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红色高跟鞋 (小说)
 东隅 (2005-04-1 13:55: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我来不及把湿漉漉的雨伞收拢,搁在门口就跑了进去。咖啡厅里人挺多的,很快我就找到了预约的那张台,她双手撑着下巴,朝我微笑。
“来了很久了?”我坐下,呼吸渐渐地舒缓下来。
“也没多久,刚刚而已。”她很轻松似的耸耸肩,“喝点什么?”
“随便。”我说。
“呵呵,”她笑了,“可没什么叫‘随便’的,咖啡,不要糖。”
“恩,不坏!”我点头。

她转过头去招呼侍应,我望着她的背面——一种猜了许久才揭开的谜一样,她便是这样的人——原来如此。与她认识,具体的时间已不大清楚了。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们在网上相遇,招呼后就天南地北的聊,从尼采到弗洛依德,从贝多芬到柴可夫斯基,以至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因为同在一个小得让人压抑的城市,而且彼此聊到如此的地步,见面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快见面。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她首先提出的。我不假思索的答应了。预定会面的地方彼此都很熟悉,又是第一次见面,所以即便是下雨的天气,也觉得格外的惬意。到底她还是不错的:柔顺而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双眸炯炯有神,标准的嘴唇,皮肤自然是好得不可挑剔,最让我感觉到耳目一新的是她迷人的微笑,还有撩起耳跟后的头发现出的漂亮耳垂。以至我意识到我如此——在她转过脸之后仔细的看着她——是过分的,但当我眼光收回来的时候,仍然感觉到她那与众不同的气息频频地向自己扑来。

“呶,你的。”
我回过神来,她从侍应的托盘里缓缓的端过咖啡,那动作像是在举行着某种宗教仪式。她的手精致得很,白里透红。右手背上有个类似三角形的符号,我顿时心里便生起了疑惑。
“没放糖的。”她解释道。
“谢谢!”我说,心底里暗暗佩服她的记性。
“一直喜欢这样?”她侧了侧脸。
“你是指?”
“不放糖。”
“是的。”
“哦……”她若有所思的点头,但我莫名地感到那长长的‘哦’字里渗透着一种无可定义的情绪,那些情绪交织着随着长长的‘哦’字消失后仍然在我和她之间的空间里荡漾。
她右手拿着匙羹,沿着杯壁绕圈,不紧不慢地搅拌咖啡,披在肩上的长发滑落了下来,她用左手轻轻地拂了一下,整个过程仿佛是一幅TV镜头的特写。然而,我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又投向了她右手背上的那个类似三角形的符号。
“昨天晚上……”她停止了搅拌,抬头望着我,脸颊浮起丝丝的红晕,“你不介意吧?”
“何至于,”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要紧的,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的,到底只要你乐意——我是不着急的。”
“不好意思……”她的脸更红了。
“真的!”我加强了语气。
“其实,说实话,我是不在意时间问题的——因为对我来讲,时间的过去那并不意味着致使记忆的淡化、模糊、甚至忘却,相反,那只会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在这慢慢消逝的时间里——去整理记忆的每一个片段,以至我可以想起每一个细节,明白?”
我点头,开始搅拌着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她以开始相反的方向搅拌着。
“那有没有清晰些?或者说是明了点?”我说。
“当然。”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种感觉,如同在黎明前的浓雾里,雾渐渐地散去,万物渐渐地了然入目。只是没有如此的有预备感——正如你在黎明的浓雾里会预感到不久就会有日出一样,然而当时我却没有,我不知道那将会怎么样。只是现在看来,原来事实就是如此,仅仅如此罢了。”
“现在复述起来不觉得困难?”
“哪会。”
“哦?”
“说炉火纯青也不为过。”

昨天晚上已经零点了,一如往常地我和她在网上聊。大概是差不多说再见的时候,她说有些东西想告诉我,我说是什么;她没回答,随后我也没问,跟她聊了那么长的时间,也不感觉这有什么不正常。过了十分钟,来了信息写着:“明天上午十点,××咖啡厅6台,不见不散。”当时,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之前我也跟她开玩笑式的说见面之类的,她说不可能,我和她是永远不见面的。我问是不是真的,她还是没回答,第二次问的时候,她就下线了。
当时,确是疑惑,但最终还是来了。

“当然,你知道的,口头表达的东西,它有缺陷的——总不至于那么的有条理性,不像是写的。说了就没了,声音留不住影子。况且是梦,对吧?”
“梦?”
“大概是前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严格地说,应该是没醒的,不知道,当时迷迷糊糊的,我毫无戒备地如同被注入一种沉沉的色彩分辨明显的液体似的,一双红色高跟鞋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红色高跟鞋?”我诧异道。
“啊,不折不扣的高跟鞋。那再明显不过的了。你知道许多人对红色的东西很敏感,我算是其中典型的一个——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就觉得眩目,久了便会头晕,况且那是双别致的高跟鞋——跟儿特别的高,通通的全是红色,红得耀眼。之前见过的高跟鞋不少,但如此别致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不敢看太久,因为已经开始眩目了。一大早的起来,睁开眼,眼前就浮现一双耀眼得厉害的红鞋,委实让毫无心理准备的我吃了一惊。”
我也是没什么心理准备,她说话的姿态似乎在告诉我她说着的和将要说的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调整了坐姿,等待着她的下文。
“真的难于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她说,“接下来,我真的举手无措。慌慌张张地从床上起来,洗了把脸,可眼前的红色高跟鞋的影子总是挥之不去。我不敢去想什么,为什么,仿佛四周都变得很陌生似的,那陌生又似乎在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似的——那答案便在那将要发生的什么里。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试图让思绪冷静下来,以为或许这样那红色的东西的影子会渐渐的淡去。可是,我不知道那是徒然的——我瘫坐在那儿,那鞋也不紧不慢、整整齐齐地排站在我眼前,鞋尖直指着我,接着就这样一动不动。简直就像乘着一种凌人的气势。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但我很清楚,那红色的鞋却一直那样一声不吭地排站在我面前,那气势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是越来越强了。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我敛声屏息的没挪动半步,极度的注意让我感觉到它们似乎透着一股逼人的气息,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了。
我啜了口咖啡,味道——似乎不同往日。她看了看她的手,然后继续说道: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接。是他——我男朋友打来的。我二话都没说,只是叫他赶紧来我住处。说了三次‘立刻’。他问为什么,我没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挂电话的时候,那鞋一如刚刚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出现在眼前。我——简直快不行了——沉寂如同突然被熄灯后突袭而至的黑暗,把整个房子压得透不出半点气。那时就把电话揣在怀里,真盼望马上就有电话响——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说话就行——那感觉就像落入深水里而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电话却一直没再响过。而后几乎下意识地把电视机开了,声音调到了最大。但终究还是枉然的,一切都在那双鞋的影子和气息下销声匿迹了,仿佛什么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海里。我毫无办法,任凭它们的影子和气息如爬山虎般的在房子里的一切和我身上蔓延、蔓延……电视的画面渐渐地模糊了…渐渐地看不到了;声音渐渐地削弱…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待我感觉到额头上一阵灼热一阵冰凉之后,发现我的手被一只手握着——他,我男朋友,见我睁开眼,神情紧张地说:‘我一进来,便见你躺在沙发上了;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你怎么了?’他眉头锁得紧紧的。怎么了呢?我想。红色高跟鞋,难道叫他来就为了只是告诉他我见到红色高跟鞋了,而且神经兮兮的说完之后把电话给挂了。他若是知道了,定是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了。‘没……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怎么会贸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尽管这也并不是我想的回答方式。接着的局面让我觉得尴尬:他得不到事实的答案,而我却没说出真相。事实上他是不会理解的,以我的直觉就知道。‘一时难于解释清楚’接着我又解释说。他只是失落地望着我,紧锁的眉头如同泄气的气球一样变了型。奇怪……你不会觉得不可理喻么?”她突然问我,然后抿着嘴。
“你是指?”我没反应过来。
她像是在一种状况中被惊扰了似的说道:
“突然的躺着睡着了——旁边开着大声的电视机;迫不及待地叫男朋友来,来之后却说没什么。”
“那或许本应如此,无论如何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事情本身来讲。”我随口边说。
“的确如我所想。表面上看去,形式上也罢,我似乎是从一开始便参与了整个事件,但事实上,我只是另外一个真正的参与者的形式、表面。我倒像是什么的载体、傀儡。这我当时没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说出来了——这正是我对他说的两句话。他当然是不理解的。因此,这样看来,便没什么觉得不可理喻的了。”
她用羹匙往嘴里送了三口咖啡,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接下来的一整天的时间里,他一直陪着我,两个人就哪儿都没去成,只待在屋子里。我对他说没事的,可他不放心。硬是留了下来,一直到深夜。在他离开前的那段时间里,尽管他一再问我,想知道事情的究竟。可我却毫无办法,因为自始至终我也不知道究竟。所以几乎没说到十几句话。尽管彼此都对如此无奈的局面显得尴尬,但他却也没责怪什么,真是难得——若是以前,他定会怄脾气,可那时他没有。我大多时间都依偎在他怀里,他则半抱着我的头,双眼直盯着电视,却仿佛在看着别的什么。电视开了一天,什么我也没看到。时间如同一只蜗牛,从我头顶爬到脚跟,然后爬遍了整个住处。
“他离开的时候正好是零点。一开始他说想留下的,但我觉得很别扭,之前没留过他,尽管我们一起也有三年了。况且留下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仍是继续着白天的沉默而已。所以我还是让他走的。他走的时候,播着的电视频道停了。他关门的声响被电视里发出的‘沙沙’声覆盖了。他走之后,我并不觉得周遭的什么改变了,没有,什么也没有。沙发上他坐过的余热渐渐散去,电视里发出的‘沙沙’声逐渐湮没了整个住处。
她凝视着她手里的羹匙,而我却注视着她右手背上的那个类似三角形的符号。她稍稍停顿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呼吸的起伏。
“由于几乎一整天都没进食,”她说道,眼神似乎回到了发生的那个时候,“精神又总是不自觉地集中在一件若隐若现的东西上,所以整个身子简直就快虚脱了。特别是在他离开后,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当那种虚脱如同泉涌般有条不紊地慢慢渗入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的时候,我就渐渐地感觉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向我靠近。恰如其分地说是一种类似于粘稠液体的东西朝我淹来,尽管速度很慢,但我可以预感到它必会带来什么,因为那种气势再令人感到紧张不过了。”
“预示性?”
“没错!预示性——就这个来着。停掉台后的电视机不厌其烦‘沙沙沙’地嚷着,原先不断变换的画面不知哪儿去了,俨如被吸入了一个只有‘沙沙沙’声的世界里。骤然地没有了画面,只有单调的噪音的电视机释放出巨大的压抑,这种压抑充斥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让我感觉到全身不适。我跑进卫生间,可突然推开卫生间的门委实把我吓了个半死,正对面与我同高的大浴镜窜出个黑压压的影子。”
“啊?!”
“等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后,我已经被吓得倚在门上气喘吁吁了。我把水龙头拧开,让水落在浴池里,拍出哗哗的声响,这样却也可以把自己从刚刚压抑得透不过气的惊恐里缓过气来。哗哗的水声流个不停,我把灯开了。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比纸微黄点,表面有点紧缩,睁得大大的眼睛略显夸张;嘴唇全然失色,微微的颤抖。这便是我,我端倪了好久,心里就莫名地慌乱起来,觉得没底,具体为什么没底,原因不得而知。脑子里似乎有种类似于拧发条玩具的发条突然‘嘣’的一声断掉一样,顿时出现了一个真空的状态,一切关乎现实与非现实的联系都无从谈起。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做着什么、将要做什么。跌跌撞撞地往客厅里走的时候,电话铃一再响起。
是他。
‘还是不放心你。’他说。
我整个脑子里无从搜索出回答的话语,电话机与听筒之间的连线在眼前晃动,视线也跟着晃动。‘怎么不说话,的确不行的话,就……’他的话预示着问题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我一想便知道,可当时我没等他说完就像受了巨大的刺激一样的大喊一声: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愿承认,可我都看在眼里了,再说,我不想你这样了,不仅你自己痛苦,我心里也难受啊。’‘你多虑了你。当然,在你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病。可我……’我也很难解释清楚,当时根本就不想去解释什么。我很清楚我自己的,但他却认为是属于病的东西,我实在是忍耐不了的了——我没说下去,忿忿地挂了电话。”
“他认为的正如你说的那样?”我打岔道。
“恩,或许你也那样认为罢?”她说。双手抱在胸前,向后仰了一下,背靠在椅子上。
我顿时尴尬得很,“也许你可以解释得让我更为明白……”我搪塞道。
“当然,认为这是一种与‘病’相差无几的状况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毕竟——我十分清楚的,那不是病,绝对不是病,而是存在于另一种现实的状况。至少可以这样认为,我相信。”
“另一种现实?”我望着她冷凝的眼神,疑惑道。。
“是的。接下来的一切不折不扣地证明了‘另一种现实’的不折不扣的存在。忿忿地把电话挂了之后,偌大的一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屋子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了,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我甚至感觉到我的灵魂轻轻地飘忽在这个炽白的世界里。失去画面的电视机发出的‘沙沙沙’声与一墙之隔的浴池里传来的‘哗哗’声交织呼应。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飘来湿湿的雾气,雾气里夹杂着丝丝的腥味。眼前似乎浮现一张广阔的地图,渐渐地有一条蜿蜒的大道,瞬间地我踏上了那又宽又平坦的大道,然而当我无所顾忌地迈着轻便的步伐的时候,大道渐渐地愈来愈窄,愈来愈窄,走到的‘尽头’——尽头没有炽白的灯光,没有夹杂着腥味的雾气,我仍不停地迈着步子,突然一脚踏入一个黑压压的深坑里——‘咯噔’一声,我的脚大力地蹬了一下沙发前的茶几,随即从半睡半醒的状态里苏醒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视关了,把水关了,窗也关了,回来又躺在沙发上。灯光似乎更加的炽亮起来,一直亮、一直亮,突然一道黑幕如同什么切入平静无比的水面一样把炽亮的世界笼罩了。我全然地如被先前那种预示性的局面一样地笼罩了。整个身子都觉得轻飘飘的。然而,令我不解的是,适应这种从炽亮的状况突然转入黑暗的世界没有丝毫的不适。大概十秒后,黑暗的世界也渐渐的清晰起来——那种清晰全然不同在炽亮的灯光下的清晰。而是另一种清晰——在黑暗状况下的清晰。正如可以一清二楚地数清忽隐忽现远近的亮光一样。回头一望:那是一个炽亮无比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一目了然。这里却是黑暗得很,然而却未有丝毫的不适——正如我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样。我便这样在这样一个黑暗的世界里随心所欲:我可以走到任何一个角落,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遍了——没有任何方向感的角落。可很快,很快——就在我发现我走来走去都是那几个角落的时候,而且是一模一样的角落的时候,我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如同干涸的井底那么的失望。这里没有别的什么,除了我。
当我发觉到这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我时,我的情绪陡然的跌落千丈。倚靠在一棵冰凉的已经枯死的树干旁。正当我失意得只剩下残弱无力的呼吸的时候,那边——炽亮的那边,徐徐地走来一个女孩,女孩步履婀娜,服饰艳丽。她慢慢地向我靠近。渐渐地眉目清晰起来:画着浓浓的细眉,嘴唇也涂得深红,耳垂不时地闪闪发光;头发乌黑亮泽,长长地披在肩上;双手轻轻地半抱在胸前;脚上——脚上——我的天啊——红色高跟鞋!与那双一样的鞋——竟然穿着与那双一模一样的高跟鞋。我愣住了!她依然慢慢向我靠近,我屏住了呼吸。那鞋在炽亮的灯光下闪着耀眼的红光——绝对没错,是那双鞋!”
“那人是谁?”我问。
“你认为我当时有时间去想她到底是谁?”正当她欲说下文的时候,侍应端着托盘来到我们跟前,问我们是否再要点咖啡,或者是其他什么。她征求我的意见,我们都一直认为各自都再来一杯不坏。毕竟说了那么久,口也干得快不行的。我担心她。
侍应点头应了走的时候,回头望了两眼她的手背——那黑色的三角形符号。
“啊,刚刚说到什么?”她眨了眨了眨眼说道 。
“你没时间去想那人是谁。”我说。
“的确的嘛,”她确定地说。“当时,近乎条件反射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那双红色的鞋。你知道,同样的一样东西,莫名其妙地,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出现两次,着实让人吃惊的,这种吃惊足以让我那规律不齐的呼吸停止。”
侍应很快就把咖啡端了上来。我尝了尝,与第一杯毫无二致。她依然是那样搅拌着咖啡,只是换了用左手。
“我来不及调整我的呼吸,”她的嘴唇在杯沿上沾了沾,接着说,“那女孩的面目全然地显现在眼前——俨如网页上突然闪现的广告画面。我委实震惊不小:那是一张极其标致的脸,我先前没见过如此漂亮的脸!那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不过唯一缺憾的是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只是一张脸。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在她脸上拂动。她丝毫不在意。她的双眸乌黑而深邃——我这样说你不觉得很怪?女孩子说女孩如此深情款款的?”她突然打住。
“呵呵,”我笑了笑,“可以理解。”
“你若是见着了,保你当时目瞪口呆,不,这都吓得不够,应该是吓晕了。的确是漂亮!”“想象得出!”
“特别是她的眸子,乌黑而深邃,幽深得犹如深不见底的海水。我注视着那眸子,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怀疑我如此的举动对那标致的脸是否是一种冒犯,但当我从那深邃的眸子里看到我的脸时,我就再也没有把视线移开了。我清楚地看到那眸子里的我的脸。我当时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那张脸’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如被扭曲了般——左右不对称。头发凌乱不堪。正当我摸着自己的脸觉得她眸子里的自己的脸不可思议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水流。那水浑浊不堪,翻滚不止地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我顿时屏住了呼吸。她,理所当然地反应到状况的变化。她微微张开了嘴,右手举向我,很明显是在向我求助。我心急如焚——水如被魔力驱使般顺即淹到她的肩上。然而我却无能为力!我的脚底好像被什么吸住了一样,半步也挪不开。水一直向上漫……渐渐地淹着了她的脖子……淹没了她的下巴——水淹至她的下巴时,她微微张开的嘴闭和上了,可她的表情依然——与刚刚见到她时一样。渐渐地水淹过了她举着的手、她的头……我……我顿时懊丧不已,一张标致至极的脸竟然就这样被污浊的水给淹没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当水淹过她的头、她的长发……我彻底的绝望了。脚底这时突然被什么拉了一下,我几乎向后跌倒。泪水顿时涌上了眼眶——那边是怎么的一个世界啊!污浊的水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起初还是一个彻亮无比的世界,如今却……污浊不堪啊。那女孩——多么标致的女孩啊,却被这水给淹没了!我懊丧的落下了眼泪,真的,因为我无能为力——那就在自己眼前的作为可以称为姐妹的女孩伸出手向我求助时我却无能为力!我低垂着头,泪流不止。但我所在的地方,我庆幸我在的地方,尽管一片黑暗,尽管我孤身一人,却也是,至少是令人惬意的。想起那张标致的脸、微张的嘴、披肩的长发、深邃的眸子、伸直的手……想到这些,我真的是庆幸不已。假如我也在那边,此刻我也已经葬身在那不可抗拒的污浊的世界里——大概这是我落泪的原因罢。”
她左手撑着下巴,双眼里闪动着泪光。她凝视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而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扰乱了她的思绪。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接着说:
“那边整个的一个水的世界。确切地说是一个污浊的液体的世界。我站在这边,注视着那个庞大的液体的世界。尽管这边的界限足以使得那污浊的液体不向这边涌来,但我却感到有一股莫名而巨大的压抑在向我逼近。这种压抑使得那庆幸的心理瞬间地消失了。因为在这个举目无人的区别于那边的世界里,唯有那大得无以伦比的液体世界,那扑面而来的尽是令人窒息的气息,还有如死般的沉寂——没有让人觉得有丝毫生气的迹象。一点,哪怕一点都好,没有!所以压抑被突兀地显现出来。于是,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对劲起来。可想而知的,一个人不总是孤单地生活在一个只有他一个的世界里,即便是一刻都不行。总得有什么。于是我想走,早就想离开这里。至少离开那边远点,越远越好。我当时便是那样想的,可正当我拔腿要离开的时候……”
我的肘不小心碰了一下杯子,羹匙碰击了一下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继续。”我尴尬地把杯子移到桌子中央。
“呵呵,”她的嘴角翘了翘,“对面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声音,宛如退潮时一样。当我看到那边原来静如死水的污浊液体开始翻滚的时候,我便确定声音是从那传来的。难以想象的,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污浊的水一股脑的全部不见了影子。仿佛突然失踪了一样。我来不及思忖个所以然,显现在眼前的:我的天啊——红鞋——高跟鞋——那双红色高跟鞋!又是那双红色高跟鞋。与先前见着的时一样:鞋尖朝着我,仍然是咄咄逼人的气势!人呢?那穿着这鞋的女孩哪儿去了?我条件反射地想。我环顾四周的每一处,不见人影!定然是被那污浊的水在退却的时候给带走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不会连人都不见的——鞋都完完整整的在这里。可以上这种假设很快就被自己推翻了,准确地说是被鞋的完完整整推翻了。当时那女孩是穿着那鞋的,没可能水淹着她的时候,她脱了鞋,然后被水冲了——也不至于那鞋子自己会排的如此整整齐齐。到底说不过去。怎么回事呢?当时我很迷惑,一直都很迷惑,可我一直在努力去解除那种迷惑。从那刻起,我便将它赋予一种责任——称之为责任到底也不过分的,我想。因为我是这一切的目击者,况且我觉得有追究的必要,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因此到现在仍未放弃。”
“那追究到点眉目了吗?到目前为止。”我问。
“现在看来好似毫无进展。但我觉得不能以时间作来衡量。毕竟不仅仅是时间问题。我还得有人协助,至少不单是我一个人去追究,终究不是一个人的事。”
“你觉得还有别人与之有关?”
“至少我这些日子来得出的结论是这样。”
“那会是谁?你认为。”
“我男朋友。”她镇定自若地说。
“啊?”我有点惊讶。
“对,”她说,“我想了很久才确切想到的。那天晚上整晚都没睡着。那样的事儿一直缠在脑子里,想睡着也是不可能的。况且越是到了后面兴致越大,以至可以说是一直处于清醒的状态。在清醒的状态下不可能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想。那原因,我是说鞋子以及关乎它的一切的出现,得有原因的,你说是吧?我男朋友,自然的与我最亲近的人,我觉得他有责任与我分担所有的一切,这种想法不过分吧?所以,第二天便打算打电话给他,约他出来。具体的把什么都说出来,尽管我不太清楚怎么去说,说什么。但得说。然而正当我抹干净刚洗完的脸上的水时候,电话响了——是他。他觉得他拨的电话一呼即应觉得意外,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他只说了一句话,时间、地点、做什么,仅此而已。我听得莫名其妙,问他怎么回事。他落下一句‘到时候便知道’后便把电话给挂了。我骤然地觉得失落,如同骤然地被宣判了无期徒刑般的失落。心里郁闷得不行,你想吧,之前都想好了要与他说的,坦白地告诉他关乎鞋的一切。算是我的忏悔也罢,我不该那时候不跟他说出来——我们的关系如此特殊——但那刻却什么都被否定了一样,所以我心里会失落。他就这样一个电话,加之以前那样令人费解的事,更加令人费解了。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声音了。没办法,我只好按他说的做了,准时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我看着她左手轻轻地敲着桌面说道。
“是的,也是在这张桌子,同样的位置。出乎我的意料:找着他预订的位置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儿了。见我来了,他的表情没半点变化,脸上尽是疲倦,想必是坐了很久在那儿。招呼侍应要了两杯咖啡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我,然后注视着白白的桌面,双手交叉在桌子的边沿,拇指和食指相互的绕来绕去。在咖啡还没上来的时间里,我注视着他——这便是我的男朋友,我一直托之于真心的男朋友。等待咖啡的到来简直就是在受刑,时间竟然过得这样让我的心痛。我心里默默地念着那脉搏跳动的次数。彼此沉默的气氛似乎正要把什么凝固起来一样,在咖啡到来的时候便瞬即分崩离析了——‘我们分手吧’他接过侍应端上的咖啡后说道,对侍应不屑一顾。他几乎是逐字逐字说出来的,所以我肯定我绝对没听错。再者,那口气便是一般严肃性的口气,即是那种通常人家在分手时说的那种口气。他说完,低头啜了口咖啡。我接受那五个词的意思并不是在他的话音刚落的时候,而是在他已经离开了座位,只剩下一杯只啜了一口的热气腾腾的咖啡时,我才反应过来——但晚了,我面前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杯咖啡。一如那污浊的液体退却后只剩下那双耀眼的红色高跟鞋一样。我除了无可收拾地落泪之外,别无选择。”
她看了看她的周围,一脸的神态像是回到了过去,沮丧得很。语气似乎开始颤抖起来。
“当然,”她接着说,“现在用语言来复述过去总不至于尽善尽美。我不知道我以上所说的是否已经全面地描述了整个事情经过本质的东西,以及我的复杂感受。在他离开的后不久,具体地说是在红色高跟鞋事件的前前后后,我边预感后明白了一些原因,具体也是与我、他有关。因此在他说分手的时候,尽管我一时没反应、接受过来,但等我一明白那所诠释的意义时,我想我会处之以坦然的。然而,他的离开,永远的离开把我天真的想法破灭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如身处那黑暗的孤寂世界时一样。身边唯一的一个与外面的现实的联系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得接受这样的现实。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而这种现实又立刻让我想起穿红色高跟鞋的女孩。她微微张开的嘴、伸直的手臂、以及消失在污浊的液体里的一切——那是那女孩的现实。两种现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我想。只是形式上不同而已。
“他便这样走了?”我说。
“嗯,我还能做什么呢?也没那个必要。很明显的,我和他都不再是原来的我和他了。这原因你也可以理解的:在这个问题上——红色高跟鞋,我觉得那定然在某个地方充当着什么角色,或者是在预示着什么,正如先前说的‘预示性’一样。至少是这样的。具体预示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在具体事实不明了的情况下,他竟然说那是一种病。这无论如何让我接受不了的。恋人之间没有丝毫的隔阂存在那是不可能的,但其他什么隔阂我可以接受,惟独在这个问题上我接受不了,说固执也罢——他也是这么想的。但的确是与事实相违背的。我没在言语上去争执,只是精神上没委曲求全,所以表面看来我似乎接受不了,但精神上我还是可以坦然的。说不上理所当然,但至少是自然而然的了。
他走后,我一直坐在这儿。端起咖啡,尝了一口。味道苦得很,肯定是没放糖的。喝没放糖的咖啡还是第一次。但当时又没想那么多了,一口气把整杯喝了下去。没加糖的咖啡,别有一番味道。之后,坐了大概四分钟来着,便去买单走人。”
“啊?”
“奇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所谓的。之后……”
“还有之后啊?”
“算是一种偶然性的延续吧。之后的每个日子里,回忆那红色的鞋子几乎成了习惯。有时觉得的确不可思议,每当想到它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总想把它一吐为快。但我没有倾吐的对象啊。好在我平时也酷爱写写弄弄的。于是每次在想一吐为快的时候都会把那感觉写下来。也不是为了什么,谈不上,那仅仅只是一种宣泄罢了。我就这样毫无拘束没日没夜地写,好似非得要把什么写出来似的。当我写到第三个礼拜的星期五的时候,那天我没去上班,请了假。上司又没说什么,大概看到我脸色不好,允了病假。他突然来了个电话。当时我正扒在写字台上不知疲倦地写着。‘我周六结婚,这个礼拜。’他高兴的语气,我震惊不已!‘我希望你会来,作为朋友来说,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况且她都是我和你的同学。’他的语气完全是理智的,很认真地说。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停滞不前。之后的寒暄大概让我知道了,他结婚的对象是谁谁谁,他们怎么认识的,然后问我的近况等等。我一股脑的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真奇怪,我当时就这样。‘请贴前天已经发出,明天就可以收到。等着你的到来。’
收到请贴是翌日上午八点。
请贴通通的红色,与红色高跟鞋一样耀眼——脑子里又浮现红色高跟鞋的影子,以及全被换成文字的记忆。情绪瞬间变得难以定以概念,心似乎突然被抽空了一般。仔细一看,婚礼的时间是周六下午两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举行婚礼——我只须按时参加就行了,别的与我无关。
婚礼在教堂里如期进行。所有应邀参加婚礼的人也都准时到场。在神父的主持下,新郎新娘徐徐出场。新郎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也算英俊潇洒。新娘——确是我以前的同学,不过他们到底怎么会走到一起呢?没来得及想为什么,优美的音乐响起,新娘披着洁白的婚纱,与婚纱相衬的发型、灿烂迷人的笑容、泪珠盈眶的眼神——简直太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以至我坐立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女人结婚的时候都会那样的美,而是正好她是我前男朋友的妻子、我以前的同学——你看,我都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当戒指交换完后,我突然萌生了想离开的想法,马上得离开。那种随时间变化的气氛让我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尽管我也是在众多人之中。但我还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和那气氛格格不入。以至我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惶惶若失的。我不想去注视他们的表情,又不想听到所有关于祝福的话语。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我可以告诉他一声,我想走——出于礼貌罢,总不至于不辞而别。或许等他们下来与宾客门交谈的时候,对,就这样。反正愈快愈好。交换完戒指后,他们走下台来。新郎在左,新娘在右。新郎扶着新娘的左手。由于得下台阶,所以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童男童女把长长的婚纱尾部拎了起来,她抬出左脚——天啊,又是红色的高跟鞋!与那双一模一样!我的脑子里‘嘣’的一声,什么连接性的东西一刹那间断掉了。周围的人都热烈地鼓起了掌,瞬即便‘嗡嗡嗡’作响。我却不知所措,顿时乱了方寸。眼前的一切尽是那红色高跟鞋的影子,我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嗡嗡嗡’的响声。高跟鞋在眼前越来越清晰……渐渐地、渐渐地变大,变得巨大无比。眼前除了鞋子,什么都看不到。我竟然忘记了我是在教堂里…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我跟前了。我反应过来时,心里一直在颤抖,手心直冒汗。‘我得走了。’二话没说,拔腿便走了。”
“不是吧?”
“真的。当然,现在想来是过分了点。对他来说,就在我走出教堂的那一刻,我便想象得出他在众多宾客之前难堪的样子。可是当时可没顾及那么多,简直可以说是逃难——现在看来,当时只有那么做了。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若是有选择的话,也只能是那红色高跟鞋预示下的什么,可现在看来,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只预示性下的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因此,我只有逃避。当然,那样做的后果是有的。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反正我自己的形象已经没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如此行事,无论如何都是不可理喻的。”
“不可思议。”
我点燃一支烟。
“你是指?”她换了左手撑着下巴。
“从始到终。”我说。
“到底是无所谓的,对我来说。关键是如何看待了。从始到终来说,也许不能说是从始到终,至少是目前,我早已习惯了,习惯了红色高跟鞋,以及与红色高跟鞋有关的一切。不可能不记起。许多人都认为时间越久了,记忆会越淡。但对我来说,恰恰相反——时间久了记忆反而越清晰。追究起原因或许以前是令人费解的,但现在却不是:自从在教堂我清楚地听到我头脑里‘嘣’的一声之后,我便彻彻底底地被那红色高跟鞋俘获了。而我却无能为力。说习惯,未免说得太轻松了点。准确地说是从接受、压抑到无所谓的过程。这当中的无数个分分秒秒里,我全然地接受了一切。我也全然不仅仅是我,似乎还有另一个人,那人是谁呢 ?直到前几天我才得以明白,突然觉得那是一个以鞋为载体的生命。
那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坚强而高贵的生命。相比之下,我却是俗不可耐的,甚至是脆弱不堪的。然而我又十分庆幸,我又是坚强的,在如下这个俗不可耐的现实世界里。工作那是工作,班还是照旧上,生活一如印刷机里的字模一样,即使不是现在重复地用,将来的什么时候还是会用上的。所以,事到如今,我由衷地感谢那生命的‘洗礼’,到底什么都无所谓于我。生活是生活,我是我。对吧?”
我点头。
她眼神里没有了先前的那些疑惑,多了些坚定。原来拥挤的咖啡厅只剩下我们俩,还有坐在一个角落的几个学生摸样的年轻人。音乐轻柔得像一只正在酣睡的毛毛虫。
她说走吧,我说好的。
我把烟熄了。
买单的时候,她执意让她付,很认真的那种,所以让我觉得不成全她仿佛就是不尊重她似的。我们走出门口。雨早已停了,我带来的伞像睡着的婴儿躺在靠门的地上。我慢慢地把它拾起。雨停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放眼望去,无以记数的游动着的鞋。我试图找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然而没有!
“也许让我理解,还得需要些时间。但我觉得应该没问题。”我说。
“无所谓,顺其自然。”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可以见面?”
“当然!”我点头。
我们道了别,随后都湮没在茫茫的人群中……

 极品历和华 (2005-04-2 19:10: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找到了点村上的味道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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