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摆着两串钥匙。其中一串规模庞大，那是泱的。可怜兮兮只有家门钥匙的那串是北的。房间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静，因为两串钥匙的主人此刻都不在家，并且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唔，或许该说再也回不来了吧。现在是2003年7月4日凌晨4：00，而7月3日午夜23：14是泱被正式确认为死亡的时间。
北坐在街角的长椅上，昏暗的天边渐渐渗透出一丝曙光，这情形就好象是一头野兽正竭力地想要撕开它的猎物。当黑暗被啃食得只剩下残骸的时刻，北发现回收垃圾的清洁工用看怪物的异样眼光扫了自己一眼，于是他提着公文包回家了。
是的，回他自己的家，那个离开了2年3个月21天又6个小时的家。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躺着一张2年3个月21天又5个小时前上司亲手递给他的解聘通知书，北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时扬起的戏谑的嘴角和刻薄的嘲讽。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遇到泱了。虽然那个时候在心里千遍万遍地用最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些混蛋，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怀有一丝感激。如果不是遇到了泱，他一定至死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上班族，为了讨好上司而苦恼不堪。
北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从小就被灌输了只要好好读书考上一流的大学进入一流的公司拿一流的薪水组成一流的家庭然后就一定能够享受一个一流的人生这样的思想。然而以一流的成绩从一流的大学毕业进入一流的公司以后，北从来都没有感到一丝的快乐。虽然每月都有一流的收入进帐，但是为了考上一流的大学他早就忘记了他那些非一流的兴趣爱好。虽然有一流的文凭和一流的成绩，但是怎么也无法满足一流的上司下达的一流的要求。浑浑噩噩地当了3年的社会人，然后就被一脚踢出了公司，只因为一个谎言。当北发现无论怎么辩解也没人愿意站出来为自己作证的时候，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并没有在一流的同事中间开拓出一流的人际关系来，所以他灰心了，于是他离开了，为一个一流的高层背了一个一流的黑锅。
街上人声嘈杂，但是北已然什么也听不见。在寂静中，北独自游走于繁华的都市，红灯亮了就停下来，绿灯亮了就继续走。一直走，一直走，北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语言了。如果拥有语言却仍然无法让众人认清真相，他宁愿自己是个哑巴。北不知道通往未来的道路上还有什么样的荆棘在等着自己，他害怕得想要扔掉时间，如果没有时间自己就可以永远停驻在现在，就像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没有任何迷茫，红灯亮了就停下来，绿灯亮了就继续走。会这样想的自己和父母一样的愚蠢，以为只要遵守某项规则就能得分，以为只要沿着一条路往下走就能找到终点，这样的人生根本就没有尽头，只能一生地等待和寻找。北笑着哭了出来，他蹲在路边，霓虹灯班驳了他的影子，经过身边的行人要不是皱着眉头匆匆离开就是留下刺耳的嗤笑。这些人八成是把自己当成醉鬼了，这样想着，北真的吐了出来。
“你没事吗？”撕裂了北无声世界的人，是泱。看到他哭花了的脸和吐脏了的西装，泱只是“真拿你没办法”地递给他一包湿巾纸。“一起回家吧？”从那天开始，北再也没有踏进过自己的家门。
刚开始北以为泱一定是一个异性关系极其复杂的女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泱是一个异常认真的人，平常绝对不会把工作拖回家，就算遇到意外的加班也一定会在晚饭前打电话通知。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泱将那么不堪的自己带回家，但是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场所——没有人会命令自己也没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而泱恰好为他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场所。他当然也曾经提过要分担一半家用支出，但是泱断然拒绝了。反正没有工作的自己很快就会支付不出任何东西，既然如此正好把最后一样顾虑也给丢掉了，虽然北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非常卑鄙，但是或许泱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明确地拒绝。
泱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银制戒指。泱对它非常珍惜，做家事摘下来的时候必定会小心翼翼地放进首饰盒里。北猜想那一定是一枚意义非凡的戒指，但是因为泱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事情所以北也无从得知。
虽说是两人同居，但是泱为人非常淡泊且很少话而北又疲于与人交谈，所以基本上跟独居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在这样的日子里，北真的丢掉了累赘的语言和时间，抛弃了社会性的北觉得自己回归了单单只是一个生命体的原点。当然北并不认为这样的纯粹透彻的生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所以当他得知泱怀孕了的时候也没有慌了手脚。
那天泱走回卧室的身影充满了无言的疲倦。晚上十点，她坐在北对面的沙发上，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北自从和泱发生关系就有了觉悟，所以很自然地表示愿意接受孩子并且提出了结婚的打算。面对北认真的请求，泱只是轻松地笑着说：“如果你想要我生下孩子的话，我就会把他生下来。但是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北很迷惑，但是他尊重泱的决定。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同时他也察觉到自己对泱只是像祭品一般的存在，为了完成某一种仪式。
泱的妊娠反应非常强烈，吃好饭总是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呕吐。北觉得很害怕，好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隐隐约约地时不时浮现在脑海当中。他甚至动了“既然她那么痛苦，还不如早点把孩子打掉”的念头，但是泱还是轻松地笑着对他说“不要紧的”。虽然泱强撑出的笑容多少舒缓了北的恐惧，但是他却不禁不安起来，泱的这个笑容背后似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什么，难道说孩子生下来以后自己作为祭品的价值就没有了。一定没有错的，泱是在利用自己进行某一种仪式，并且多半和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有着决定性的联系。
北瞒着泱开始偷偷调查她的过去，但是即使趁着泱上班的时间没有目标地在偌大的房子里面胡乱寻找，也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然后有一天，泱发现了北的异动。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倚在房门上，高高在上地俯视正在翻书桌最下面抽屉的北，北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秃鹰盯上了的兔子，身体僵硬连头也抬不起来。泱嘲讽似地“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用冷静的口吻叙述自己的过去。
泱在结婚以前的经历和北几乎一样，不同的只有她以一流的姿态当上了一流的高层。她的丈夫本来是她的同期，那个时候两人就已经确立了感情，虽然后来变成了上下属的关系，但是还是在双方父母反对的情况下结了婚。谁料到，结婚才半年男方就被公司解雇了。由于男方本身资历就不好，所以迟迟找不到工作，后来干脆就形成了妻子挑大梁、丈夫料理家事的局面。这样一来，依旧持有传统思想的男方父母更加不满意泱的所作所为了，甚至认为是泱故意向公司谗言让丈夫丢了工作，而泱的父母更是摆高了姿态认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没用的男人该是对方一辈子的荣耀。尽管如此，泱还是尽力和丈夫一起经营不好过的夫妻生活。
一切问题的导火线就是后来泱怀孕了。她的丈夫非常高兴，做了父亲之后自己就扮演好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的角色。泱一开始自然也是非常高兴，她想有了孩子以后双方父母的注意力也会被吸引到孩子身上，这样一来一直困扰着他们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了。虽然对未来有着很多的憧憬和希望，但是公司却突然提出一个计划要把泱送到国外培训。孩子当然是不能要了，但是泱的丈夫极力反对这么做，他认为泱的这种行为分明是要抹杀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经过泱的一番说服之后，丈夫的态度有所软化了，只有男方父母那方面仍然在坚持。由于计划的紧急，泱在没能说服婆婆和公公的情况下就匆忙做了手术飞到了国外。
3个月以后，泱怀着欣喜的心情带着礼物回到家中，费了很大的心力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是她的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她才发现他的衣物和他们的结婚证书都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几个月后一张离婚协议书也经由律师事务所寄到了家中。
“不过我并没有在那上面签名，所以到现在我和谷仍旧是夫妻关系。”泱笑着说，“这是报复。无论他今后爱上了哪个女人都不能和她真正地结合在一起，即使有了孩子也没有办法给他任何保障，然后那个孩子就会在被同龄人歧视的眼光中长大，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是那样的一个叛徒，他究竟会作何感想呢？”泱的笑声越来越凄厉，北感到毛骨悚然。“谁让他在最后关头背叛了我，我还以为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两个人一起克服。”泱说完就崩溃了，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
北没有扶她起来，他平静地坐在书桌附近的地板上看着泱失声痛哭。泱根本就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丈夫的背叛给她的打击足以令她生活在妄想的报复当中，她想要借由怀孕这件事来完成最后的报复，将自己和孩子作为仪式的祭品，而北大概就是念叨着咒语使用巫术的那种角色。北突然很想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一直以为那个时候自己得到了泱的解救，而自己爱上了这个女子然后以丈夫的身份给予她幸福就是自己最完美的报答。可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泱是在寻求一个救赎，而自己什么也没能帮她，反而让她陷入了更加疯狂的境地，泱的妊娠反应大概是她的潜意识对北发出的求救讯号吧。“你想要我干些什么？”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后来泱辞掉了工作，和北一起准备迎接即将诞生的新生命。那一段日子对北而言非常幸福和甜蜜，与此同时有种粘稠的感觉在不断地膨胀。
“好象要下雨了，闷热的雨季总给我一种粘稠的感觉。”这是泱在7月3日下午13：45时说的话。几个小时以后，泱开始阵痛。在救护车上，泱又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对北说到：“这次好象要轮到我背叛了。”然后当日午夜23：14，泱因为难产被正式确认为死亡，孩子也一起死了。
回到久别的家里，粘稠的感觉依然盘桓于胸口。北茫然地看向窗外，那天在2年3个月21天前同泱相遇的同一时刻下了一场暴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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