这样让人眼花缭乱,大人们借放烟花以炫耀和斗富。鞭炮也没有现在长,五千响足以引起众人议论纷纷;更多的是那种零散的两响炮,威力和响声同样让人生畏,经常会把手指头炸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知觉,我是孩子们中间唯一有胆量放这种炮的,这使得我变得很有威望,从而能够经常带领他们去完成一些我们认为艰巨的任务,比如去勘察一座离我们很近却没有去过的山,去穿过一座看上去很阴森可怕在老人们的嘴里有着古老而神秘传说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山洞,这样的事情让我们乐此不疲。遗憾的是这样的快乐时光转瞬即逝,和那些热闹的场面有着相似的结局。
记忆是埋在土层里的关于过去年代的见证,正因为如此,文物才具有了与它本身根本无法相比的价值。或许在某些时间里它们注定暗无天日,但终究会大白天下,向人们展现它们所代表的那个年代,以及隐藏在后面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是个适合祭奠的日子,我说过。我们无比地怀念已经死去的人们,包括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此刻我就正在缅怀一个朋友。窗外是倾盆大雨,和深不可测的黑夜。渐渐散去的烟圈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瘦高个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们之间有过深厚的友谊。我们共同生活在影响到附近几公里以内都是刺鼻的氨水味的化肥厂。不同的是他家在生产区,而我家在生活区。生产区和生活区之间隔着一道三米高的砖墙。这是孩子们表现勇敢和获得同伴的尊敬的场所之一。借助于砖墙上一些略微突出和凹下我能很轻易地爬上去。墙那边是码得像山一样高平原一样平的化肥堆。当我翻过高墙像一个英雄一样充满荣耀感得意地站在墙头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他坐在化肥堆上,苍白的脸上挂着他特有的微笑。
那时候他就表现出与我们不同的性格了。他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默寡言和与生俱来的孤独。他坐在高高的化肥堆上,两条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盘坐着。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化肥堆,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奇怪的是与他有关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天空总是灰色的。除却偶尔出现的微笑,他的脸经常保持平静。他的脸很瘦,面色苍白,两腮深深地凹陷,突出分明的颧骨和下颏。事隔多年之后当我亲眼看到埃及狮身人面像时,还不可思议地联想起他的脸。他的眼睛由于习惯了长时间注视某件事物(或许说是停留,他经常会陷在一种冥想的状态里)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忧郁色彩。他脸上的那种平静非常耐人寻味,交织着茫然和执着,沉思和迷惑。让坐在他旁边的我感到距离遥远,难以捉摸。
关于他家里的情况我想我需要简单说明一下。虽然对此我所知不多。他和他父亲住在一起,相依为命。他母亲我一直没有见过,也一直没看到她来看他。听大人们说,他父亲和他母亲一直没有在一起生活。他母亲在乡下,和他爷奶住在一起。也很少见他回去看望母亲,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他九岁的时候厂里的大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说他母亲疯了。这件事过后不久他家里就来了一个面色肌黄的中年妇女,还带来两个孩子:一个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花袄的六岁小女孩和一个长年拖着清鼻涕的五岁男孩。人们说那是他父亲给他找的后妈。我一次也没听他提起他后妈。他的弟弟和妹妹倒是经常过来喊他回去吃饭。他出来却从不带他们。
我们后来考上了同一所中学,我们坐同桌,初一的座次可以自由组合。我说过的他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在我所熟悉的他仓促的生命里孤独无处不在,时刻鲜明而深刻。他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对着窗户出神,以耐人寻味的平静神情。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穿过纹花玻璃的阳光是灰尘的形状,并未发生筷子在水杯里变弯的那种现象,中学的实验设备简陋到只能做这样在生活里随处可见的物理实验,然后是有不规则花纹的玻璃,无数完整的圆和残缺的圆相互嵌套,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似乎隐藏着无法参透的玄机,再就是灰色的天空了,由于玻璃的作用,巨大的天空呈现出晦暗的灰绿色,并且显得颓败和深不可测的神秘,仿佛某种灾难将要来到之前的征兆和暗示。
到了初二,由于我的成绩和他的成绩,我们被老师分开。他被扔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混乱而拥挤的教室,那地方显得孤单而不合群,他则显得孤独而忧郁,像一个多余的人。我偶尔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也朝着窗外,表情平静而哀伤,目光凝滞,嘴唇因为长时间沉默而苍白没有血色。我为他的状态而担心,感到隐隐的恐惧。我无能为力,我在他的世界之外。世界也在他的世界之外。他一个人在里面。出不来,或者不想出来。
他只用十三年就走完了他的一生。就在初二那年。尸体发现之前他已经几天没有来上课了,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学习虽然不用功但从来不旷课,但是连最敬业的老师也未有发现他的失踪。尸体发现的时候面目全非,在河里已经泡了好几天。人们说他是在河里洗澡淹死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不信。我始终固执地认为他是选择了溺水这种方式来结束对这个世界的厌倦。没听到有人哀伤的消息,人们到处议论纷纷,学校竭力推卸责任,并严厉警戒学生不得下河洗澡,否则后果自负。
我一直小心翼翼避免提及他的姓名,并不是怕勾起某些人怀旧之情。而是因为这无关紧要。事到如今,或许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曾经从这个世界上走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如果它所代表的都已被人们遗忘,那么它也就没有了提及的必要。另外有一点我必须说明,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想起他,并总结了他仓促的一生,并不是出于因为幼时浅薄的感情而对他的怀念之情,也不是为了要证明我是个多么念旧的人,事实正好相反:我只是很偶然地想起了这么一个人,想起了在这个人死去的那个夏天和之后的秋天每当我经过学校后面那条浑浊的河流的时候看到的飘浮在水面上的他的苍白的脸和特有的微笑,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但那时候我觉的整条河流在他死去之后就变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孤独和忧郁。而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那只是小孩子因为幼时建立起来的一点浅薄的感情而对故人的短暂的怀念之情。


[ 本帖最后由 Lion 于 2006-2-26 13:29 编辑 ]
 经常写日记 (2006-02-25 23:4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文字了得。
 lai1993 (2006-02-26 9:24:46)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叫你老公也来森林~
 renegader (2006-02-26 13:13:42)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这样的文字容易让心静下心来阅读。

倒是第一次看见有把老公的作品传上来的,
是为了老公赚人气?
 Lion (2006-02-26 13:28:47)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既然是你老公的,就不属于转帖了...(因为且是有要求不允许转帖的.)

写得挺好.

[ 本帖最后由 Lion 于 2006-2-26 13:30 编辑 ]
 79秒 (2006-02-26 23:53:02)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就这样的一次次
 黄若来 (2006-02-27 13:04:44)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不错不错。表达得很到位。
 嘿姆嘿姆 (2006-02-27 13:16:25)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不好意思,为难斑竹了,以后会注意啦!因为老公写得比我好一点点,所以帮他发一下,以后会努力自己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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