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号街区上的人们
 红靴子 (2005-12-14 17:2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他说你这个梦很难懂。我说其实就那么一回事吧。
对了你叫什么?坦白说,我没见过他。告诉他我的梦是因为他是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狼,他握着画笔头也不抬一下答道。
狼,我把他的名字复述一遍,真名吗?
你的梦是真的梦吗?
是的。
那就是的。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谈话这东西毕竟是必要的。它让我清楚一些状况。比如说他是被上级安排来替我画肖像的。我问是谁,他说是上级,我问为什么,他说是安排。我也不好再就这个问题问什么了。再说,白痴也能看出他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高大的墙上装饰着两人大小的十字架,留心看,居然是由钟横九竖十三拼凑起来,几乎呈黄金分割比例。时针和分针呈现出不同的角度。中间那个指向九点十三分。
怎么回事?我用目光指了指墙上气势磅礴充满宗教意味的钟群。
这是第二十一号街区,不同的针指示不同街区的时间,方便联系。橡皮搽在画纸上左右徘徊了一会。
有二十二号,二十三号街区吗?
不清楚,就是有也联系不上的。
那一号街区怎么和我们联系?信件?电话?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声音里有隐藏不住的不耐烦。依我看,这个叫狼的男人根本不会花工夫在隐藏这种带弯道的情绪动机上面。
百般无聊,我环视周围,井底蛙一般,只是井口开在身侧的窗上而非头顶。
房间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了。等等,让我再想想,其实应该是很大的,因为该有的都有。不过我倒希望东西少一些,那样我想坐在地板上的时候就不会被沙发挡住屁股。
由于是帮我画肖像,他不时抬起头来看我。刚开始的时候,我总瞪回他一两眼,两个小时后,我完全不理睬他了。所幸的是他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不过也可能是懒于开口的缘故。
两个半小时,我把能打开的柜子都打开过了,能拆开的玩意都拆了一遍。剪刀试过了很锋利,能把CD剪断,胶水也特别好用,CD被粘好后在机子里还可以咿咿呀呀地唱。连这些都到了无可挑剔的份上,实在无趣极了。
我换衣服的时候,他望了我几眼,频率和之前的一样,并且笔耕不辍。
这男人!
拉开门,我跟他说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该死的房子。


正午时份,街道上的行人大多戴着太阳帽。道路两边栽种的梧桐树似乎经受不起这样厚重的阳光,叶子掉了一地,偶尔风把三几片托起又摔下。
我却觉得这秋天的阳光非常惬意。至少,比那屋子里的要好一百倍,肚子呱呱地附和同意着。好吧,找吃的去。感谢上帝,我不是一只猎狗,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
露天的咖啡店,却有上好的肉酱意粉。桌子上的花瓶裹着一枝天堂鸟,唧唧喳喳地唱。肚子已经心满意足地退出舞台,我端着加练奶的咖啡想那个叫做狼的画家。
“过去没见过你,新来的?”
刺眼的阳光再加上一百多度的近视,我不得不眯着眼睛打量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红彤彤的头发,黑色高度集中的墨镜再加上鼻子,耳朵上那些光闪闪的金属圈圈。基本上,我无法描述她的长相,只有那红,那黑,那闪光,仿佛她的脸就是由这些光色拼凑起来的一样。
我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她捏着胡椒粉瓶子玩,“没有朋友?”仔看之下,胡椒粉瓶的曲线有几分像十七,八世纪女人的身体。大概手感不错吧。
原本想耸耸肩,但转念一想,也罢,老不说话总是不礼貌的。于是郑重地回答,
“没有!”狼不算是朋友。
她从银白色的皮包里抽出一张透明的卡片,一只狐狸浮雕般迎面扑来。
“晚上可以的话,来找我。”她丢下这么一句暧昧的话就走了。
到了晚上再说吧,我把卡片扔进背包,到收银台付帐。
年轻而美丽的服务生把我放在柜子上的钱递回给我。
小姐,老板说您可以在这免费享用任何食物。
我转身望去,那团光色正对我微笑。


免费的午餐,我把手放进裤袋,揉搓那团没有用武之地的钞票。
几只白色的鸽子,挺着胸踏在厚实的树影上,偶尔对着地面呱呱叫几句,似乎在和树影商量着什么,专注得忽视了我越过她们的脚步。
树,阳光,落叶,鸽子,离我如此近,我伸出手拉着它们跟我一路走下去。真是不错的下午。像是感染了我的情绪,街道也渐渐热情起来,路旁出现各种各样的小地摊,却远远没有达到拥挤的程度。
我们一路走下去,从老人的二胡声走到女孩的花香,从印度丝绸的华丽走到非洲木雕的朴素,最后我们和中午一起停在一个小贩面前,反正总不能无休止地走下去吧。
中午和我说完再见,下午就来了。不至于太孤独。下午把我和这些可爱的树,阳光,落叶,鸽子稳稳抱在怀里。
哪些好看?问问而已,没指望有实在的答案。
意外的是,没有犹豫,戴贝雷帽的小贩手指迅速在碟群里抽了几张出来。
一共多少钱?
他报了一个数目。
很便宜。我把钱递上。
他捏着被我揉皱的钞票,抬头凝视我的脸好一会。用目光迎接目光,我的习惯。他二十出头,瘦削的脸,眉毛很浓。从目光可以看出是个异常倔强的人。
写诗吗?我问他。他长得很像我一位写诗的朋友。非常像。
不!
对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继续和下午走下去。下午和路一样长。


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如同一匹燃烧的马。火马把我的目光拉得很长很长,突然拐了个弯回来,叽——在我的目前停住。
“我改变主意了。”
很难想象,被阳光渲染过的红头发是这等的骄傲和放肆。她把笨重的头盔给我,我看了看,和她头上戴着的是同一款式,只是颜色为冷酷的银灰。
又何不可?
像一艘飞艇,我们径直冲入空气的海洋,掀起一阵阵风浪。道路虽然如湖水平坦,超出想象的速度还是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她的背贴近,我能感觉到她纤细而有力的腰微微的颤抖。除了用手紧紧抱着她,我别无选择。不过事实是,我的情绪拒绝一切压迫,它怡然自得。于是,干脆把头也靠在她的背上。
耳边响起音乐,如丝绸般的触觉延伸到我的皮肤,温柔摩挲,脊髓微微的凉。
顺理成章地,夜晚来了。


回到家,已经是第二个夜晚的事情了。
钥匙刚触及门,门就感应似地向我敞开。是狼。
我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白,你怎么还没走?他不看我,神情抑郁,大步走进卧室。算了,我也累了,而且没有猜测别人心思的习惯,由他去吧。
他没有伤害我的必要。我是不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坏事情,干脆就相信他是了。
随便洗刷后,我躺在被狼压地失去圆润的床上,闻到一种幽幽的味道,干稻草的质感,触手即暖。梦向我压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我挤进另一个世界。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下定决心将甜美的虚构情节撕开,钻进清晨在夜里就已经布开的天罗地网。明知道是假的又如何,还是喜欢地要命。不觉得这是懦弱,人最温柔的本性来自对美好的宽容。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对狼发表以上见解。一副全副武装神态的他惘若未闻,眼睛和画笔保持高度统一。
我只好耸了耸肩膀,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应该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保持那么一点清醒以坚持对卑微的把握。
假如对狼这号人物有喜欢的话,哪怕只有蛛丝马迹的那么一丁点,我恐怕就会谄媚地问他睡姿是否很丑怪之类的话。谢天谢地,没有,我可以肯定由此获得的自由远比我想象中的多。
发呆的过程里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只有在神游回来的那一刹那,我才恍然大悟,却已经把一个半熟的鸡蛋,一杯牛奶,三片面包塞进胃里,我甚至怀疑那些东西是否通过我的嘴巴和舌头。也不是坏事情,虽然以这种草菅人命的态度对食物向来为我所不齿,但今天例外。
我得上班。
狼得知我上班的事,眉毛向上扬了扬,纸笔间的沙沙声和二十一个钟的滴答声一同,鸣奏岁月之歌。
一扇门外,秋天的早晨在一群麻雀的鼓噪中腾开一片无云的天,倒挂的湖一样明净。藕色的叶子转眼从树上跃起,悠悠转转地挪着身体,我伸开手把它从空气里摘下。旅途被截断的它躺在我的手里,委屈地轻轻抽搐。
把它挂在一个小树枝上,我愉快地哼着歌朝咖啡店走去。


无可救药地迟到了。没有借口,也无须借口,我说,路上被一只流浪狗领着参观了一个堆满鲜花的地方。
当然知道狐狸不会责怪我,她只是淡然地说,以后别再去墓地那种地方了。不吉利。
没想到她居然知道那地方,看来她对这个街区真的很熟悉。
我在这长大,狐狸面无表情,也注定死在这的。
昨天花瓶中的天堂鸟摇身一变,变成纯紫的勿忘我,桌布也和昨天不一样,是苏格兰风格的格子布。客人对这些都无动于衷,专注于食物或者报纸。不能说是麻木,而是不仁。
硬着头皮对生活的人不只狐狸一个。
不知道什么缘故,狐狸的话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她谈论的是另一个人的死。
收银台的工作轻松无聊,远离油盐酱醋茶,行为的目的就很玄乎。为了打败沉闷,我送每一个来结帐的客人一个吻,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生老病死。
那些湿漉漉的额头在风里唱着凉丝丝的歌。可以的话,那些额头就是我的墓碑。
悼词为歌。


下午一点十三分的街道远比凌晨一点十三分清净,我们飞驰在时间的河流里。夜晚是盛放的花,陈酿的酒,新嫁的姑娘,让这个街区的人为之疯狂。正午,变成我们的宠儿。
原本应该宁静的中午,却骚动阵阵。小贩门四窜,如同被豹子袭击的羚羊群。
停!停!
我对狐狸喊道。我的目光紧紧盯住一个人,他是如此突兀,仿佛就为了让我更轻易地从这乱糟糟的世界里把他揪出来。
车停住,我一把拉过不慌不忙的他。
上车。
车再次嚎叫起来,毫不犹豫地,把羚羊和豹子甩掉。
不必紧张,这些碟不值钱。他的贝雷帽和我们的头盔靠在一起,显出孩子才有的楚楚动人。
我和狐狸都不理他。
有点意外,狐狸富丽堂皇的家并没有把他唬住。三个人躺在一百多平米的厅里看卓别林演的黑白电影,他说,埙,一种古老的乐器,也是他的名字。
我叫什么?我把脸转向狐狸。
瓦塔西娃。
瓦塔西娃对狐狸说,原来,你家的放映机是为埙的碟准备的。
就昨天中午,从埙那买来的碟在这放了一个下午,一个夜晚。之前,放映机只是装饰品而已。狐狸说她爸从不看电影,爸爸死了以后,她已习惯电影的缺席。
屏幕光在我们年轻的脸上摸索,凹进的暗,突起的亮,起伏跌宕的掠影从埙的脸滑落攀上狐狸的脖子,明明灭灭,一如影片人物的命运。
佣人蹑手蹑脚送来温酒,端放在紫檀木茶几上,两只伸出的手在半空相遇。
啪!清脆响亮的一巴着着实实落在埙的脸上。
三个人都愣住了。
对不起,狐狸蠕动的嘴唇惨白惨白。
你有病,埙吼叫起来,刷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门被打开,黄昏一拥而入,一片金黄的阳光把埙吞没。
砰——
一屋昏暗,唯有戏在演。


竟然有人如此憎恨男人。
狼说,天下无奇不有,不足为怪。
当时你不在,你不明白。他的镇定和世故非常可恶,无刻不在暗示我的浅薄和无谓。我却发现自己没有像过去两天那样讨厌他了。
很多时候,我们发现自己不像以往那样厌恶一件事物,并不是我们不厌恶了,而是我们已渐渐遗忘它。
一觉到第二天中午,然后用手搓洗两天换下的衣服。不用洗衣粉,用肥皂。时间羼杂了绵滑柔腻的肥皂泡沫,细腻得玄乎。慢条斯理地做一件体力活,人会奇怪地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过去看村上的小说,对人物用十二道工序烫衣服用以理清思绪的描写很是反感,觉得造作,现在倒觉得真实。
既然无法做到不想狐狸,就干脆慢慢想,彻底地想。
无意抬头间,发现一双炯炯的眼睛,才惊讶地想起狼的存在。
看来,我真的把他忘了。
想象中,他刚才的画作必定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蓬头垢面地蹲在地上,出神地想着什么,手里捏着道具似的衣服。把这样的作品交给谁呢?恐怕交给谁都不具有经济价值,观赏价值,使用价值。
不用上班?狼主动说话。我啧啧称奇。
瞥了他一眼,不想去,我恶狠狠说。
他笑了笑,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
他以为他是谁?
对了,他是谁?
那我呢?


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狐狸突然出现在我的屋子门口。清晨凛冽的风扑面而来。冬天到了?
进来吧。一个星期不见,狐狸委顿了,蔫了。
不,你跟我走。
转眼间,我们已飞飏在两排高大的梧桐树间。叶子都和风跑了,光秃秃的树枝上停歇着几只寒鸦,替树枝喊冤叫屈。天边绯红一片。
车子在不认识的小道上左拐右拐,泥鳅一般滑溜,最后停在一栋造型奇怪的房子前。
进了房子,俨然是个室内网球场,玻璃小房间内却没有网球,而是静静地躺着几十只小动物,再靠前一点看,依稀能辨认出是松鼠,不知道是死是活。
中间的玻璃墙开了一个洞,架着一把凶悍的枪。
没等我反应过来,狐狸握着枪砰——开了第一枪。只见静静躺着的几十只动物猛地惊起,狂奔乱跑。
鞭炮似的枪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炸开。
不超过五分钟,最后一只松鼠倒下。她抓起放在旁边的白毛巾擦汗,神情自若。
我脑海一片空白。
我爸开的射击场,如你所见,现在是我的。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感到一阵寒冷,她刚才怕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盯着那些松鼠吧。
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她不以为然地笑了。跟我来。
转过墙角,她打开一扇门。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死去的小动物。
你看好。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刀,拈起一只松鼠的头,从中间划开一道大口子。
我转过脸,胃一阵阵抽搐。她依然不放过我,用力把我的头掰过去。
呀——我忍不住轻呼一声。
划开的口子中间赫然躺着一只大老鼠。
你应该明白,没有人会喜欢花那么多钱去射死老鼠的。把射击场继承下来以后,他们射杀的其实都是老鼠。你心疼松鼠而不可惜老鼠,是因为觉得松鼠可爱,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书本,老师就告诉你,它们是多么可爱而无害的动物。老鼠呢,不用多说,反正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对我而言,无论是射杀老鼠还是松鼠,都一样。用老鼠装扮松鼠,只是为了降低成本。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我的确有偏见。我指责射杀松鼠的行为却宽恕杀死老鼠的你。退出充斥着血腥味的屠杀场,甚至走进飘荡着淡淡木香的街道,我的意识仍陷于刚才杀戮的一幕。
或许,关键的不是被射杀的是什么,而是持枪者的蛮横无礼。
十字路口,红绿灯一同昭示着秩序的力量。我让狐狸把我放下。
想听故事的时候,来我家。
我点了点头,明白她已准备好。
顺着街道走去,印度香,泰国银饰,非洲木雕一一现身,唯独埙的影碟缺席。我不甘心,又往回走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遇见一千只白天鹅不代表黑天鹅不存在。升起五十亿年的太阳有一天会陨落。意外向来漠视惯性势能的威力。那么想来,埙今天不在这条街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没有缘由,隐隐中有种感觉,埙往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事实竟然如我所料,直到我离开二十一号街区,埙也没有再出现过,犹如一次性用品。这不是一个妥当的比喻,准确说来,我们见过两次。
更觉无奈。


对一个陌生人念念不忘的理由通常只有一个——他让你想起一些人,如果你愿意承认的话,那些人曾经在你的生命中稳稳当当地占据着核心的位置。
这样不遗余力地想念古和盐,便觉得自己如同渺小的尘埃,刚刚落在一片麦田里又被风吹向另一个池塘。
记忆之门一打开,不需要人向我招手,我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忘了矜持和沉稳。
我不是瓦塔西娃。我是戎。
如果有一天,那些喜欢读志怪小说的人们在三个作家的笔下遇见名字相同的主人公,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这是我们的约定。用相同的主角写故事,男主角亘古不变地叫古和盐,唤作戎的便是女主角,因为再也没有哪些名字比我们自己的名字来得更亲切。再者,如此一来,他们都成了幸福的不死鸟,盐笔下的戎死了可以在古那活过来,我这悲伤的古在戎那就快活起来了。
实在美妙极了。
夜幕低垂的海滩,浪在远处舔舐着夜的裙裾,岸边是密密麻麻的翡翠贻贝。许多美妙的想法激动着我们,快活得心神摇荡,歌就这样唱起来了,和习习的海风一起飘进夜柔媚深情的心。两团小小的红焰在我的左右耳边滋啦滋啦喘着气,香烟的味道冲击着迎面来风的腥咸,转出血色的漩涡。
我试图寻着歌的路抵达隐于岁月后背的古老神宇。
嘟嘟,狼在敲门,他要确定我的安全。我把水往门上泼,意思是我很安全,你别无聊。经过一番折腾,那个夜晚又渐渐远去黯淡了。心里明白不能怪他,是自己在洗澡间待的时间太长了。只是,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理所当然地出入我的房子,我的私人空间?凭什么?
狼说,画好了,我就走。
不久,音乐闯进,在我耳边摇头摆尾,百般讨好。窗帘被拉开一个角,欢乐的气氛就乘机劈头盖脸刮过来。一个街头假面舞会。卡西莫多,美人鱼,勾魂使者,吸血鬼,数不清的面孔游走于乐池,隆重的一闪而现又马上销声匿迹,被别的面孔覆盖。
黑暗使得七彩华灯的气焰极其嚣张,俨然成了夜的使者。但没有人计较它的虚张声势,奇形怪状的面具掩藏了一切该有或者不该有的批判。既然是欢乐的舞会,忧愁下沉,体贴地让一成不变的面具显出尽善尽美的华态。
瞅了瞅窗外的光景,狼低声问,你去?
有何不可?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想象狼惊诧的表情,痛快!
好景不长,没多久,所经之处,群魔渐渐停住乱舞,五颜六色的眼睛齐刷刷对着我,犹如一口口肃穆的枪眼。逃,我快快退出人群,趁混乱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借着映在嵌于苔藓斑驳的墙上一扇玻璃窗上微弱的光,我看见一个长发凌乱,身着睡衣的女人,称不上美丽,只有那清楚明白的眉目写字板一样生动,但显然没有化妆,没有面具。
那些枪口里的恐惧——对真实的恐惧,我此刻才明白过来。
然而恐惧的力量强大,它的背紧紧抵着毁灭。了然这一点,在黑暗的属于蚊虫蚂鼠的小巷中等待的我顿然失去所有抱怨的力气。蜷缩一团,我蹲坐在冰冷的石街上,等待寂静的到来。任时间一浪一浪撞击,意识忽悠忽悠转入冥暗。忽然,我的身体被一阵温暖袭击,狼,我似乎轻轻唤了他的名字,而后陷入更深的睡眠。


或许是二十一号街区上的第十八个早晨,又或许是第十九个。我不确定,狼也无法确定。已经是冬天了!没有雪,没有落叶,没有鲜花,街道清心寡欲。这样的街道曾经站立过一个叫埙的小贩,又有谁知道呢?
怀着各种感慨,人变得沉甸甸的,离翅膀和风就更远了。脚踏实地,不是坏事,只要不抬头仰望天空。左右脚交替,和日月交替一样美妙,一味重复就不用担心被打乱。是这样吗?
你比我想象中的有耐心,狐狸站在门口,几乎让我认不出。红头发,闪闪发亮的金属环,各种妆粉,珠片彻底从她身上撤退。她看起来,我眯了眯眼睛,如同一只被拔光毛发的动物。
意外的是她比我想象中清秀许多,年岁和我相仿,都应该还年轻。
屋子里的摆设没多大变化,唯有放映机失去了踪影。我自然明白这其中蕴涵的奥秘。
吃点东西吧,她从一扇门后端了一些精致的小糕点出来,我才发现屋子空荡荡的,似乎就我们。看来她真的等我好些天了。
但此刻,她一点也不着急,拿起一块红褐色的枣糕,细嚼慢咽。我怎么也无法把开摩托车的那团光色和眼前这位女子的娴静统一起来。哪一个更真实?纵然有孙悟空的金睛火眼我也辨不出来。
茶几下面有相册。游戏指令?
往下一看,果然有厚厚的两本。我细细翻看,上面的一本是记录一名女婴成长的生活照,孩子时候就那么三几张,越往后越密集,看来似乎搬过三次家,从贫穷直奔富豪。最后的照片中少女的面容和眼前的狐狸很相象,只是更为稚气清纯罢了,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所有的相片均为独照,很是奇特。
或许合影都在这一本,怀着这样的想法我翻开第二本相册。依然是独影,同一个男人,戴着金边眼睛,温文尔雅,甚至算得上风度翩翩。
那是我爸。狐狸顿了顿似乎在考虑下面的话是否必要,最后还是补充似地说,我妈是日本人,生下我就走了。没见过,听说是很美的女人。
我想走了的含义,无非是两种,一是跟人跑了;二是死了。无论是哪种都不好细问。
看来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故。我做了个无多大意义的总结,合上相册。
用印有紫色小花的纸巾拂拭掉嘴角残余的食物,她坐直身子,递给我一杯香气岑然的茉莉花茶,杯口袅袅升腾的烟丝装饰着她略带嘶哑的嗓音,在我的面前不急不缓地铺展记忆的画卷。


那天,她肚子突然疼痛,跟老师请了假,提前结束夜修。走着走着,肚子却好了,于是她心血来潮想到父亲开的小酒吧看看,那的鸡尾酒很不错,再说路程也不长。她咽了咽剧增的唾液,被肚子蹂躏过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到门口,一辆面包车突然从里面拐了出来,风风火火地转入大街。没多想什么,她走了进去。没有音乐跳出来迎接她,大厅静悄悄的,没有客人,店员也不知所踪。里面隐隐传来女人的叫喊,循声而去,叫声越来越凄厉绝望,她害怕地直想逃,脚却像着魔似的往前迈。叫喊声突然停止,一扇门的门缝里射出一剑光,她把眼睛靠在门缝上:
两个男人背对着她,弯着腰似乎在寻找什么。轻轻让身体转了个角度,她迅速掩住自己的嘴巴。
他们在切割一个死去的女人。
满地猩红的血液,暗示着这是一个刚刚死的人。
找到了,没一会,站在左边的男人提起一个血迹斑斑的透明塑料袋,里面似乎装了一些粉末。那个男人一转身,她就晕过去了。墙角沙发上坐着一个狠命抽烟的男人,她的爸爸。
他们说那女人是被警察害死的。
狗屁!
她觉得自己过去十五年的生命一直在打盹,直到那一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再往前走,脚被碎片割地生疼,才知道一些宝贵的东西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她厌恶这个世间所有的男人。
没等我来地及说点什么,她皱了皱眉头,哼了几声,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阴谋!天大的阴谋!
连毒药的发作时间也算地如此精确。害怕被同情?还是,恐惧冷漠?
去你爷爷的!


我问狼,她为什么告诉我呢?
你知道的。这次,狼没有握着画笔和我说话。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想回去吗?他的话甚至有体贴的味道了。
你呢?也回去?
他点了点头,画已经好了,得回去了。
好吧,既然你的画已经完成了,我留在这也没多大意思。
知道怎么回去?
我想我知道。


早上醒来,狼已经走了。在书桌上留下厚厚的一叠画作,我一张张看完,哑然失笑。
然后?
然后我把钟一个个取下,在地上摔得粉碎,只剩下中间的那个。
墙上赫然出现孤零零的一个圆,完整的一个圆。
我叉着腰,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妈妈在这时候冲了进来,你瞧你这个疯子,又做什么了。
我抱了抱她,妈,我回来了。
她困惑地看着我许久,突然放声大哭。
再见了,二十一号街区上的人们。
一阵风从窗口吹来,画纸翻卷,露出狼棱角分明的脸。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14 17:22:54编辑过]


 Lion (2005-12-15 22:0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终于回来了。
无论是小道还是红色的靴子.
 copycat12 (2005-12-15 22:2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恩``从字方面来说``总觉得有什么缺欠``情节不好说``似乎是泛滥了的``
不过支持原创``
 端木芊芊 (2005-12-16 9:38: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同楼上,如果切成几段大家或许就会慢慢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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