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啵哔啵
 黄若来 (2006-01-22 10:57:14)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你的爸爸。”我想了想说。
“喂喂!你是怎么知道的?”党政瞪大眼睛看着我。俨然盯视电影里人吃人的镜头戏。
“猜的,”我笑着解释。不得不笑。“凭直觉猜的。瞎猫遇到死耗子。”说完用嘴唇沾了沾啤酒,然后注视杯中泡沫的变化。确实猜的,虽然只有百分之五十。
“猜得很对。”党政像是在自言自语。“‘瞎猫遇到死耗子’,这比喻很妙,更妙的是那只耗子正是我的老爸。”说着伸出双手,在脸前轻轻合拢,若有所思地看指尖看了小会。这时间里,我辩解说我并没有拿老鼠与你父亲相提并论的意思哟,但他似乎并未对此耿耿于怀,而是慢条斯理地继续下文:“可以的话,真不想有这个老爸。但是不行,毕竟有血缘上面的那种关系。前面也说过,他是个坚不可摧的老顽固。借你的话讲,顽固得活脱脱一只老鼠,一只穿肠过肚无不注满锈液的中国传统式老鼠。虽说具有把一个半死不活的国有企业搞得生龙活虎的才略,但脑子里的东西至始至终落后时代二十年之久。撬开脑壳一看,里面保准一堆化石无疑。说千道万,是法西斯主义走狗的当代产儿,有自小便铁铸成钢且冥顽不化的价值观人生观,基此观念四方结网,网络事业、家庭的方方面面,甚至把别人的人生路途、情感生活也网入其中。任何人——当然包括我——都得接部就班照他的名堂走下一步,一旦偏离轨道,他就千般伎俩万般手段加以阻挠。在我还小或者说并不很小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张网的存在,以致一直看不清楚梦中黑衣人的真实面目。”
党政喝干剩下的半杯白酒。接着举起空了的酒杯,略微戚起眉头,盯着里面的残液看了约摸二十秒:“梦这东西怎么说呢,循起来我想是有根有据的,也就是说,多多少少,它潜藏某种意味。在朦胧的事态面前,在事情的雏形含苞未放之时,梦作为另种形式的幻觉,预言性地提示现实中坏的或者不坏的意图或者企图。说起来是有些神乎其神,荒诞不经,毕竟不是医药学,不存在临床验证的机会。是什么学呢?不知道,大概是神经学的一脉分支吧。问过几位朋友,从不相信有那回事,他们只对书上“梦是记忆碎片延展”的说法笃信不疑。但是,在我身上,梦这玩艺的的确确带有征兆,千真万确。你能相信?”
“相信。”我半天才回答。反应迟钝,大幅度拐弯拐不过来。
“在我最后的那个梦里,”他接着说。“我第一次看清黑衣人是我的老爸。当然也是最后一次。他一如往常在梦里的无边广场上追着我赶,我对他喊‘爸爸爸爸,我是政政’,然而他置若罔闻,像发情的母狮一样把我逮住,捅进麻布口袋,继而像对待不共待天的仇人一阵猛打猛踢,勒住我的脖子,想把我活活掐死的当儿梦醒了。一如梦中的预见,那个星期的周末,现实中的我与现实中的老爸彻底翻脸。事情以我自杀未隧告终,那个梦往后再没做过。”
“没这么简单吧?”我试着问。“没有其它原因,只单纯因为梦?”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党政臂肘拄在桌上,拿两手的拇指肚按住太阳穴,眼睛微张微翕。“在这里,梦只是寓言性质上的一个缩影,一个生活缩影。这是红星路一位心理学医生的原话。他就梦的内容及梦的出现概率对梦做出各种各样的推断,并一一搜集资料印证其可信度与科学依据。时间是成都上大学的第二年,是锐锐陪我一起去的。我们咨询这位年过花甲的心理医生时,他颇感离奇,说几年重复做一个梦的实例毕竟少之又少,你的梦估计是儿时潜在意识里的一个思维碎片,以梦的形式滞留在记忆的暗沟里不走,那东西韧性十足,挥之不去,任凭再大的刷子使再大的劲也抹不掉。临走前锐锐问是否存在根治此梦的方法,医生摇头说没得治,也谈不上治与不治。‘他的梦就是他本身’他斩钉截铁地说,‘是他本身生活的缩影。解铃还需系铃人,自己看着办吧。’另外重点强调了一句:‘小伙子,小心你身边的亲人。’”
党政睁开半闭着的眼帘,以空漠的眼光打量桌上的玻璃酒杯:“说这些话的时候,医生的表情相当阴郁,阴郁得像简直是在为我哀悼。当然我并未提及我是同性恋者,我与锐锐的恋情在他面前只字未提。想想看,当时若托盘吐出我们两人是一对恋人,弄不好那神态莫测的老医生会指出黑衣人就是我的爸爸。
因为同性恋,因为锐锐,因为爸爸的冥顽不灵与拘泥不化,因为那老东西在这种事情上脑溢血式的迂腐。不难知道爸爸就是梦中的黑衣人。说到底,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手举放大镜的跟屁虫,默默地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偷窥我的一举一动。在此之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身上呢?我想我是被有的东西蒙住了眼睛。比如,在我生活上他毫不吝惜,大凡能用钞票解决的问题只管大掏特掏,只差不把天上的星星买来一颗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总而言之,只要我仍然匍匐在他所划定的那条线上,他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满足我,尤其是钞票。”
说到这里,党政握起白酒瓶举高四十厘米,表情麻木地张望了两三分钟。接着把瓶内剩下的白酒倒光。一口喝干后,煞有介事似地注视桌上的烟灰缸,俨然里面正在举行刘德华的演唱会。
服务员走过旁边时,我小声叫住,叮嘱来一碟中等份量的五香风味葵花仔儿。女孩说声“请稍等”,转身离开。这时间里,党政一直在看烟灰缸。可能受他的影响,我也盯住烟灰缸瞧了小会,但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撩人情怀的东西,无非两只熄灭的烟头如干尸一般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与其说党政是向我开口,莫如说他在说给烟灰缸听,“这话一点儿不假。我与锐锐的事终究被爸爸发觉。怎么晓得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呕心沥血暗藏于内的隐私在大三那年昭之于众。家族内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均对我投以异样的目光。作为我来讲,其实并不大放在心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感到一阵释然。心想这种事或迟或早会露出马脚,迟一点早一点,无非是时间上的问题。但是,不料我的这位父亲,他为防止家丑外扬,竟然擅做主张为我定下一门亲事,见人就傻乎乎地说什么“我儿子一毕业就结婚”的狗屁话。等我得知真相,两家人已经开始有所交往了,连婚礼日子都已经选好,说定在我毕业那年,也就是今年的国庆节。荒谬之极,封建之极,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门子婚姻,我辈听了简直要笑掉大牙。
当初我也感到奇怪,女方为什么就这么轻率地答应下来呢?明显的非法订婚嘛。后来我才知道,女孩是我高一时候睡过的最后一个女孩,也就是春春,段春春。因为那时曾去她家玩过几次,她家人对我不是没有好感。或许在他们看来,春春与我实乃天作之合,即使两人分手后也一直念念不忘对方。或者以为我们根本没有分手,而是暗地里在策划私定终生的计谋。再加上我家的家景不是不令他们眼红。不是我吹,虽然算不上自贡市首富,但前十甲决计挤得进去。老东西除在这里当一把手外,另在内江开了几家连锁超市,由几位堂哥堂姐打理。
总之,这是这样一户大脑出奇简单的人家接受了老爸的订亲,不分青红皂白地答应女儿的婚事,厚颜无耻地左一声“亲家”右一声“亲家”。当然,这也只能算是我当初的气恼。寒假回家一周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全是这个女孩一手促成的,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说白了,段春春是死心踏地盯上我了,高一分手后她一直没有忘掉我。我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家人面前信口开河,热情洋溢地大谈与我之间的罗曼蒂克。我是同性恋这点她也早有耳闻。
 Hinaki (2006-01-22 14:14:5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如果是连载的话,请发在同一主题内.
 永泽 (2006-01-22 16:34:35)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楼主,请抛弃村上小说里的长篇对话 通病.学习他描述景色的内涵.
 黄若来 (2006-01-24 10:06:09)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非健全式连载,恕难从命。
 黄若来 (2006-01-24 10:07:01)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总之,这是这样一户大脑出奇简单的人家接受了老爸的订亲,不分青红皂白地答应女儿的婚事,厚颜无耻地左一声“亲家”、右一声“亲家”。当然,这也只能算是我当初的气恼。寒假回家一周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终究不过是这个女孩的一厢情愿。说白了,段春春是死心踏地盯上了我,高一分手后,她一直对我恋恋不舍。我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在家人面前信口雌黄,热情洋溢地大谈与我之间的罗曼蒂克。我是同性恋这点,她也早有耳闻。
我对家人表示不同意这枉婚事。婚姻自由,只要本人不答应,法律上婚姻就是零。毕业后我马上跟锐锐远走高飞,到时结婚你们自己随便哪一个结去,那事与我无关。不料我这么一说,全家人都笑了,爷爷奶奶、妈妈,还有两个特地赶来说教的伯父。说什么‘生米可煮成熟饭’,搞笑之极,还说什么‘年纪再大点会自然明白’。爸爸笑得最厉害。他那人最拿手的就是笑,笑得比谁都大声,比任何人都显得做作。于是我告诫他们,别拿我说的当玩笑,这是一枉必须老老实实对待的事情,没处理好我就死给你们看。可能因为最后出现了“死”字,而“死”字在他们的脑袋瓜里,恐怕又要归类于不吉利语言之大忌了,于是再不笑了,转而换成流水作业式的劝戒,对我展开长达一两小时的世俗教育。一家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前面摆着电视机,我在中间的位置站着,他们左一句利害关系,右一句风化问题。什么传宗接代啦,传出去别人笑话啦,老了怎么打理啦。他们根本不能体会,作为一个只对男人感兴趣的男人,跟女人结合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滋味!我越听越厌烦,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几天都没有出来。
独自呆在房间的时间里,我考虑了许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最后一次梦见了黑衣人。不错,黑衣人是我的爸爸。爸爸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必须去找他,把事情说个清楚。先施软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也没有多大信心。前面也说了,我诚然固执,但是更懦弱、胆小。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糟糕,不想破坏家庭内部的协调与稳定。在这之前,整个家一直是在和风细雨声中走过来的,我也是在几乎所有人的溺爱中成长变大的。而且爸爸这个人,除去观点守旧外,总体上讲还算得上是一位称职的父亲。不骗你,小学时代的我,一直以他为荣来着,甚至还视他为心目中的偶像。所以,当梦里揭开面具真相大白时,我惶惑得不行。我哭了。蒙在被窝里嚎啕大哭。为什么哭我模棱两可。感觉像是丢失了一件至为珍贵的东西,又像是自己突然遭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足足四天。四天时间里,妈妈常来敲门,有时半夜,有时中午,每次都难免在门口洒几滴眼泪。妈妈请求我开门,说不然会饿坏自己的身体。等到第四天晚上,我打开门,径直去爸爸的书房找他谈话。我以为他对那事不是很了解,于是把自己的隐私一点一滴地讲给他听,我尽可能说得客观,说得详实,希望他能够略有所感。最后,我以儿子的名义请求他尊重我的想法与决定。我说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失去这个家。然而没用,他根本听不进耳朵,他语声颤抖地说我变态,说我在课本上学的全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简直是误人子弟。还骂我是党家的孽障。针锋相对之间,他脾气越来越大。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大动肝火。那瞳孔深处迸出的愠怒火苗,简直是要把我立即吞掉吃掉撕掉变成尸骨无存的什么。我彻底绝望了,于是对他说,那好,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你不再是我的爸爸。说完转身,准备出门的当儿,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狠狠地砸了我一记耳光。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我第一次挨打,且打得那么不遗余力。那凛冽的怆痛我记忆犹新。老家伙留在脸上的爪印,一周过了也没有完全消失。”
党政显得有点萎靡不振,说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可能记起了什么,小会又昂起头来。看样子不是没有醉意。酒吧里除去我们两人不见人影,就连吧台的服务员也不知所踪,注视一会,才发现伏在柜台的里角打盹。看看表,四点一刻。背景音乐是不知国度不知艺曲的钢琴独奏。半夜听来,同催眠曲无异。

[ 本帖最后由 黄若来 于 2006-1-27 10:36 编辑 ]
 plumson (2006-01-26 3:44:27)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加油加油
waiting……
 renegader (2006-01-26 14:18:26)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这题目让人联想起奥特曼因能量不足而发出的信号
 plumson (2006-01-26 20:17:32)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go on~~~~~~~
 黄若来 (2006-01-27 10:35:14)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党政眼角敛起一丝笑意:“说来好笑。挨打剎那间,我突然领悟到一种奇妙心境,即道家所谓的‘返璞归真’。不是‘返璞归真’也类似‘返璞归真’的一种东西。说不好。可能又是什么‘物我两忘’吧,或者‘心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不确定。这类经伦在武侠电视剧里经常听到,但要自己准确表达,却是怎么也表达不好。这么着,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心如止水,‘返璞归真’。每天照常起床,照常看课本,照常与家人一起进餐。衣裤自己手洗,不要妈妈在洗衣机里洗。整栋房子彻底打扫、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扶梯、组合家具一天抹一次,地板脏了马上洒点洗洁剂、用拖把拖干净。来了客人立即上茶。爷爷奶奶经常夸赞一句,也满脸笑容表示谢意。他们都认为我学乖了,认为我俯首称臣了。连我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变了。变了吗?佛祖知道!

一句话,我再也感受不到温暖。在这个家庭里,我感到无比孤单与无趣。即使能够一如往常与家人平心交流,可是,那股无可排遣的孤独感,仍像吹皮球一样越胀越大。我是这个家多余分子的惟一成员,我是外星人,我是应该投进火坑里的异教徒。期间,段春春来过两次,给爷爷奶奶买了大包小包礼物。大家都喜爱她的落落大方与知书达理。我也情理性地接待过她。但是最终,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闪之念吧,想必。自杀是春节前夕。准确说来是2002年农历腊月二十五。依我们四川习俗,这天算是过小年。一家人和和气气吃罢团圆饭,爸爸妈妈被伯父拉出去玩扑克牌,说是升级,两口子对两口子。我哪儿也没去,陪爷爷奶奶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十一点钟,爷爷说有点困,于是奶奶扶他进一楼卧室,两人睡了。十二点刚过,看完生活频道郭富城的《天若有情之天长地久》,我也上床睡觉。可能因为小年夜,这天晚上特别吵,烟花不时掠过玻璃窗外,爆鸣声此起彼伏。加上很热,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把空调调小,睡衣睡裤脱掉,被子踢去一边,只穿内裤睡在床上。爸爸妈妈大概是一两钟回来的,门外隐约传来两人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消失后,我终于失眠了。

三点多一点。睁大眼睛定定注视天花板之时,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破壳而出的幼蚕在里面蠕动爬行,从脑部这一侧,爬向另一侧。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涌遍全身。但我并未盖起被子,也没重新打开空调。而是下意识扯下内裤,赤身裸体躺在床的正中央。手脚并拢,以寿终正寝的老人入敛时的平稳姿势横在那里。人死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呢?我想,同时想象自己正在死去。尽可能调小呼吸,尽可能看着天花板中间那一点不眨眼睛。我想到自己的腹部破开一条裂缝,白花花的肠子从中间淌出来。我想到医生为我解剖,四肢、头、躯干用钢锯割除,阳具放进银盘子,活蹦乱跳的心脏也一齐放进去。但我并不恐惧,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哭了。但也可能不是哭。而只是眼泪没有争得我的同意之前,就自然而然地滑过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床单。一旦洒下第一滴泪,往下便势不可收。它们如泉眼里夺涌而出的细泉,无声无息地、慢条斯理地缓缓留下痕迹,从耳垂滴落下去。想忍也忍得住,只需眨眼即可。但我不想忍,我要看看到底有多少泪水可流。我的心因此沉重下来。我想我不可能“物我两忘”,我不是当和尚当道士的料。假若有人说我上辈子是和尚是道士,打死我也不相信。在这种奇妙非常的心情里,我决定自杀。一旦下定这个决心,我就巴不得马上死掉,越快越好。我拧亮床头灯,依然赤身裸体,悄悄打开门,蹑手蹑脚摸到一楼厨房。拔开煤气灶,煤气罐扛在肩上。上楼后又下到大厅,摸了把水果刀,折回房间。整个过程花了一个钟头,因为没开灯,不敢开灯,黑灯瞎火之下鬼鬼祟祟行事而又不弄出半点声响,决非轻易之举。我首先反锁门,而后拧开煤气,拧到再也拧不动为止。接着,一如先前横在床上,台灯关掉,黑暗之中把刀刃按在左手腕上,划了一下,痛,比爸爸那一巴掌痛出好几倍。我不敢用力再划下去。我的手在颤抖,浑身直冒冷汗。鼓足了勇气,我才划下第二刀。马上又是第三刀、第四刀。奇怪的是之后的几刀再不痛了。于是我越划越来劲,越划越过瘾。最后我干脆操起刀尖狠狠地往上面扎,一扎又一扎。没扎几下就昏迷了。醒来睡在医院打点滴。正月初一。我昏迷了将近一个星期。

现在想想,当时若不是因为煤气罐差不多没有煤气,或者当时不是割手腕,而是像韩国烈士那样剖开肚皮,想必如愿以偿了。没死成,只能说我运气不够好。那是我一生里最倒霉的大事。那以后,一直想自杀来着,可惜没机会。无缘无故自杀,不光人家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说到最后,党政再次笑了。不是逢场作戏,不含人工痕迹。而是酣畅淋漓攘括灵魂式的微笑。

我也想还以笑容,但笑不起来。只能以平板的语调开导他:“何苦那样对待自己呢?‘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比生命宝贵的东西多的是。”他笑脸依然,“不比生命宝贵的东西也不少。两者是直线上的两个点。无止无境的终点。一个是舍生取义,一个是自暴自弃。一旦跨越雷池半步,生命豁不豁出去,根本不足挂齿。”

我思索片刻,说你的理论我不大懂。“得了吧。”我说,因为不想在死上面大做文章,指了指空了的小糊涂神酒瓶,问:“再来一瓶?”

“不不,”他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啤酒空瓶,“白酒不要,来两瓶那个。”

我于是起身,走去到柜台叫醒睡得正香的服务员。

“喂!白骨精来了。”我对着她的耳朵说。

不料她纹丝未动。

“就说陈老板来了。”党政在那边笑着提醒。

“陈老板查岗来了!”我朗声道。

果然凑效。女孩立马抬起头,摆正身姿。

“老板来了?在哪?”她看着我的眼睛。

“来了。”我说,因对方醒得太过猛然,我一时无法适应状况,遂指了指酒吧里隔那楣木门,“进去了。刚进去。”

“看见我了?”她可怜巴巴似的问。眼神上像是对我脸上的什么感到好奇。

“想必没有。你睡得那么隐蔽。”

她捂住嘴巴打哈欠,边打哈欠边“唔”了一声:“抓住会罚款的,谢谢你提醒。”

“不用——”

“来点什么?”没等“客气”出口,她便接过话头,“脾酒、红酒,还是——”

“脾酒。两瓶。”我以牙还牙。

“好的。您请稍等。”

女孩开始叫服务员的名子,小什么来着?没听清。叫声太大,简直在往我耳朵里面投石子。叫了两声,但没人响应。酒吧里只有客人,没有服务员,叫了也白叫。她显得有点不耐烦,又对我说了声“稍等”,走出吧台,钻进我指过那扇门。不小会,与先前送花生的服务员从里面出来。花生女孩手里悬着两听“青岛”。

“服务不周,请多见谅!”花生女孩道过歉,扬长而去。

“有意思吧?这地方。”党政问。

“有意思。”

“我是指女孩。”党政笑眯眯地说。

“有意思。”我重复。

“比起你那位。想必差一截吧。”

“我没这位,也没那位。可别乱讲。”我佯装不悦。

“开玩笑,别介意。”说完,党政把一杯啤酒喝干。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哭来着?”

“那天晚上?哭?”党政蹙起眉头,一副毫不知情的神情。

“‘天涯海角’回来的那晚,你不是蒙在被窝里哭了半夜哟。”

党政就我的话思索良久。估计五分钟之久。五分钟时间里,他一直锁着眉头呷啤酒。

“不说为妙!”党政恍然大悟似的开口,“那事暂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为什么哭呢?过段时间你会明白的。哭没哭我真的不太确定,可能哭了,可能没哭,但经你一说,想必真的哭了。可能那天喝酒喝得太多,记忆功能隐退,要记起实在有点难。不过阿水,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十月一号之前,我打算离开这里,离开自贡,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哪儿?”我问。

“锐锐在一个地方等我。我在这里有些事情没有了结,了结之后就与他相会。具体地点没有。反正是私奔性质的远地方。逃离家庭。逃离火坑。”

我默然。我无言以对。我闭起眼睛,在脑中推出“远地方”的名子。北京?上海?还是大洋彼岸的阿姆斯特丹?名字以若大的黑白体在脑幕跳闪,俨然早期电影的序幕。

“事情真那么严重?”我问。

“嗯,”他点了点头。“剑拔弩张,家里已经开始大张旗鼓。逃离此境,此其时也。不过兄弟,我们还会见面。几年,或者几十年。总之会见面。不过,我倒是希望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更好。”

“得得”我笑道,“百年之后,恐怕都成白骨了。”

“慕容水。”党政低声念我的全名。印象里党政直呼我的全名还是头遭,且这般郑重其事。说实话,我感到相当别扭。

“我在你心里算个什么我不知道”他说,“我却一直把你当兄弟。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你是值得当兄弟对待的人,没什么原因,全凭直觉,直觉告诉我你是那类人的曲范。所以,我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请别介意我在你面前哆嗦了这半个晚上。真的。也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锐锐。”

我说不会的:你,锐锐,春春,我都不会忘。

“祝你们幸福!”我说,“你们幸福我也高兴。领个小孩,幸福地生活下去。记得给我写信,我一定回信!有朝一日去看你们。”

党政笑了笑。会心的微笑,露出整洁的牙齿。随后要了包烟,过滤嘴的大中华。我们边抽大中华边喝青岛边听谭咏麟的专辑。五点整,我们干光最后一杯啤酒,干杯时我再次说了声“祝你们幸福”。党政付罢账,两人走出酒吧,钻进停在街道拐角处的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往文峰山方向驶去。

***

这天夜里,我很快入眠。而且很快沉入梦境。奇妙的是,在这个梦中,我见到了她——那个声称大我千岁之多的芝麻女。
 copycat12 (2006-01-27 12:59:04)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芝麻````````呵呵=着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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