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部落16--19
 伫听寒 (2004-07-15 20:3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十六、大风起兮云飞扬
  返回门诊后谢主治告诉我说刚才有我的电话,说是个女孩子,但并没留言。我猜想
多半是刘明明,就往她办公室打了电话,有人把她喊了来,我问道:“你刚才打电话来
有事吗?”
  “我没和你打电话呀?”我心想糟了,又说不清了。
  “那一定是谁在捣乱,也可能是我们辅导员乔老师,她也是女孩子。”我想我越解
释越麻烦。
  “你没做坏事用不着心虚,老师大度着呢。我昨晚忘了告诉你了,你礼拜六再到我
们家来玩儿吧,我爸妈上午就出门,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一个人呆家里挺没劲的。”
  “行,我中午吃过饭来。”
  “没告诉你我爸妈上午就出门了吗,你上午就来吧,他们一早就走。”
  “你也知道我周六一定得睡个大懒觉,我就准时去吃午饭吧。”我想也好办,早点
去一下周琳家,哄着让顾健挨了针就出来。
  “你怎么这么能睡啊?上回我就是中午在床上发现你的,真懒,说好了,你必须十
点钟到我家,这次就不许你睡懒觉,你这个人,非得给你点压力不可。”
  我大致估摸了一下,早点起床,十点钟也来得及。但为什么不和她明说呢?我鼓起
勇气说:“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周六上午我还有点事,我们有个医生的孩子病了,我
得去探望一下。”
  “是周琳吧。”
  我惊得不知所以,怔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刘明明啊,”刘明明的声音让人琢磨不透。“她不是你在内科的带教老师吗
?你上次在‘小天兴’自己告诉我的,我一猜就是她了。”
  “你可真是人精,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在她家吃饭都行。”
  “她是你什么人啊?你怎么随便到谁家都吃饭哪?我可没那个闲功夫。说好了,你
礼拜六十点钟来啊!”刘明明挂了电话,我捏着话筒半天没缓过神来。刚把电话放回,
铃声又想了起来,我拿起电话:“七院儿科。”
  “是刘哥吗?听你那声音够小儿科的。”电话那头一笑,是张姗的声音。
  “刚才是你打来的吗?”
  “除了我谁还能上班的时候关心你?”
  “我是老党员了,不吃你这套,我现在当然有人关心,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和刘明明还好吧?说实话当时我为了报恩,只是瞎起劲,我也不了解这姑娘。

  “你们不是同学吗?怎么会不了解?”
  “勉强算个校友吧,又不是一个系的,要没点特殊机会还碰不到一起。”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我突然觉得对刘明明了解得还很不够,她却似乎连我一些
脆弱的神经都能摸着了。
  “还能怎么认识,台球比赛呗。”
  “什么?台球比赛,她不是不会打台球吗?”
  “坏了,我说漏嘴了。瞧我这记性。”
  “没事,你是搞创作的,记性不好不要紧。我再问你,她还知道我什么?”
  “你和你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方耀明那天晚上和我说了一路,感动得我为你掉了
不少眼泪哪,我都告诉她了。”
  我的心直往下沉,脑中突然乱了起来,有很多破碎的片段开始在连接,我感觉有些
不安。
  “她有前科没有?”
  “这不废话嘛,上二十岁的漂亮姑娘,没一堆至少也有一把,追求者很多的。不过
你放心,这回可是她主动提出要和你认识一下的。”
  “不对吧,不是你撮合的吗?”
  “当然也算,你们反正也稳定了,我就公开吧。是那天她打电话给我的,问我以前
不是有个男朋友是医学院的现在在七院实习吗?我说是啊,前几天我还去七院玩儿过呢
。她就问能不能给介绍认识个小大夫?我一下就想起你了。”
  “真神了,她怎么时间掐得那么准?”
  “这就叫你们俩有缘嘛!”
  “行了,审问到此为止,再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下回再提审。”
  “你别光顾你自己啊?我的事呢?”
  “这里没你什么事。”
  “你装糊涂,我听方耀明说了,他女朋友得了绝症,我想安慰安慰他,上次没想好
词儿,这不我后来写了一下,准备说给他听。”
  “你安慰他往病房里打啊,找我干吗?”
  “我只是想问问,这样好不好?”
  “不好,非常的不好,你暂时一边歇着,让他静几天。”
  我挂下电话,开始仔细整理那些片段。刘明明原来早就是台球好手,难怪她学得那
么快,估计当时还藏了几招;后来我送她回家,她提前一站下车,这一点我早发现了,
每次想起都很甜蜜:因为她想和我多走一段路;她早知道我和小芸的故事,却也一直不
说破,只是说她不知道,但又有什么可以厚非的呢?没有。“小天兴”里我并没有和她
说周琳的名字,她刚才却一语道出,这就是个谜了。我隐隐感觉还有一些谜,虽然并非
那么可怕,但让我感到不安,莫非这就是我一直觉着“累”的缘故?想着想着,突然又
觉得自己好笑,刘峥是什么人?至于吗?
  星期六上午从天气看是个美丽的冬日,太阳挂在蓝灰色的天空上好歹有其完整的轮
廓,大地上就多少有了些暖意。我是从老六和陈畅关于今年冬天是否会是暖冬的辩论中
醒来的,发现时间已不早。辩论的双方都还在床上,我却得起床了。老六提醒我:“从
你媳妇那儿回来别忘了捎一束鲜花,明天我们得送给冯佳。”
  “你不说我真差点忘了,白玉兰加康乃馨,对不对?”
  “白玉兰不见得有,不是季节,别买玫瑰就行。昨天罗静芳还和我们念叨呢,她家
一年四季都不断玫瑰。”
  我看时间不早了,也顾不上吃早饭,匆匆出门,给顾健买了两包点心,赶到周琳家

  顾健一见我就欣喜得大叫“小峥舅舅”,我也体会过病床寂寞的滋味,被孩子发自
内心的欢乐感动得饥肠辘辘。我问周琳孩子的病怎么样了,果然不出所料,她皱着眉说
:“根本没什么大用,这两天又高了几分。”然后问我:“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哪。真不好意思,我和女朋友说好了,十点见面,我得早点走了。”
  “那正好,你把午饭当早饭吃了吧。我说呢,大周末的你也得陪陪你女朋友,一星
期才见一次面。”周琳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说。
  “哪里,基本上天天见,她就在离七院不远的那个中学里教书。她矫情,非逼我今
天早去。”
  “这话我不爱听,你这种态度特别不好,跟你说多少遍了,干什么事都得认真点,
你以为你是谁呀?”
  顾健在一边插嘴说:“他是小峥舅舅。”
  “看,还是我们小健理解我。不过我还真遇上点问题。”我把刘明明一些闪闪烁烁
的事都说了,不过没提到和周琳有关的话。周琳想了想说:“那姑娘对你真不错,你可
得好好的,真难得,她对你多下心思啊,你福气可太好了。”
  “但我怎么觉着两个人象捉迷藏似的,按说我们早过了玩这种游戏的年龄了,我怎
么都觉着不踏实,从一开始就觉着不踏实。”我想说比那次去火车站还要不踏实,但忍
住了,我想这或许是我成熟的标志。
  “你别瞎想了,先吃点东西,你早上不怕吃油腻吧?”鼻中传来的又是那烧鸡的味
道。
  “我没法不瞎想,这不刚想起来:那丫头认识我第二天给我带吃的就是这烧鸡。真
是越想越可怕。”
  “是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烧鸡在这儿是出了名的。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家呀
?你去照照你自己的德性,有人给你买烧鸡吃就不错了。”
  “对了,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她老给我灌输一个理论,说送给我能让我终身幸福,受
用无穷的两个字,你猜是什么?听话。听她的话。”我一边不客气地吃着一边说。
  “妈妈也说让我听话的。”顾健则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说。
  周琳笑了:“小健说得对。”又对我说:“人这话也没什么错呀,当时在内丙我不
也得总关照着你听话吗?”
  “那不一样。”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突然发现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顶多说明姑娘比较性急,你这种人要没个人照应着,还不定吃多少苦头呢。远
了不说,你以前告诉我你们写别人大字报的事,你当时身边要有个刘明明多半就出不了
这种事。你承认不承认?”
  “哎,你这么一说还有点道理。”
  “要不怎么做你小琳姐呢。”
  我突然觉得身上暖融融地,可能是肚子里有了食物的缘故,也可能是透过玻璃窗的
阳光格外温存。
  吃饱了肚子,我开始拿过顾健的玩具和他一起玩,用他的变型金刚和他打仗,而且
一再暗示他要勇敢。周琳原来比谁都性急,在炉子未热时就要打铁,冒冒失失地又提出
打针,顾健还没领悟勇敢的神髓,又咧嘴哭了起来,我连忙说:“小健不哭,咱们再来
打仗。”
  “不打仗了,一打仗就要勇敢,一勇敢就要打针。”顾健也知道什么应该回避。
  “那咱们坐飞机怎么样,妈妈给你折过飞机没有?”
  顾健摇了摇头,我奇怪地问周琳:“我说你这人怎么不学无术啊,连飞机都不会折
?”
  “我会折小鸟,还有青蛙,那青蛙一摁屁股还会跳,是不是小健?”
  “不会折飞机那就是不学无术。”
  “妈妈会折,但是飞机就是飞不起来。”顾健很认真地替他妈妈解释。
  “你是不是从小物理就没及格过?”我笑着问周琳。
  “行了,你要折就折吧,看你会一样事够多能卖弄。再说你折的还不见得能飞起来
呢。”
  “好,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来,白纸伺候!”
  我很快折了几个不同型号的飞机,并告诉顾健哪种是战斗机,哪种是客机,哪种是
火箭,然后逐一在屋里飞。顾健看着在空中悠悠飞行的纸飞机,高兴得直拍手。我笑着
说:“小健,咱们以后也坐大飞机,等你长大了坐大飞机到外国去,飞得远远的。”顾
健却说:“妈妈说了,哪儿都别去,就在家呆着。”
  我对周琳说:“你怎么教育孩子的?”但突然又发现自己失言了。周琳冷冷地说:
“教的就是这个,哪儿都别去,就在家呆着。”说完,低着头走到厨房忙去了。周琳一
转身的功夫,我对顾健说:“咱们从阳台往下飞,那飞机能飞很长很长时间,还能飞到
你看不见的地方。”
  我把顾健裹在一个小棉被里,抱着他出了阳台。候着一阵风吹来,我将一个纸飞机
斜斜向上一抛,风把那纸飞机吹得向上飘去,然后才缓缓地往下落,一起一伏。突然又
是一阵更猛烈的风吹来,将那纸飞机一下吹远了,几乎快到对面楼房的某家后阳台。然
而大楼之间的风向总是那么让人捉摸不定,再一阵风拂至的时候,竟将那纸飞机又吹了
回来,回旋了一番,最终落下,落在楼下的一个花坛沿上。花坛沿上坐着一位少年,焦
躁地吸着手里的烟。
  我瞬了瞬眼睛,才发现看错了,花坛沿上坐着个老太太,仰头向我们叫着:“谁在
乱扔废纸?”周琳闻声出了阳台,对我说:“快进去,别让顾健被风吹着凉。”又向下
喊:“大妈,对不起,我们孩子不懂事,我这就下来捡走。”
  “是周医生啊,没关系,我等会儿就手给扔到垃圾箱里得了。”
  周琳回到屋里埋怨说:“你这个人也跟个孩子似的,这新村里不能随便乱扔废纸你
不知道啊?来,小健,飞机也飞好了,打针吧。”
  顾健扯着嗓子喊:“我不要打针!”我看情势尴尬,忙说:“小健,别哭,听小峥
舅舅的,小峥舅舅不说打针。”顾健果然停止了哭叫。我轻声慢语地说:“小健,你知
道妈妈为什么让你打针吗?你现在发烧,发烧是什么意思呢?发烧就是不能出去玩,出
去玩好不好?当然好了,上次我们去看恐龙去划船好玩不好玩?”
  “妈妈说小峥舅舅以后再也不会和我们出去玩了。”
  我抬头去看周琳,周琳背转了身子,于是我只能看见那头柔柔的头发。
  “妈妈记错了,小峥舅舅还会带你出去玩的,你看现在离元旦没几天了,你要不打
针,发烧就好不了,元旦就没法出去玩了,对不对?”
  “元旦你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吗?”
  “你要打了针,病好了我们才能一块儿出去玩对不对?”
  周琳突然走过来说:“你做不到的别答应孩子。”
  “谁说我做不到?小健,你打了针,小峥舅舅元旦一定带你出去玩。”
  顾健看了看周琳,又看了看我,再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周琳以娴熟的手法给顾健打了针,顾健虽然又哭了一下,但转眼就好了。我这才想
起去看表,却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周琳连叫:“坏了,真把你给耽误了,你快走吧!

  顾健忙叫:“小峥舅舅不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说:“小峥舅舅就出去一
会儿,还会来看你的。”然后返身对周琳说:“要不我下午再来陪陪他吧,要不是答应
了罗静芳做夜急诊,我晚上也能来。”
  “不用了,我还没告诉你呢,我今天晚上排的是病房里值班,下午我妈就来陪顾健
,我这儿已经过意不去了,人要不高兴了你可得陪着笑脸,不许因为这谈崩了,你得改
改你的倔毛病,否则我更要过意不去了。”
  “你是我小琳姐,哪儿那么多过意不去啊?放心吧,我会忍辱负重的。”
  “你看你看,思想还是不对头,路上当心,反正也迟到了,别再撞人身上。”
  我出了门就开始跑,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害怕,我紧张是因为知道刘明明一定会很
生气,我害怕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胸中有一股潜在的失控情绪,随时都会爆发。我不断地
提醒自己,要冷静,不能再犯错误了,有话好好说,刘明明,美丽可爱又明白的姑娘,
绝对不容错过!象那些广告说的一样。
  于是想着想着,终于又撞到了别人身上,而且撞到了两个,一男一女,这回对方可
没有象周琳上回那么客气,那男的说:“丫没病吧?”那女的说:“你是不是幸福得找
不着北了?”
  这一男一女我认识,他们在市里的一所医科大学念书,男的叫董强盛,女的叫肥肥

  “你们俩害我,怎么在这儿见你们了?”
  “你先回答我,你怎么一个人在大街上瞎逛游啊?行了,正好省我一张舞票,就给
你一张。”
  “你们什么心态啊?我正要去人家里吃饭呢,要不跟我走吧,管饭。”
  “我们还有好几家要跑呢,免了吧。”
  “你们从哪儿来啊?”
  “这不分配嘛,这桃花岛算是我首选退路了,我看好了两家公司,如果都不行我就
到这儿来,所以今天来先铺垫铺垫,这不刚从罗静芳家出来。”
  “她家在哪儿啊?”
  “离这不远,一站路,她那儿离人民路近,我们就一路逛过来了,回忆我们的青春
岁月。”
  我心头一动:“老太太吉祥吧?”
  “今儿不是日子,老两口一早就出门了,结果我们只见到他们女儿,聊了两句,把
东西撂下我们就出来了。”
  “我听我们同学说她女儿特水灵,也是学医的,以后据说也分桃花岛。”
  “你小子这半年算白过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有两个
女儿,二女儿是学医的,大女儿就是今天我们见的,在育红中学教书,当然长得也水灵
。”
  “慢着,罗静芳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门房是个说山东话的老头是不是?他们家房子
是四居室对不对?他们那个大女儿和她妈一样高个子,一笑有俩虎牙对不对?”我越说
心跳得越快。
  “敢情你是在装糊涂?你小子什么时候学这么阴哪?”
  “我不是装糊涂,我是才明白,回来再和你们说吧,我得先走了!”我又跑了起来
,连董强盛在身后叫:“你的票不要了?”也恍若不闻。
  跑到了刘明明家所在的那个院子,门房那个老头正在阳光下遛哒,见我来了笑着打
招呼:“小伙子,来了。”
  “大爷,您知道我找谁吗,我找赵家的明明。”
  “是,哈哈,赵家的明明,小伙子,我再教你学个乖,最好是说罗家的明明,哈哈
,罗医生是户主,哈哈。”
  我再无怀疑,我想最后的那点疑惑只有希望刘明明自己来解答了。
  刘明明开了门,没说什么话,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我尾随而入,一眼看见我上次
送她的那束花还插在花瓶里,只是早已枯萎零落,我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想想有
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知道得太多不好。我又想起周琳刚才说“你得改改你的倔毛病”,
心里有些好笑,我是出了名的随合,哪里来的“倔毛病”?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了解我
,却只有我自己做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诊断?我看着桌上那装着“花非花”的瓶子出了神
:如果我刚才再去买束花,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预知中发生,让你能真切感受你无论自以为多么超然尘外,依旧
生活在一个缤纷多姿、谷菜飘香的俗世里,每一句台词都是预先写好的,不容更改。
  刘明明背对着我坐在写字台前,一句话都不说。我只好主动打破僵局说:“对不起
了明明,我来晚了点。”
  “没事的,就一个多小时,你现在肚子还不饿吧。”
  “不饿。”我想她问出的每一句话都蕴含深意,还是那句话:知道得太多不好。
  “要不饿你和我出去走走好吗?屋里好闷。就走一会儿。”
  “长征我也陪你,咱去哪儿走?”
  “海边吧,你骑上我的自行车带我去好不好?”此时我突然发现根本无力拒绝,也
许自己深藏着一颗愧疚之心,但我做错了什么?
  我蹬着车,尽量避免着红绿灯。好在是卫星城,只要路径选择得当,不久就人烟稀
少了。刘明明将脸靠在我的后背上,仿佛她很累了,要休息一下。
  大堤上风猎猎,极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影,我不再刻意往海天相接的地方看了,知道
看也看不清。两个人都低着头走了一会儿,刘明明忽然问我:“我记得你说过你爱看足
球比赛的是不是?”
  “没错,甲A 踢那么臭,我每周都看。”
  “我也挺爱看体育比赛的。”
  “我知道,你有些项目还玩得不错,挺有天分的。”
  “我就觉着我怎么有点象那个叫徐根宝的教练,喜欢玩‘抢、逼、围’,看上去挺
唬人,现在一想才明白,用处并不大。毕竟自己不是在进行体育比赛,尤其象你这样的
人,该喜欢谁还是谁,我以前真走眼了。”
  “你说什么哪,我怎么听不懂啊?”
  “你也别装糊涂,你喜欢周琳,你一和她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对不对,今天我以
为你下午三点才能来呢。”
  “你不知道可别瞎说,我脸皮嫩着呢。”
  “我怎么不知道,我是刘明明呀!我早就知道了。”
  “还是这句,你别瞎说,我很喜欢你的,真心真意。”
  “但你忘不了周琳,就象你现在也没能忘了小芸一样,我没说错吧?小芸是可望不
可及了,周琳却不一样。和你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觉着这么累过,都怪你当初一
见我就殷勤,你那时候要表现出点心不在焉我们就没今天这么大麻烦了。”
  “今天怎么了?”
  “我不想再麻烦下去了。”
  “别,离海这么近,你当心我想不开啊!”
  “你才不会呢。我和你说说我父母的事吧。我以前从来没和你说过,怕你一听就傻
眼了。我妈从前是个特别活泼开朗的姑娘,当然也很美丽,你看到我写字台上那张照片
了吗?”
  我点点头,心想难怪当时看那少妇如此眼熟,原来就是罗静芳,但感觉她变化也太
大了点。
  “当时有位从部队刚专业的小伙子,英俊潇洒,疯狂地爱上我妈妈。你知道那个时
候都很守旧的,但那个小伙子多才多艺,还挺小资的,竟然千方百计天天送玫瑰花给我
妈,写了很多的情书情诗,终于我妈嫁给了他,生了我。当时那小伙子就在这儿的区委
工作,却不知怎么又和区里造反派头头的女儿好上了,他为了他的所谓前途,竟然提出
和我妈妈离婚,我妈当时难过极了,一离婚后,竟然完全变了性格,变得周围的人再也
认不出她了,她由于极度伤心,原本还算美丽的,却变得憔悴甚至丑陋,而且做事也荒
唐起来。由于离婚时我父亲的条件好些,我一直跟的是他,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他说他当时看见我妈的变化,心就一点点碎了,等他终于忍无可忍想再次回到我妈身边
的时候,我妈却又另嫁了人,一个当时根本抬不起头的人。她已经再也不可能接受我生
父的道歉或是悔疚什么的,一个人的一生一旦被改变,要再回到过去谈何容易?
  “我父亲以后也一直不幸福,不久,那个造反派头头武斗的时候被打死了,他的那
个女儿在和我父亲结婚两个月后就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从此就是我和我父亲两个人相
依为命,直到去年他去世,这么年轻就去世的人现在不多吧?我知道我父亲是愁苦死的
。我妈一直很爱我,他后来的丈夫也很好很有出息,我父亲去世后我妈就接我到现在这
个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个家。
  “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和我妈在一起,虽然她有时挺可怕,但她的心还是很细腻的
,她总和我讲一些道理,我开始似懂非懂,也不大相信,时间长了,发现都是对的。”
我可以想象那是些什么道理,突然对罗静芳又有了新的认识,至少认为她是个好母亲。


  “其实你要早点和我说这个多好。都说明白了,我也能少犯些错误?”
  “要你同情还是怎么样?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如果你早知道她是谁你躲还来不及
呢。是我妈妈告诉我说你是个挺老实的孩子,她告诉我说你怎么为了等小芸的信上班魂
不守舍,还告诉我小芸为什么离开你,她说你看上去和那个叫董强盛的人很象,但实际
上完全不一样,你会是个很安分的人,会比我以前交往的那些男孩子好,而且还一心想
留在七院做大夫。你知道么,我就喜欢一个人安安份份的,这也算我妈的教训吧。
  “那天我带着我们学生家长到医院找我继父谈开刀的事,正巧看见你领着张姗往妇
产科走,后来我就打电话找了张姗,我知道张姗以前的男朋友方耀明和你们一起实习,
倒真没想到是你好哥儿们,就托她介绍认识你了,觉得这样会比较自然些。认识你后,
我是真的挺快乐,但我妈说了,唯一不令人放心的就是你似乎喜欢上了周琳,周琳一直
话多,但和你在一起话更多,你看她的眼神也不对。后来你出科了,还总是回来找她,
你知道我妈妈是谁了吗?”
  “应该算知道了。”看来罗静芳操的心还不少,上一次陪她做夜急诊的时候经不起
她一再追问,我的确和她说过和小芸的事。再想想马小婷都能看出来的事,经验老到如
罗静芳自然也能看出来,如果一个人留心另外一个人,什么都逃不过观察的眼睛。
  “什么叫应该算呀,知道就是知道了。如果你要早知道我是罗大夫的女儿,会怎么
样呢?”
  “你妈也太敏感,其实我和周琳真的没事。”
  “那要看‘事’的定义如何了。记得那次七院包场电影吗?我妈本来手里还有一张
票,想悄悄放在你白大衣口袋里,让我见识见识你这个小流氓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她把
电影票放错了口袋,放在了你们组另外一个同学的白大衣里,我当时坐在他们后排,回
来后才知道那个人不是你,但那天晚上你并没有去,我妈给了周琳两张票,她却都送给
了别人,好象有一个就是马小婷,我妈记得座位号码的。那晚上几乎所有实习生都来了
,你却没有来,而周琳有票也不来,是巧合吗?”
  “嗨,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有在犯罪现场的证据,我跳进这海里也洗不清了
。”由于刘明明说得平静,我似乎也少了点沉重。
  “不过我妈说后来你们的关系很怪,你见到我妈都还要笑着说上几句话,但她看到
你几次见到周琳连招呼也不打就过去了,这当然是好迹象,可是前天她又看见你们俩象
以前一样在过道里站着说话了。这让我想起那天在‘小天兴’吃饭,你盯着周琳的背影
发愣,从那一刻起我就有预感,你这辈子是不会忘了她了。”我在想赵医生现在是她的
继父,那个病人家属是她学生的家长,她是“白道”,她不久前刚回到罗静芳身边,医
院里众人也都不清楚她的背景,所以才显得神神秘秘的。
  “你说过我妈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知道吗?我也是。”刘明明不再说了,停下脚
步,又呆呆地去看那看不出什么名堂的海天相接处。我不愿去看那个方向,只好看着刘
明明的脸,发现两条泪水蜿蜒着往腮下跑。
  “你千万别哭,我见不得这个。”我手忙脚乱地摸索半天,身上没找出任何可以用
来擦眼泪的东西。
  “我哭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打我一见你……”刘明明忽然抱住了我,我知道最近流行“吻别”
,就低了头去吻她,她却直接咬住了我的耳垂,我又在考虑怀里的姑娘是人是妖,但耳
垂被轻轻咬着酥痒无比,心里开始有些酸楚,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咬了一会儿她又轻
声说:“咱们要早认识该多好。”我的心更酸了。当我还未细细品出滋味,耳垂上突然
一痛,刘明明竟用她那小虎牙重重咬了我一下,然后说:“我得让你经常想起我!”
  我捂着热辣辣的耳朵愣在当地,刘明明已飞快地跑远,骑上自行车,不久就消失在
通往城区那条大街的拐角。
十七、大声说给你听
  一个人慢慢踱回医院,猛然想起临出宿舍时老六叮嘱给冯佳买花的事,只好在医院
门口又上了公共汽车,坐三站路又到了那个新村门口的花店。虽然医院门口也有一家花
店,专供探视病人的顾客选购,但他们都说那里的花没品位;另外为了体现我们兄弟几
个对冯佳的情谊,说好了还必须从卫星城带花进市里,自然就得选卫星城最好的花店购
花,也就是新村门口的这家。
  花店里自然满眼是花,看得让人眼花,好在店家将各种用途的花分门别类放置,还
有些现成扎好的花束。招呼客人的是一位清新朴素的姑娘,见我在一堆扎好的康乃馨面
前站了很久,就走来问我要些什么,我问她有白玉兰没有,最好能和康乃馨一块儿买回
去。她说因为季节差得太远,店里没有,但可以专程到暖房去进,不过价格不菲。我想
冯佳这辈子可能也就生这一回病了,就说:“那也要,什么时候能拿?”
  “我这就打电话去,但晚上七八点钟才会有人从我们的关系花圃过来,那儿挺远的
。如果嫌太晚,明天来也行。”
  晚上七八点我应该在陪罗静芳坐夜急诊,我还用不用去坐那个夜急诊?罗静芳如果
知道我和刘明明掰了会不会把我生吃了?但答应好的又不能不去。要不让老六他们来取

  “七八点我恐怕来不了,明天我们一大早就得赶小火车去市里,也来不了,有没有
别的办法?”
  “我们有代人送花的业务,你要是离得不太远,我这儿打烊后可以给你送去。你留
个地址吧。”
  “要加多少钱?”
  “你这笔是大买卖,就不加费了,你不会住乡下吧?”
  “七院你总知道吧,你进去就问大学生生活楼,102 室,找刘峥就行,那屋里要没
人你就在那栋楼里随便找间有人的放在他们那儿就行。”
  “刘峥?这名字很熟,怎么写的两个字?”
  “叫这名字的全国没十万也有八万。”我把这两个字在纸上给她写了一下。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一直有人替你订花。开始让我们送了两次,后来就是那家
收花的定期来取,一般是一周一次。”
  “你等等,什么叫‘替我订花’,我这半年什么花都没收到过。什么花呀?”
  “替你订花就是以你的名义给别人送花,不是给你送花,你一个大小伙子要花干吗
?花痴还是怎么着?替你订的都是玫瑰花,送给一个叫罗医生的,大概国庆节前开始的
,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那个罗医生家离这儿近,就一站路,我送过两回,后来每天
都是一个女孩子骑着自行车来拿。”
  “来拿花的是不是一个高个子姑娘,一笑露俩虎牙?”
  “你装了半天原来还是知道的,没错,就是这么个姑娘。”
  “谁替我订的?”
  “那我得保密,我答应人家的,任谁问起来谁订的花就说是个小伙子。”
  “你当真不说?”
  “当然不说,我跟那人关系好着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也是一女的,还带一孩子,就住你们对门新村里,对不对
?”我猛然想起那天周琳带着顾健从这个花店里走出来的情景。还有罗静芳在国庆节后
对我的态度由恶劣向友善的突然转变,“优加”的由来,一再“感谢”我的道理;刘明
明初见我给她送玫瑰花的泪水,断言我不是第一次给人送花的莫名其妙,这一切如今都
清晰了。
  卖花姑娘笑了笑:“你这人是真能装,太可怕了。”
  由于午饭没吃,我早早就下了点挂面对付了肚子。宿舍里空无别人,老大估计在王
悦她们宿舍,老六可能去休养病房和一帮老头们一起看卡通片去了,陈畅最近总是神出
鬼没的,就剩我一个,自己都嫌自己多余。天微黑的时候我就到了急诊室转了一圈。夜
急诊应该是七点开始,但一般在七点半左右才能找到罗静芳,这时当然还早,整个急诊
室空空荡荡,估计由于天冷,大家也都懒得生病。我又转悠到了内丙,不能自控地去敲
住院医师值班室的门。周琳在里面问:“谁啊?”
  “别那么警惕好不好,是坏人你也得开门。”
  “我可是警惕惯了的,”周琳开了门。“家里就我和顾健两个人,我能不警惕吗?
你没注意我们家又是猫眼又是门铃,大铁门,还有三保险的防盗锁。你来干吗?”
  “我来向你汇报一个大秘密,你知道刘明明是谁家的孩子不知道?”
  周琳很平静地看着我,脸上又现出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终于知道了。”
  “怎么意思,你看来早知道了?不能吧。”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刘明明经常替她
妈到那个花店取花,周琳守着那家花店,一定曾经看见过刘明明。想着想着,不禁叫出
声来:“好家伙,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哪!”
  “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明白,那女孩儿既然叫刘明明,怎么不姓赵也不姓罗啊?我们
以前都知道罗静芳的一个女儿在读医学院的大专,从没听她说起过还有个做老师的女儿
。”
  “总算我还比你多知道点。”
  周琳安静地听我说完,看了看手表说:“你该去夜急诊了。”
  “还有一个钟头哪,你这是什么表?再说我还没想清楚是不是要去呢,我担心罗静
芳会把我生吞了。”
  “你答应了她当然要去。你别美了,就你这身倔骨头,吃了你都嫌硌牙。”
  “你好象对我挺有意见。”
  “我烦着呢。”
  “那我不说话还不行。”我看周琳的样子不是开玩笑。
  “看到你那嘴脸就烦。”
  “那我背对着你。”我真的背过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于是身后良久没有了动静。我
知道值班的住院医师只要病人不出什么意外就不会很忙,只要到时候写个值班记录就行
了。她一不出声,我就想知道她在干什么,忍不住偷眼回头望了一下,见她正低着头仔
细审视着自己的一双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为了刺激她说话
,我只好说:“你无聊不无聊啊?”
  周琳猛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我才看清她的眼圈是红的。
  “你干吗去?”我也站起身来挡着她。
  “我找苏萌英说话去,你管得着吗?你要干什么你?”
  “苏萌英可是我导师,你也认她做导师了?你这么眼睛红红的也不怕人笑话?我知
道,你在想眼前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颠来倒去的象个投机的小人,直到走投无路了才
想起我温柔可爱的小琳姐。你想的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一直就想把你忘掉,但
我自己知道,当然你也能看到:自从我认识你以后我就在堵自己的路,直到现在的走投
无路,很多人这时候就走上绝路了,但我和他们的情况有本质的不同,我的走投无路就
是想走那唯一一条华山路,现在连我自己都想明白了,你会看不出来吗?”
  “你不但是个投机小人,还是个无赖。”周琳恨恨地说。
  “我是讲道理的无赖,我欠你的情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你这话跟谁学的?酸我一身疙瘩。你不用担心,用不着你还,我从小就乐于助人
。”
  “你有什么话就和我谈吧,苏萌英不行,她都快成姚老太了。”
  周琳总算扬起了脸仔细看我,眼光迷迷蒙蒙的,看了一会儿后柔声说:“你知道吗
?我不能再犯错误了。”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呆住了不知如何启齿。
  “你还不明白吗?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周琳轻轻推我,十两拨千斤,等
我稍微清醒点的时候,发现人已在走道上,那扇值班室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罗静芳果然晚了半个小时才来,说是有人请吃饭,那一桌太丰盛,因此来晚了点,
问我吃过了没有。我说你别管我吃过没吃过也该带点回来,罗静芳笑着回答说:“那怎
么行,真成了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个话不吉利。”看这样子她今天连家都没回过,因此
还不知道刘明明和我的事。
  接着我就再也没心思说笑了,抑制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仿佛过去几个月的一切
就象是睡了一觉,醒了以后就没再剩下什么激动人心的回忆,似乎只有对失去的无奈。

  罗静芳一边摆弄病人一边留神观察我,发现了我的倦意便有些警惕:“小刘啊,你
怎么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是不是累着了?”
  “是,今天下午可累着了。”忽然觉得这话说出去那么别扭,看来一定会引起误解

  罗静芳果然更紧张了:“你……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和女朋友谈理想、谈人生、忆苦思甜、挖错误的思想根源,
最后批判批斗写检讨,和政治学习差不多,您说能不累吗?”
  罗静芳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我说呢,你这个小鬼不会很出格的。”
  两个人又没了话,我就开始苦苦思索怎么能早点离开这夜门诊室。看来今天也非万
事不顺遂,我正发愁脱离虎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相对陌生的声音:“刘峥,你能出来
几分钟吗?”
  萧蓉怯生生立在门口,一脸的严肃紧张,期期艾艾对罗静芳叫了声:“罗医生好。

  我只得和罗静芳打了声招呼,起身出门。萧蓉轻声说:“刘峥你看该怎么办?陈畅
他前些天总拉着我要和我说事,我都找借口避开了,谁知他今天居然打电话打到我家去
了,你也知道他说话的样子,我妈接的电话,吓坏了。”
  “你怎么和他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请他下次不要打电话来了。”
  “那不就行了吗?”
  “没那么简单,他已经想方设法弄到了我们家具体地址,今天整整一天就象个游魂
似的在我们那大院里转,弄得我今天一天都不敢出门,我这好不容易躲过了他的跟踪回
医院来了,象做间谍似的,虽然明天还有一天假,但我想和同学们在一起可能会更好些
。”看来萧蓉是真被吓着了,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那么陈畅他现在多半还在你们家那个大院里?”
  “我想是吧。我真怕他受不了什么刺激要出事,他不是以前有过……那个问题吗?

  我心想,这可真够乱的,他如果在户外呆上一宿真说不准要出什么事,必须把他拉
回来,至少身边得有一个人跟着,这份苦差交给谁去做谁都不乐意,还得我亲自出马。
  我大致向罗静芳说明了原委,罗静芳看来不认为我会以这样的借口撒谎,就笑着和
我说再见,我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这个笑容了。
  我让萧蓉把我的白大衣带回宿舍,问了她家的位置,直接出医院大门上了车往市里
赶,花了足足两三个小时才到了萧蓉家所在的那个大院,果然在萧蓉家楼下发现了正直
挺挺漫步的陈畅。找到了人我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准备和他共存亡了。
  “回去吧,萧蓉都已经回医院了,你还在这儿干吗?”
  “你还是老毛病,说谎不打草稿。”陈畅倒还挺冷静,只不过说话的速度很快,快
赶上周琳了。
  “要不我怎么来了?我就是接到萧蓉报案以后才来的,你跟我回去吧。”
  “她完全可以电话报案,人还在屋里。她走不掉,我在这儿一整天盯着呢。”
  “你全天至少上过两次厕所吧?克格勃都能把人跟丢了,你要不信咱们回医院去看
吧。”
  “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人不在这里,你站到明天天亮也达不到目的,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你不知道,站在外面人脑子特别清楚,我今天一天已经把我们公司的整个运作程
序想好了,顺利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去注册。”
  “明天是礼拜天,没人上班。”
  “公司办公楼也选好了。”
  “那你带我去看看吧。”我灵机一动,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
  “带你看也没什么太大意义,你懂什么呀?要是萧蓉在就好了,其实我也就是把我
的计划和她商量商量,带她看看楼址,她要没什么意见就行,当然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我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这方面我有天分,做生意不是谁都能做的,你这种人一看就
不行,只能瞎侃,其实毫无魄力。”
  我这才注意到陈畅的上上下下焕然一新,头发新处理过,在外面吹了一天风居然还
没乱,崭新的皮风衣里是西装。皮鞋虽然蒙了一层灰,但也能看出来是新买的,估计不
是“鳄鱼”就是“老人头”。
  “你们家也不宽裕,干吗弄了这身打扮?”
  “钱这个东西是流水,花起来如流水,来也如流水,我从来就没担心过。这身行头
并不是提高我自己的价值,那就太俗了,而是可以得到更多的尊重,说白了,做生意方
便。你别呲牙,看来真得让你去我们办公楼看看。”
  “那太好了。走吧。”
  陈畅把我带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指着一幢高耸入云的大楼说:“就是这楼,我打
算要第十九层,第十八层已经客满了。但我打听了,1949室还没租出去,这个数字怎么
样?”那大楼的楼下的确刷着“锦华商住楼全面招商”的广告。
  陈畅继续侃侃而谈:“你仔细看看,从这条街各个楼里店里出来的人都是什么打扮
?我是真不理解你,要说你这个人笨吧还真有点勉强,但为什么就会如此热衷于在七院
做一个小大夫呢?你好不容易跑来找我,我突然发现我很有义务开导开导你,前面就有
一家咖啡馆,咱们进去坐坐?”
  我把头摇得飞快:“我不能喝咖啡,宁可喝十滴水也不喝咖啡。咖啡太苦。”
  “你这人太土。那就到下条街吧,那儿有家饺子大王,也是通宵开的,吃饺子总行
吧?”
  这家饺子店专卖精品饺子,我看了一下价码,一个饺子就是一小锭银子的价钱,便
想逃出去,但拗不过陈畅坚持,只好坐下吃。陈畅边吃边问我:“咱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不理解我怎么那么没出息。”我想让他多说说“我”可能会更好些。
  “对,不理解,没法理解,你说到现在有几个人真正理解你?以前那个小芸理解你
吗?你现在谈的那个小老师理解你吗?看你成天闹心的样子就知道了。高鸿君和老六理
解你吗?他们只是了解你,并非理解你。你知道不知道,你其实很可怜,你的朋友虽然
多,但没人真正理解你。”
  “干吗非得让人理解啊?一点儿隐私都没了。”
  “看来你是没心没肺的典型,如果一个人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那他就失去了存在
的价值,这个你总懂吧?我就这点比你强,上次我和萧蓉掏心一谈,发现她是真理解我
,所以就冲这点我也比你活得有价值。”
  “再有价值也就是当纯精肉卖,谁说没人理解我?”我在想,是啊,谁理解我呢,
别说,这还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你别嘴硬,你连理解的判断标准估计还不知道吧,其实很简单,就是看别人是否
从你的角度看待问题,如果某人能从你的角度想从你的角度做,那就是理解你了。比如
那天晚上萧蓉说过这么一些话,她说:‘陈畅,你不要总觉着和别人格格不入,别人只
是和你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结果或者结论却可能是一样的,就象你可能学习的方法和别
人不一样,但考试的成绩却不见得比别人差,有时候大家都在玩乐,我看你一个人冷冷
清清地站在一边,我就会想,如果把我换成你,觉着大家想的都和我不一样,自然也不
会愿意裹在人群中的。’刘峥你说这可不就是理解了?她那天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所以我勇敢迈出了这一步,这和去年那次情况不同,那次我是受了煽动蛊惑,这次却
是我深思熟虑后采取的行动,你就等好吧。”
  我在想身边究竟有没有人是从我的角度想从我的角度做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不
可救药地陷入在一种自怜自恋的状态中,当一头松软长发在我眼前浮起时才发现陈畅已
经说到最险要的阶段了,忙出言打岔:“这破饺子太贵了,咱还是平摊付帐吧。”
  可能是因为腹中有了食物,陈畅也相信了萧蓉已经回医院的话,但我一看表,十一
点半已过,早已赶不上开往卫星城的末班车,虽然之后也有夜间车,但很稀少,最近一
班也得等到半夜两点。于是我建议陈畅回学校老宿舍去睡觉,但他坚持说今夜一定要见
到萧蓉,要回学校就让我自己回去。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半夜三更地乱跑,只
得答应他当晚回去,但怎么回去呀?
  “你是不是真的土惯了?这不是出租还满街跑着呢!随便叫一辆就上呗!”
  “好家伙,这么晚坐出租到七院一百块钱下不来,我本来倒揣着挺多钱,给冯佳一
订花就剩不多少了,你那儿还有多少,咱们合计一下看够不够。”我总喜欢想一些比较
现实的问题。
  “你这个人,白开导你半天了,怎么还那么把一点小钱当回事啊?你这样永远出息
不了,你看我这身还不趁坐一次出租回七院吗?”
  我一想倒也是,实在不行就把他这身皮扒下来也够抵个车钱了。
  我们钻进一辆出租,司机一听说去卫星城,就把我们往外赶,因为虽然可以赚笔大
买卖,但这么晚再回市区可就多半是空跑,又累又不安全,还不如在市区内多接几客。
就这样连问数家,终于有位司机说好了让我们付两倍车钱才肯载,并且用一百块钱做押
,这才答应送我们回医院。
  夜里小车跑得是挺快,当我还没想好这一大笔车费该找谁报销,车子已出了市区,
半个小时后就在中途了。
  路上车马渐稀,那司机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前面路边现出一些光亮,是个小饭店,
司机停下车说出去买包烟,回来的时候身后却又跟了三条大汉,我立刻觉得不妙。
  那司机打开后车门说:“你们两个下来吧,我掉头了,不去卫星城,要送他们三个
回市里。”
  “这太不象话了吧,这不坑我们吗?”
  要来坐车的一个胖子说:“哥们,算你倒霉,我们在这儿多喝了点儿,就到这时候
了,我付司机去卫星城的来回路费再加倍,要不咱们拍卖怎么样?你再往上喊价,看咱
们谁憋到最后。”
  那司机直冲我们使眼色,看来这三人来者不善:“你们两个毛孩子就别废话了,下
车吧。”
  我看这个架势能全身而退就该知足了,只好和陈畅下了车,陈畅可能有些被吓呆了
,竟然忘了我们没有受到起码的尊重,直到小车“吱吱”叫着转了弯,才大叫:“强盗
!”我奇怪地打量他说:“你上中学的时候是不是从来没被小流氓劫过钱?”
  “废话,当然被抢过,要不他们在的时候我没骂。”
  午夜寒风恶狠狠地吹过来,象是在不甚温柔地扇我们的耳光。我打着哆嗦说:“这
下可好,我们成了草原英雄小兄弟了,不对,是他妈狗熊小兄弟。”
  “你别净说丧气话,走,我们走回去,我今晚一定得见到萧蓉。”
  “先不说你有倒毙在半路上的可能,就算你以正常的行走速度走到七院,至少四个
小时,曙光已经出现,‘今晚’是谈不上了,和平年代我已经很少这样拉练了,咱们还
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往前走二十分钟是夜间公交车的车站,但还有两个小时才能来车,
估计到时候我们已经冻成冰乃伊了,还是找个电话吧。”我突然想到了周琳,她今天在
值班,我有值班室的电话号码。
  那个小饭店的老板听说我们只是想用电话,这才放下心,因为好不容易送走刚才那
几个喝酒的主,生怕会是来惹麻烦的,那他今天就关不了店门了。铃只想了半声,周琳
就拿起了电话:“是刘峥吗,你在哪儿呢?”
  “你怎么知道是刘峥?我是郊外狗熊小哥们,离刘峥的光辉形象差老远了。”
  “你说什么哪?我这儿都急死了你还开玩笑?你在哪儿啊?我去你们宿舍问了几次
都没找着人,罗静芳那儿也没你,你没事儿吧?”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有事儿?”
  “你少废话,告诉我你在哪儿呢?”
  “在哪儿你也走不了,你在值班啊?可不能擅离岗位。你到宿舍找一下高鸿君吧,
我和陈畅在外环线出来十公里左右的一个小饭店门口等着,这叫什么路来着,对,环卫
路3871号,没什么特征,四周荒凉一片,让他们在医院门口喊个出租。”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在小饭店的房檐下等来了一辆出租车,周琳坐在前排,后排坐
着老大,一脸紧张地看着我们这两个已经冻得只会摇头的小子。钻进了车,我问前排的
周琳:“好家伙,你这回可闯大祸了,擅自离岗,哪位病人要一休克你吃不了兜着走。

  “真没看出来,你都冻成这样了还能说胡话。我让小胡替我一会儿,这个不违反制
度,到了礼拜一你们姚老师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幸亏是在医院门口,这位司机师傅又在
卫星城住,否则今晚你们两个真的要成南极考察队员了。”周琳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想接着说什么,又转回了头去。
  在医院门口下了车,周琳先垫了车钱,我问她要回了发票,准备下次去找乔老师报
销。陈畅又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老大:“也不知萧蓉睡了没有。”老大说:“你
这不废话吗,都几点了?你要去敲她们门那些贪睡的姑娘得唾骂你一辈子。”
  “那我也不想回宿舍了,你们先回去吧。”陈畅停下脚步,真的不动了。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睡觉,你不回宿舍去哪儿啊,停尸房怎么样?”我有些着急
了。
  “刘峥,你好点儿说话不行?陈畅,你还是好好睡一觉吧。”周琳柔声劝陈畅。
  陈畅终于又迈腿了,却是往病房大楼里走,我们只好跟着他上了楼,到了内丙病区
--他这个月在这里实习。我们这一走动,当晚值班的护士苏萌英也惊醒了,跑出休息
室来看出了什么事。陈畅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苏姐好”,在值班室的病历架上扫了一眼
:“62床空着,我就睡那儿了。”
  我忙说:“你这不胡闹吗?回去吧。”陈畅不理不睬,径直进了病房,在那空床上
睡下了。周琳小声和苏萌英嘀咕了几句,苏萌英说:“算了,就让他在这儿睡吧。明天
我打电话给你们姚老师就是了。你们都快回去休息吧。”我们正站着小声说话,冷不防
陈畅又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出,认真地对我说:“刘峥,那才是真正的床哪,又柔软
,洁白的床单和被子,比宿舍里那木板床好多了,69床也空着,你今晚也在那床上睡吧
。”
  “行,你先去睡吧,我洗洗就来。”
  胡彬从住院医师值班室里出来和周琳交代了两句就走了,我和老大也下楼而去,还
没出病房大楼,我忽然想起还有要事没做,就让老大先回去,老大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
眼,我不管那么多,返身跑上楼,见周琳靠在住院医师值班室的门上发愣,见我来了就
转身进屋关门,我轻声说:“你也太不地道了,真把我当色狼了?”
  “你还不早点回去睡?”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今天晚上满世界找我干吗?”
  “谁满世界找你了?不过我当时看你失魂落魄的被我关出门去,还真有点后怕,怕
你想不开做什么蠢事,你中午已经受过一回打击了,到罗静芳那儿要是再受点气,真不
能想象你会成什么样子。我这儿一个人越想越害怕,比你在这儿的时候还要坐卧不宁,
和苏萌英聊会儿天吧也是说着说着就和你联系上了,于是我就想下去看一眼,如果你还
乖乖地陪着罗静芳看急诊那就没什么事了,偏巧你不在,那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我感动得要低血糖了。”
  “你看,我不说吧你逼着我说,我说了你又臭美,你得意什么呀?”
  “我谦虚着呢。是这样的,明天一早,错了,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确切地说是今
天一早,我们几个哥们儿姐们儿就要赶小火车回市里去探望冯佳。”
  “我知道了,那你还不赶快回去睡?”
  “你夜班结束正好是我们该动身的时候,你能不能也去?”
  周琳迟疑了一下,背过了身去,于是我又只能看见那松软的长发。我没再说话,站
着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周琳回头说:“那得看今晚病人们需要紧急处理的意外情况多不
多。”
  第二天一早,还是马小婷、余培嫣、王悦等几个女生下来在门口把我们叫醒的,我
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让马小婷回楼上嘱咐一下团支书李捷照应一下病床上的陈畅,最好和
姚老太联系一下。萧蓉为了躲陈畅,同时又因为是和方耀明同组的关系,便随我们又一
起回市里。这次回市里的阵容相当强大,除了我们老宿舍的五个人,我们一个实习小组
的其余人等都出动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于侃的身边跟着裴静。我初时以为自己觉没睡
足小眼昏花,等看真切了就只有感叹最近总是封闭在自己莫须有的小“洞天福地”里以
至于“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严重地落伍和耳目闭塞了。
  但落伍的显然不止我一个,当我们打点好一切的时候我发现虽然夜班结束的时间已
过,但周琳还没有来。于是我就让大部队先行,自己跑到了内丙病区,陈畅还安稳地躺
着令我放心,但住院医师值班室里已经坐了另一位医生。
  我只得一个人往车站赶,心想几个小时前在又冷又累又悃时迷迷糊糊提出的那个要
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周琳要一口答应倒奇怪了,所以她当时只有含糊的回答,我一相
情愿地那样认为她会来,连我自己都没考虑后果会怎样。
  不久就赶上了大部队,大家一路走一路闲聊。老六小心翼翼捧着那束花,和我商量
见了冯佳后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由于非年非节天又冷,一大早赶火车去市里的人
比国庆那次少了许多,站台上几乎只剩下我们这群话比人还多的小青年。我四下寻视,
希望周琳会象个奇迹一样突然出现,但她出现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身边众人惊愕的眼
神?我一想到这儿心就开始狂跳。
  火车进站,车厢里也是人影寥寥。众人因为没有任何竞争,因此很从容地登车,我
等他们都上去了,仍站在月台上不动,一个劲地回头望,希望已经空荡荡的月台上能再
出现一个身影,我甚至想如果那个身影一直不出现的话我也不想上火车了。
  马小婷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叫:“你干吗哪?还不快上车,马上就开车了!”我象没
听见一样索性转过了身让所有的进口出口都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但除了几张被风扬起
的废纸外什么都没看见。
  火车启动之际我终于放弃了等待,象铁道游击队员一样艰难而灵活地爬上车,被车
厢门口一个乘务员骂了两句。我没听清他在骂什么,因为我此刻在想原来那些电影拍的
一切还是那么不真实,按照惯例此刻就在火车启动前的一刹那或者飞机升降台即将缩起
的一刹那该出现的男女主角一定得出现,否则观众就会退场。
  可惜我是演员,我没法退场。
  马小婷招呼我说:“你在拍什么紧张惊险的动作片哪?够敬业的,连替身都不用。
不对啊,你怎么满脸迷糊啊?”
  “你知道什么呀,我一晚上才睡了五个小时不到,能扛住坐在这儿就不错了。”我
叹了口气。
  背对着我的前排位子上有人说:“这算什么,我一晚上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到,不也
好好地坐这儿了?”
  这是谁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周琳从高高的座位靠背后探出头的时候我想我又一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些同
学估计大都早就看见了周琳,也都尽量掩饰着不露出什么特别奇妙的表情。
  “我真怕你不来了。”我坐在周琳旁边轻声说,火车晃荡时发出的噪音使我的话只
有身边的周琳能听见。
  “我手头事儿还多着呢,一出夜班我就回家了一次,我得和我妈说一声啊,再看看
顾健现在怎么样了。好象还行,我妈说昨晚给他量的体温,基本上不烧了。我后来又坐
出租到海边那个起点站上的火车,那样能快点,所以你没找到我。看完冯佳我还得早点
回去,你要有事就在市里多呆一阵。”
  “你有话不能慢点说吗,多分点段行不行?你看我多省事,两个字,跟着。”
  周琳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缓缓地说:“一碰上你,就是没完没了地折腾。”
  我们在学校的小食堂吃了早饭,大家约好了九点整在医院门口集合,就各忙各的去
了。我和老大一商量,老寝室里恐怕不能进,否则那个帮我们看家的倪志伟会难堪至死
的。于是我就和周琳在小小的校园里转了几圈,后来干脆找了一间人烟相对比较稀少的
教室,她靠着我的肩膀又睡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慢慢走到学校旁边那个大医
院门口去集合。
  本来这个医院规定周末从十点开始才允许病人家属来探视,而且一张床位只有三个
名额,好在我们一群人拿着学生证一晃,由于该医院是我们学校的教学医院兼附属医院
,所以门口保安也就不再多问了。坐电梯直上七楼肿瘤科病房,一路来我总觉着队伍中
多了个人,因为双眼没离开过周琳,也没多在意,等出电梯时才发现张姗也混在我们这
堆人中间上来了。
  “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我早想来看看了,但要是就我一个人来不妥当,正好跟你们一起上来,我刚才在
楼下遮遮掩掩裹挟在你们中间,生怕被保安拦住了,别说,还真混上来了。”
  “那真神奇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有行动?”
  “刘明明说的,我昨晚给她打电话了。”
  “她还说什么了?”
  “Game Over”
  “欺负我不懂外语。你等会儿可别乱说乱动。”
  张姗看见我身边的周琳,笑着说:“周大夫好,上次是刘峥逼我胡说八道的,您可
别往心里去。”周琳淡淡一笑作答。
  冯佳被安排在一间只有四张病床的小病房里,楼高光线足,整间病房都亮堂堂的。
冯佳大概没想到会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人,勉强要坐起来,经过大手术后愈发憔悴的脸上
露出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一个劲儿地谢我们送上的花,对方耀明说:“这季节白玉
兰很难得见到的。”
  我们这些来访者冯佳都很熟悉,包括裴静,冯佳已经在儿科实习过了,唯独对张姗
有些面生。因为张姗送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礼物,她也谢张姗,但一时喊不出名字
,方耀明正发愁不知该怎么介绍,张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聪明劲,往于侃身边一偎,
冯佳立刻得到提示,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于侃的女朋友。”
  裴静自然登时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瞪了于侃一眼,只是场合不适,因此没有发作出
来,于侃更是被说得一愣,忙要开口辩解,我和老大同时在他身后出拳,这才迫使他嘴
张了一半没说出一个字来。
  冯佳笑吟吟地和我们一问一答地聊着,看来并不是很悲观,不知医生们是不是瞒了
她一些什么,我们也尽量不提她病有多重的事,只是和她说说最近桃花岛上芜杂的琐事
,她听得很认真很入神,还不时咯咯地笑。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小的病房里顿时很热闹,有个小医生进来晃了一下,我认
出是比我们高一界医学系的实习生,就和他打了个招呼,那个人过来轻轻搡了搡我,我
就跟着他走了出去,问他冯佳的情况。他说开刀时他在边上看了,两个字形容,够呛,
还说看了不少检查结果,病灶转移得的确厉害。我叹了口气准备进屋,他却拉住了我说
:“别急,叫你出来是因为有人要和你说话。”
  只见翟俊从隔壁一间病房走了出来,我立刻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哥们儿你还生气呢?”翟俊看到我故做冷酷的表情也知道该说什么。
  “你这儿跟谁说话呢?你是不是哄妹妹哄多了,有问哥们儿‘生气’这一说没有?

  “行,行,我不会说话,我记得你上次不是说要挽救我吗?我给小婷写了好几封信
她都不理我,我今天这么一见她,嗨,我这个后悔啊!开始我以为她和你……”
  “别瞎扯,你真不相信世上还有像我这样大公无私的人了?”
  “是,是,哪能啊,我今天见你身边那个漂亮姑娘我就彻底放心了。我知道小婷她
其实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现在正矛盾着呢,有个别人一劝就得。”看来我果然没有猜
错。
  “那你也把她瞧扁了,我们这半年上山下乡不是白练的,小婷她现在有思想多了。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啊,变来变去的?还是你自己和她说吧,我现在一不想成人之美,
二不想助纣为虐。”
  “那你不觉得我也有思想多了,比贾宝玉觉悟得都快。”
  “得,你这辈子算没出息了,净跟那种人比。好了,这事儿我替你关心一下吧,只
是关心啊,没任何工作义务。”在翟俊的千恩万谢声中我又回到病房。
  冯佳和众人都聊了一会儿,张姗终于忍不住走到冯佳床头说:“你看看我给你带来
的东西吧,看喜欢不喜欢。”我突然有种预感这疯姑娘又得惹麻烦,忙说:“我说你这
人怎么这么性急啊?”
  冯佳笑着说:“三哥看来是做班长做习惯了,连于侃的媳妇也要管教,谁听你呀?
”于是裴静的脸色更难看了。
  张姗还没意识到自己乱说乱动会犯多大错误,呸了一口说:“就是,他这人就这臭
毛病,以为自己是谁似的。来,冯佳你看,我知道你最……,我给你买了一对发夹,你
看好不好。”
  冯佳大眼睛一亮:“我最喜欢发夹了,方耀明你看这一对发夹多漂亮啊!以前你给
我买单个的比较多,很少一对的。”我知道方耀明自从和冯佳开始在一起后三天一小买
,五天一大买,买过无数个发夹送给冯佳。
  方耀明脸色有些异样,但冯佳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一边谢着张姗一边把玩那对发夹
,但眼中的光突然黯淡下来,自言自语说:“可是我听说过几天一开始用化疗,他们说
好像会掉头发的,恐怕这发夹就没什么用了。”显然她对自己的病情还是相当了解的。
  张姗愣住了,没有足够的准备面对这样的情势,方耀明忙说:“佳佳你别乱想了,
化疗也只是一阵子,结束后就可以继续带发夹了。”
  冯佳笑了笑说:“张姗我还是得好好谢谢你,这发夹我真的很喜欢。”又对方耀明
说:“你以前送我的所有发夹我都带来了放在床头柜的一个盒子里,你不在的时候我就
拿出来一个一个地看,以后我会还给你的。”我们几个人忙一连声地说:“佳佳你别胡
说。”感觉应该告辞了。
  等我们都要走出病房门口时,冯佳笑着说:“你们以后别来看我了,我会很难看的
。”
  出了医院大门,因为大家都有些情绪低落,也都没再罗嗦什么就散了。我看马小婷
有几次想和我说什么,但都没张开口,等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我让周琳等我一下,就
追上去问她有什么事要说。她轻轻问:“你今天见翟俊了吧?你说这事烦不烦啊?”
  “这你要有自己的主意,就算你愿意也不能那么快答应,我只能指点你到这个份上
了。”
  “可我还没说愿意呢,真是烦死了。说你吧,你终于铤而走险了。”
  “不能这么说,铤而走险的是石达开,我这是红军,一往无前,大智大勇。”
  “没这么简单吧,我看周琳一直忧心忡忡的。这回你考验大了,等会儿去逛街吗?

  “不了,等会儿就回卫星城去,你呢,要不咱一起走吧。”
  “天亮着呢,用不着我这个大灯泡。我好不容易进城一次,去我舅舅家吃午饭吧,
我好久没去了,我表哥一见我又该叫‘想死我了’。”马小婷的舅舅一家就在市里,她
有个表哥也是原来我们学校我们系毕业,后来分在铁路局的一个防疫站里,还经常回学
校来玩。当年她表哥报考我们学校的医学系,结果高考少了几分,沦落到了卫生系来,
几年后马小婷重蹈复辙,因此我经常嘲笑他们兄妹俩是“前仆后继”,特别的壮烈。
  “那你等会儿在学校别忘了想办法找到董强盛,我还有两张舞票在他那儿呢。”
  “还说呢,刚才翟俊就死皮赖脸要我和他圣诞夜一起跳舞,我说我才不呢,看来我
只能和我表哥跳了,他叫唤着要来好几年了。”
  “那你可得做好思想准备,他来就是奔着找别的小姑娘跳,非把你扔一边不可。”
  “笑话,还会没人请我跳吗?到时候舞场上还得混进一堆科大建院财院体院的人哪
。”
 伫听寒 (2004-07-15 20:4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十八、大不了留下
  我和马小婷告别后回到周琳身边,周琳笑着问:“小婷是不是在说你终于铤而走险
了?”
  “你真是一大仙,没有,她自己那点事还琢磨不过来呢。我让她帮我找到董强盛,
把学校圣诞舞会的票子拿到,你那天安排一下,我们过来跳舞怎么样?”
  周琳突然沉默了,只是挽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往前走。可能是昨晚的确没休息好,
她的头微微靠在我的肩上,就这样走出很远,才悠悠地说:“其实我早就盼着有一天我
们能这样一起在路上走,可这一天终于来了吧,我心里却别提有多么不踏实。这时候就
想要是能多年轻几岁该多好,不会想那么多事,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
  “别,别这么说,好日子还有的是呢,到多大岁数都不能想太多,又不是哲学家,
指望着靠想事吃饭。”
  “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吧,这学院区环境挺好的。”
  “那就吃过午饭再回卫星城吧。”
  “那我可得和你多罗嗦几句了,你不嫌吧?”
  “哪能啊,自从我离开内丙后耳朵也小了两号,福都没了,你说吧,我是真爱听。

  “你知道我话为什么那么多吗?不能怪我,其实我原来不是这样的,和萧蓉也差不
多,人问三句就答个一句,可后来一个人就面对着一个孩子,有多少话都没人说去。所
以一上班话就特别多,说得还特别快,惟恐在上班期间不能把该表达的都表达了。”
  “你够会胡说八道的,快赶上小刘大夫了。”
  “我是说真的。我这半年话已经少多了,开始琢磨人了,但我总认为琢磨太多会让
人觉着阴险。”
  “你再阴险也可爱,没哪个间谍不巴望着遇上个什么‘代号美女蛇’的。”
  “你还没忘这茬,损我哪?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来今天真没打算来,但我想了半天
,最近因为顾健不肯打针一直病着,自己烦得不得了,正好他病情稳定点了,我也就出
来算是放个风吧,所以才上火车的。”
  “你这决定甭提多明智了,你要不来啊,就听刚才冯佳说那几句话,我非在病房里
哭出来不可。”
  “是挺难受的,我本来还想把上次方耀明看中的那个发夹送给她的,就是怕她多想
才没拿出来,那个张姗可是够大大咧咧的。”说着,她从小提包里取出上次那个抽象派
的发夹来让我看,那发夹夹在一块深绿色的绒制底板上。
  “也不能完全怪张姗,我也没想到那么多。”
  “要不说我最近琢磨太多了,这样真不好。”
  “行了,往后用不着琢磨了,我这个人简单。”
  “是真的?”
  “真的。”
  周琳不再说话了,只有茸茸的头发擦着我的脸颊。后来她一指前面路边的一家餐厅
说:“这家名字起得好玩,咱们在这里吃饭吧。”
  这家餐厅取名叫“摇滚”,或称“大块儿石头”,英语就是“Rock”,我知道是音
乐学院几个学生合伙就近开的,董强盛和我在这里吃过几次,他和这里的几个人也熟。
最初这家餐厅有个更响亮的名字“硬摇滚”,或称“坚硬的大块儿石头”,也就是“Ha
rd Rock”。后来有个国际知名的联锁饭馆也叫“Hard Rock”的突然在这个城市里出现
,这家餐厅的几个可怜孩子一听说老外特别爱打官司,以鸡蛋不能和石头碰为由,报头
痛哭一场,就把“硬(Hard)”字给去了。这餐厅到了晚上有时会有学生乐队来演出,虽
然很刺激鼓膜,“情调”总算有一点。
  此刻大中午的自然没有人演出,餐厅里却仍播放着摇滚的歌曲,当然也不是很激烈
那种,开始放了几首“Dont break my heart(别伤我心),再次温柔”什么的,后来又开
始放《南泥湾》,《一块红布》,《花房姑娘》。这些歌我其实经常听,但一听到“你
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不由得又有些发呆。周琳很冷静地看着我,直到我自己意识到在走神,向她挺不好意思
地笑:“这歌儿多好听啊,象在说咱俩似的,你听,‘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
最善良’。”
  周琳还是淡淡地笑:“这算什么呀,互相吹捧啊。”
  “这是崔健你知不知道,他老人家说的就是真理。”
  “谁不知道啊,我们当年迷崔健的时候你还在听小虎队吧。”
  “瞎说,我可早熟了。不过还真没看出来,你也迷过崔健。”
  “当然了,那年崔健来开演唱会,好家伙,我们为了弄张票都打开了,后来有些人
只能站外面听,那天警察出动不少,我是有幸进场了,就见他在几个大音箱上来回蹦,
那时候真是激动得要命了,唱什么倒没听清,也用不着听清,那些歌词早背滚瓜烂熟了
,比当年人们背语录背得都熟。现在是上岁数了,又喜欢琢磨,有时候就想,瞎激动什
么呀,不就是个配乐诗朗诵吗。但说是这样说,还是特别喜欢听。”周琳说到演唱会时
神采飞扬,仿佛又恢复成了当初那个女大学生,但随即又平静了下来。
  “什么当年那年的,我就知道今年,今年我遇上我小琳姐了。所以今年是很有纪念
意义的,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圣诞前夕不会没空吧,我也不喜欢过洋年,但学校里他就
是这个不正之风,不过挺热闹的。”
  “这会儿说定太早了吧,还有一个多礼拜呢。一个多礼拜里变化大着呢。”
  “可别这么说,不就定个跳舞的约会吗,怎么你也得赏光。我没有那么值得厌恶让
你两个星期不到就烦了吧?”
  “还说呢,这话得我来问你,以前你经常这么莫名其妙的,一个周末不见就不认识
我了,我也没这么值得厌恶吧?”
  “嗨,还真说不过你,人不唱了吗,‘往事不要再提,人生不是水桶’,我那会儿
正处于学习成长阶段。”
  “问题就在这儿,你以为你现在就不在学习成长阶段了?”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过了很久才说:“你想批斗我,我也认了。”
  周琳忽然扑哧一笑:“看你那傻样。咱们好久没跳舞了吧?也没多久,但我觉着有
挺长时间了。上次在我们同学那儿跳得开心吗?”
  “还用问吗?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所以这次非得再和你跳一回不可,我现在就俩选
择,一个跳舞,一个跳楼。”
  “算我三生有幸,碰上你这么个无赖。”周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于是我想,温暖
的春天是不是快来了?
  礼拜一我和姚老太磋商了两个钟头,认为应该对陈畅再观察一段时间,只是和乔老
师通了个电话,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如果陈畅的情况仍无好转,就得让学校出面解决了
。乔老师消停了快半年,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让我一定及时向她通报情况

  我们逐渐适应了儿科的磨难,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都在掐着指头盼着假期的来临。
下班的时候我来到门诊室,这时别人都走了,周琳可能因为是高年住院医师,负责些什
么东西,在收拾台面。见我在门口,只是抬了一下眼皮,仍然继续收她的东西。等了一
会儿才出来,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心想,坏了,我的报应开始了。
  “你还不回宿舍去,呆着干吗?”周琳急着往外走。
  “顾健怎么样了?”
  “好多了,基本上没烧了。真得谢谢你。”
  “你在说什么哪?你今天态度可又不对了。”
  周琳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眉头紧蹙着,好半天才说:“我说你是不是从来不想
事啊?有你这么过日子的吗?你自己的事不想,能不能为我想想?”
  我站着想了一会儿,大致想明白了她在说什么的时候,一抬头,她却已经走远了。
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拍了我一下肩膀,我扭过头,那人却已走到我前面去了,原来是方耀
明,嘀咕了一句:“你又怎么我们小琳姐了?回来再说啊。”匆匆往医院外去了。他现
在每天坚持下班后赶回市里看望冯佳,总是披星戴月的来去如风。
  吃过晚饭,我围着医院大楼转了几个圈,尤其在太平间附近徘徊良久。又沿着医院
门口的大路来到桥头,看着桥下乌黑的小河发了会儿呆,在清冷的空气中想事--我发
现人生到了一定阶段必须得想事了,否则谁都不答应。
  整个路面上现在就我一个人,我花了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想明白,于是难免自责起来
:顶天立地豪气干云才是好男儿本色,我现在为什么却象个得不到母乳喂养的孩子那样
缺乏营养?但我随即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解释这种权威们会认为没出息的现象:我们生
长在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中从小就习惯于矫揉造作地对待自己的感情生活,长大后又
适逢一个缺少阳刚之气浩然之气的时代所以找对象游戏于花前月下就成了我们除饮食以
外最热衷的活动,我们现在期待着一种伟大的人格力量就是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热火朝天
地工作学习。
  猛然我觉得自己想跑了题,便努力迷途知返,我想我如此辛苦地想事一定有很自私
的动机,那就是我害怕一个人呆着,我听说有不少诗歌散文乃至哲学著作都说孤独是种
魅力是种境界甚至是种美德,但我想来想去还是害怕一个人呆着,我需要有人和我说说
话,哪怕是废话,这个念头自从我开始失去一些自认为不该失去的梦境后就一直很强烈
地抓着那颗很多人看来似有似无的心,我突然完全可以理解陈畅反复强调的那种渴望沟
通渴望理解的心情,于是我开始奔跑,跑到了医院门房。
  “我想通了,问题很简单,你现在要不就去和你丈夫离婚,然后回来彻底潇洒,要
不就到日本和他团圆和他协调,武力解决也好,和平演变也好,反正再别回来了,否则
你就得一直烦下去。”
  “你和那个小高工说的一样,”周琳拿起电话后听出是我的声音。“你没事吧?我
就等着你电话呢。”
  “你怎么老担心我有事,我刚才想事去了。”
  “我今天是特别烦燥,你可别怪我。”
  “哪能,我怪谁也不会怪我小琳姐。”
  “你可又开始肉麻了。”周琳轻轻笑了两声,话筒里传来顾健的声音:“妈妈,你
和谁打电话哪,是刘峥吗?”听见周琳在说:“小健,别没大没小的。”顾健忙叫:“
我要和小峥舅舅说话!”然后就听见他说:“小峥舅舅,妈妈说我烧退了,我们元旦出
去玩吗?”
  “那还用说,小峥舅舅从不骗人的。”
  周琳又说:“今天这么晚就算了,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吧,看你最近真的瘦了不
少。”
  “那我一顿也不可能吃成个胖子啊,要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你这粥厂可不能今天
开了明天就倒闭。”
  “你想了半天事怎么无赖嘴脸还那么生动啊?我以为你真懂事了呢。别废话了,你
要不想来就算。”
  “那我们下了班一路回去,顺便去买菜怎么样?我最喜欢婆婆妈妈的事了。”
  “好啊。”周琳的回答很轻,几不可闻,但能感觉出是在笑,我听得一清二楚。
  很多时候好象就是这样,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但其实还蒙在鼓里;或者说就算真的
想明白了,却仍然盲目从事。我们突然开始很默契地回避讨论一些应该很具体讨论的事
情,仿佛是两个早恋的初中生,根本不把任何艰难险阻、世事无奈放在心上。在外人看
来,或许又象两个过家家的幼儿园孩子,只是一种投入,一片天真无邪。
  这样几天过去,按老六的说法,我已经到了所谓“不能自拔”的境地,我则冷笑着
说,放心吧兄弟,围观群众多着呢,会有人拉我出“泥潭”的。
  陈畅的情况越来越糟,他虽然还在实习,但上班的主要时间就是打电话。创业总是
那么艰难,他看中的1949号办公室最终也落入别人手中,于是公司自然一时半会儿开张
不了了,但他仍孜孜不倦地联系业务,后来嫌通讯不方便,就去买了一个BP机,虽然据
统计目前这个通讯工具的数量和灶台上的酱油瓶子一样多,但在当年这还是比较希罕的
东西,尤其在学生中间。当然有这个机器在也好,陈畅后来告诉我当时他收到最多的电
话就是我打的,因为我通过这个来监测他是否安在。他的确很敬业,他明知是我打去的
,也必回电无误,他说这是做生意的宗旨,对任何客户,哪怕是来捣乱的,都要照应周
到。当然,言行之间的有悖常理之处更多,时间长了我们竟都有些麻木。
  我看这样下去陈畅从实习中再也学不到什么有用的知识,徒然加重病情,就让乔老
师来看一下是否要将他带回学校。乔老师和年级主任丁老师来了后和姚老太一致认为要
带他走,还说已经给他父亲发了电报,可能没两天就会来。
  如何将陈畅请走这种事总算不用我再操心了,由于轻车熟路,我悠闲地写完了病史
,又和另外几位商量新年班级里要不要搞活动,并说我的意见是到时候班里各宿舍统一
开始吃涮羊肉,看哪个宿舍吃得最多,用班费发奖,奖一包涮羊肉。这时过来个小护士
传话说姚老太和乔老师打电话让我到姚老太的办公室去,说有要事相商。
  我一进姚老太的办公室,只见屋里除姚老太和乔老师外还坐着苏萌英,以至于我只
能站着了,我也立刻知道怎么回事,心想,好,要三堂会审。
  三个人先是看我,然后互相看,谁都不先说话,于是我更能肯定她们要说什么。最
后还是姚老太先说:“前两天罗医生来找我说要把你在内科病房的出科成绩改掉,只给
你个‘优’,说是想了很久觉得给你‘优加’还是夸张了点,也不利于你继续进步。后
来还是我坚持说从没有过这种先例,如果真要改可能还要和翁主任以及医务科他们商量
,罗医生这才不再提了,但为此我也搞得罗医生很不开心。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改你成绩
吗?”
  “您其实让她改就是了,我得‘优加’的确有些名不副实,这个苏姐知道,是不是
苏姐?”
  “你不能这么讲,”苏萌英见姚老太面色有些尴尬,便也沉下脸。“姚老师这么做
还不是为你好,你可不要认不清楚,我们这儿又不是来审你训你。你们乔老师没有跟着
学校的小车回去,专门留下来也就是要帮助你。”
  “我倒忘了,乔老师我以为你和陈畅、丁老师他们一块儿走了呢。”
  “丁老师带着陈畅先回去了,我和姚老师交换了一下对有些事的意见,认为很有必
要留下来和你好好谈谈。”
  “陈畅的事我没能预料到,没好好预防,但我也尽心竭力了,那天我陪他好一通折
腾。”我打算装糊涂到底。
  还是苏萌英厉害,冷笑着说:“你记不记得那天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非闹得人人
皆知才算过瘾是不是?你到时候拍拍屁股回学校继续做学生去,以后天南海北也不知你
会去哪儿,就在这医院里留下个话头,是不是很有趣啊?你想过别人没有?当时我可是
看你还算懂事才和你说那番话的,开始还以为你听进去了呢,这几天突然就不对了。”
  乔老师有些紧张地看着苏萌英,又转脸来更紧张地注视着我,可能是怕我们吵起来
。我知道她毕竟刚结束学生生涯,能理解这种情况,但一定也没什么主张。
  我低着头做斗败公鸡状,然后问姚老太:“姚老师,医院里遇见这种事一般怎么处
理,我是说对医生,是停发工资还是开除出院?对实习生呢?是不给出科成绩还是让再
重新实习一次?”
  乔老师忙说:“刘峥你态度好点!小苏说得对,都是为你好。”
  姚老太叹了口气,温声说:“乔老师,没关系的。刘峥啊,我本来以为你挺灵活的
,没想到也这么犟。乔老师也是刚毕业,也知道的,以前实习生中也偶然有过类似的事
情,但从来没有……没有这么公开过,一般也都浅尝辄止,没有造成很大很坏的影响。
关键问题是这里并不只牵扯到你一个人,我和小苏是一个看法,你要多为别人想想,如
果一味只从自己好恶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那岂不就是自私了?另外从你自己的角度来
看,你更应该知道这里面障碍是很多的,说实话吧,你现在心里一定对我们挺有气,但
告诉你,真正的障碍永远不会是我们这几个人,到一定时候你们自己的心理就会成为你
们的障碍。”
  “姚老师我哪里有气,我听着呢,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现在开始采用另一策
略,想尽快结束这次我不想谈的谈话。
  “那你该明白怎么做吧?”苏萌英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我又不是什么超级计算机,这么迟钝的人遇见这么复杂的事他总得有个思考的过
程吧?”
  “行,行,看来你脑子还清楚着呢,你好好想,使劲想。”苏萌英气呼呼地说。
  “我能回去上班了吗?乔老师中午我给你买盒饭去。”
  出了姚老太的办公室,我并没有直接回儿科病房,而是绕了个弯来到门诊,想看一
眼周琳,或许就是找个支持,虽然我知道这个时候她总是转过身去,让我看她不安的背
影。
  这次也不例外。
  远远地在候诊厅里看见周琳抱着胳膊低着头和一个人说话,就是上次在“小天兴”
里见到的那个小高工。确切说是那个小高工一个人在演讲,神色有些激动,我想他一定
也是听到了那些比无线电波飞得还要快的“流动语言”,因此特地来挽救她。
  令人惊奇的是在往后的几天中我们仍然保持了高度的默契,我几乎不能相信我们这
两个应该都算外向的人居然能把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包藏在心中谁也不去触及,好象一切
都顺理成章,没有什么可多讨论的,我们照样下班后一起走,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这天我们几个实习生正在儿科病房里坐着,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唤我的名字,原来
是我二姑来了。我二姑在市内的一个研究设计院工作,她说这次是到医院附近那个大柴
油机长开专家会议,吃完午饭有一段休息时间,她就顺便来看看我。
  正值我们该吃午饭了,我就带她到宿舍坐了会儿。她给我带来些吃的,然后抱怨我
暑假后就没去她家玩过,责问我是不是一到周末就和女朋友在一起,又说我和那个什么
叫小芸的姑娘也谈了不少时间的朋友了,可以带到她家去认识认识。我苦笑说:“您这
是老皇历了,我和那姑娘早吹了。”
  “那你周末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瞧你都瘦成猴样了,你来二姑也能给你补补。”   “那也是我姑父给我补补,什么时候也没见您烧什么菜啊?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又谈了一个,不对,确切说先后有两个。”
  “你这是上什么学哪?怎么就知道找对象啊?下回真得和你爸妈好好说说,瞧把你
惯成什么样了?你新的对象是谁啊?”我知道二姑是个很正宗的知识分子,肯定看不惯
我们这种胡闹的生活方式。
  “忘了和您说了,快三十了的一个大姐,还带一孩子。”
  “你这孩子成天就知道胡说,跟你二姑还犯贫,”二姑很了解我说话的习惯,显然
根本不认为我在说实话。“你是又在拿你大表哥开玩笑呢吧。你要不说我还差点儿把大
事忘了,元旦晚上你大表哥结婚办酒,我给你爸妈打过长途了,他们一下子跑开前后至
少要五天,安排不过来,所以来不了,说就让你代表了。”
  “大表哥和哪个结婚?我见过没有?”
  “你没见过的。你记得去年他也和一个有孩子的谈,被我那通训,我说你自己还是
个半大孩子呢,什么都不会,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还是怎么着?总算还没辜负我这苦口
婆心。”
  “他们那时候不都快去打结婚证了吗,您可够有铁腕的。”
  “由了他们还行了?你们这些孩子虽然人长七尺,其实脑子里一团浆糊,我还不知
道嘛。”
  “您开会时间该到了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从桃花岛涌出了不少人前去赶那趟小火车,其中自然有我和
周琳。我们是和马小婷同路走的,她真的把另一张舞票给了她表哥,但她担心她表哥早
来不了,因为由于工作关系,他今天晚上好象有饭局。
  周琳今天并没有着意化妆,或者说化了很淡的妆,反正我对此也不一窍不通,倒是
哪些千辛万苦弄到舞票的女同学们都很精心打扮过,只有马小婷除外,显得有些无精打
彩,心事忡忡。在火车上我尽量和她聊,因为感觉今晚的舞会应该是快乐的事,她略显
沉重了些。周琳静静地听着马小婷问:“你说如果今天晚上翟俊请我跳舞我是从了呢还
是让他吃冰棍儿?”
  “赏给他脸,我们是大国之民,胸怀开阔能容万物,不就跳个舞吗,又不见得就是
答应了他。”
  “但是你知道他这个人的,特别皮厚,拉着你就能缠上半天,又特别会说花言巧语
,我可不愿再被这样的阶级敌人拉下水了。我觉着今天我就不该去。”
  “小婷,我觉着你别想太多,反正就是跳个舞,顺其自然,玩得尽兴才好。”周琳
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周琳姐,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特别想不开,刘峥他总说我是外星人,你说我
学他那样好吗?我怕我一学过头就成浑不吝了。”
  “别,千万别学他,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也害死人。”
  七点整开始放第一曲,稍前一刻我们走到体育馆门口的时候,见“四大名捕”推推
搡搡领了几个小伙子往派出所走,一打听原来是几个警校的学员想无票强行入内,和门
口收票的打了起来。我连叫后悔,说晚来了一步没看上热闹,周琳狠狠锤了我一下说:
“你怎么就这个出息?”
  体育馆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只等着第一支曲子奏响,脸上都洋溢着人民代表般的自
豪和幸福,唯独马小婷一个人站在角落,似乎怕被人看见似的。
  第一支曲子开始了,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扶着周琳的腰要去跳,周琳忽然
说:“你先去和小婷跳一曲吧,我看刚才好几个男孩子请她跳她都在摇头,估计她那个
什么表哥也还没来。她今天心情不好,你去请她跳她总不会摇头的,你逗她乐乐吧,咱
们还有的是机会跳,放心吧,我跑不了,谁来请我我让他们‘吃冰棍’就是了。”
  我想了一下说:“好吧,你也别太封建,人请你跳你就去跳,再来几百人我也能从
人堆里把你揪出来。”
  马小婷见我伸出手时很吃惊,问道:“周琳呢?你怎么把她晾一边了?”
  “我刚才和周琳说了,饮水思源,我这身蹩脚的舞姿就是当年入大学后扫舞盲培训
班你马老师教会的,所以必须得和你跳这第一曲,否则我这一晚上都跳不好。”
  “你可真能腆着脸装好人,还不是周琳批准你才过来的?我知道,你们怕我今晚不
高兴,有你们这样,我已经高兴了。”马小婷真的绽开了笑脸。
  “自家兄妹,不要客气。”
  “要真是自家兄妹,我还倒真替你担着心哪。算了,我不说了,这时候说不好,坏
你们的情绪。”
  “你说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心没肺,你担什么心?”
  “不就是你和周琳的事,你不知道医院里说的可难听了。”
  “我能想象得到,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上次姚老太和她未来的接班人苏萌英,
还有我们乔老师,一起给我上课,好家伙。”
  “三堂会审。”
  “就是这出。我是老地下工作者了,宁死不屈。”
  “你瞎说什么呀?她们可能也是想帮你,你刚才这话特别象个小孩儿在斗气。我不
能叫你哥了,得管你叫弟弟了。这事你就没好好想过?要说你就是那种逢场作戏,玩儿
完拉倒的主吧我还真不信,但你准备怎么玩儿下去啊?是不是就像刚才周琳在火车上说
的,顺其自然,玩得尽兴就好?没这么简单吧?”
  “这个课题太深奥,我们到现在都处于摸索实验阶段,你有什么好点儿建议没有?

  “你这不开玩笑吗,谁能有什么好建议?你就象再问我钢丝这玩意怎么走法,我能
给你示范吗?”
  “那我和她只能继续绷着,看谁到最后绷不住。”
  “还能怎么绷啊?还有一个月实习就结束了。你们总得演出个结果吧。”
  “你这儿在看电影哪?”
  一曲结束,又有人来邀马小婷跳,她看着来人还算高大英俊就不再拒绝了。我回到
周琳身边,周琳笑着说:“我刚才看着你和马小婷跳,你们那哪是跳舞啊?就见你们冲
着对方嚷嚷。”
  “没办法,我得给她做思想工作,这音乐这么响,我只好嚷嚷了。我说,该我们俩
了吧?”
  抱着周琳,我就再也不愿放手了,仿佛曲子一结束她就会飞跑似的。她也没有想松
手的意思,一直伏在我肩头什么话都不说,其实我们此刻如果要说话完全不用大声嚷嚷
,只要在耳畔说就行,但我们彼此仍守着那份不言不语的默契,这绝非是那种“尽在不
言中”的美妙意境,而是如梗在喉却张不开嘴的无奈感觉。
  跳累了,我们就坐到体育馆北区用栏杆围出来的小场子里喝咖啡,看着不远处舞动
的人们,但话说得很少,只是有时候手指触在一起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互相绕起来,象
是两个孩子在嬉闹,永远分不出是非和高下,但永远也不会真的负气而去。
  后来有些人开始注意到我们,因为我们在放迪斯科舞曲的时候也跳两步,的确有些
格格不入,逐渐我们意识到这点,笑了笑,又开始加快了脚移动的频率,和别人步调一
致了。
  到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音乐停了,众人都看着体育馆侧面小看台上的动静,那里
立着一个圣诞老人,后来听说就是吴青装的,正在往一个红布袋子里摸索。红布袋子里
装着我们入场后撕下的票根,上面有个号码,被圣诞老人摸到号码的就是幸运者,可以
得到圣诞老人送的礼品。我早知道这类活动的幕后操作都是非常黑暗的,得奖的一定是
校团委学生会的关系户,原来据说总是校长或党委书记抽着奖,后来嫌太赤裸裸了,就
改成让一些擅长唱卡拉OK的“校园歌星”或者篮球队、足球队的“校园球星”得奖。果
然这次的大奖抽中了一位最近总上报纸电视的全国三好学生,省三八红旗手。
  一阵包含着兴奋、嫉妒、猜疑、嘲讽的怪笑之后,大家就开始等着零点的钟声敲响
,满脸的虔诚肃穆象是立在开国大典的天安门上。董强盛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口破铜钟
,几个汉子拎着,圣诞老人在零点到达的那一刻撞响了那口钟。于是众人又是怪叫怪笑
。我撇了撇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因为周围声音已经够响的了,不缺我一个,周琳
显然也没出声,只是半闭着眼睛靠在我肩头。
  圣诞老人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将大把大把的糖往人群中撒,于是场面更骚乱了,大家
纷纷争夺,不知是哪个年代哪个国家留下的臭规矩,据说糖一旦落地了就不能再捡起来
,否则新的一年会运气不好,可见洋宗教和土迷信的结合多么害人,然而我也和大家一
样想在空中抓住个把颗糖,却一颗都没抓住。
  舞曲又响起来,该是最后一首了,是特别激烈的一个曲子,我担心大伙是否还能跳
得动。至少我是跳不动了,我和周琳又默契地同时在原地慢慢蹭,不管别人怎么看了,
似乎我们有义务要慢慢蹭,因为已经是最后一首了。
  终于我们开始说话,我轻声问她:“想好了没有,怎么回去?末班车可已经没有了
,按我和陈畅上次的经验,出租也是叫不到的。”
  “你可真不错,到现在才想起来,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想事啊?我可惨了。”
  “哪能啊,我是谁啊?我早设想好了,我们这次来的同学都准备在学校睡一觉明早
赶头班车走,我们宿舍正好空着,我来之前已经关照好了,让给我们看宿舍的那小子今
晚回自己屋去睡,那么大一宿舍就留给咱俩了。”
  “去去,你想干什么?”周琳轻轻踢我的脚。“好在你还不是一点事都不想。”
  “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的宿舍楼破点,但有好处,没有门房盯着。”
  “谁答应了?我不去你们那个脏窝,肯定一股霉味加脚臭味,男生宿舍都这味道。
那怎么睡啊?被子床褥肯定也特脏,我可受不了。”
  “那怎么办?只能坐夜宵车走了,还得等一个多小时哪,那也行,先到我们宿舍去
坐一会儿吧,总不能在户外呆着吧,这会儿也不是锻炼筋骨的时候。”
  “你怎么老想把我往你们那宿舍带啊,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那要告诉你了就不叫不可告人了。这不是没办法吗,你可是穿着裙子呢,在外面
一两个钟头不冻病了才怪哪。”
  “我要休息也到马小婷她们宿舍去,还干净,也不用担心‘四大名捕’什么的。”   “别做梦了,她们这么些人回去还得寄人篱下呢,上哪儿给你找睡的地方,你就将
就点吧。”
  宿舍里的确弥满着周琳所形容的那种味道,由于没人住,屋里也很冷,比户外没暖
和到哪儿去。好在倪志伟还留了个小电炉在,我就毫不客气地把插头插上。铁丝渐渐红
了起来,周琳伸出手在上方烘着。
  跳舞的人们大多回来之后,楼道里便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我们再说话都得小声压
着嗓门,难度虽然不大,我们却没尝试,因为我们两个谁也没话说,只是静静坐着。我
当然知道我想干什么,但伸手去拢她的时候发现她不安地挣了一下,虽然并没有很粗暴
地拒绝,但我能明显感到那份不安,所以又把手收了回去,靠在了床栏上轻声说:“你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夏天那次咱俩跳完舞我半夜三更回到医院,挺凉快的晚上我却怎么
也睡不着,眼前就是你那个发髻,鼻子里就是你那香水味儿,用老六的话说那真是辗转
反侧,你说我够有多出息!直到后来我对自己说:别他妈想了,这辈子以后再不和小琳
姐跳舞了不就行了吗?于是立刻就睡着了。后来国庆晚会上和你跳了两曲,虽然不多啊
,但那天晚上我又没睡好觉,直到后来对自己说:好好休息吧,明天不就能见到小琳姐
了吗?说不定以后能一起跳好多年哪,多好啊,于是也就睡着了。刚才圣诞老人往人堆
里撒糖的时候我这么机灵的人愣是一颗都没抢着,我就想,可能我这个人哪,还真象别
人说的那样,要先苦后甜。”
  “呲”地一声,一定是有什么液体落在了电炉滚烫的铁丝上。
  “我就是怀怀旧,你哭什么呀?这玩意儿不是流行吗?咱现在呆着也是呆着,说说
废话也不行啊?”我欠身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她却忽然转过身,搂着我的脖子轻
声但恶狠狠地说:“你怎么废话那么多?我本来心里不想事了,挺平静的,又被你给搅
乱了,你缺德。”
  “你蒙谁啊?还平静呢!我看得出来,你和我心里一样乱,不搅自乱。”
  “乱也不要你说。刘峥,我们不说好不好?”
  其实已经由不得我说了,我们又象以前那样很在意地吻着,不过这次周琳不再泪水
汪洋了,只是用手很轻很柔地抚着我的头发,然后又移开嘴去轻轻咬我的耳垂。就这样
又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她的身躯又开始发缠,终于猛然推开我说:“刘峥,我们再冷静
一下好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又开始想事了,一想事我就没情绪了。”
  “你们姑娘家就是难伺候。”
  “你想省心还不容易吗?以后离我远点。”
  “那得看我能不能控制住,我这人控制能力更差。”
  “咱现在慢慢走过去应该快赶上夜宵车了吧。我想凉快凉快,这小电炉还挺有能量
的,烤得我头发晕。”
  天很高,斜斜挂着月亮半边冷冷的脸孔,仿佛在讥笑这路上落单的一对男女。
  在周琳所住的新村门口下了车,周琳让我回医院去,说明天还得上班,得早点休息
。我想了想说:“不行,这新村连个值夜的人都没有,万一遇上色狼怎么办,我送你到
楼下吧。”周琳推了半天没能把我推开,只好任由我陪着往新村里走。
  到了楼下她又让我回去,我再想不出什么理由了,亲了她一口就往回走,走出几步
一回头,见她还在楼门口站着,便说:“我烟瘾犯了,这回连那个铁皮房小烟摊也关门
了,你家里不是有烟吗,让我解解馋行吗?”
  “我那儿都是女孩子抽的烟,太淡,我怕你抽了比不抽还难受。”
  “不怕,有尼古丁就行,再说你不还得陪我抽吗?”
  “你做什么梦哪,我干吗陪你抽啊?”十九、大车回城
  周琳打开家中的壁灯,于是屋里有了光,但并不明亮。不过屋里还是比我们那个宿
舍温暖得多。顾健显然是被送到外婆家去了,但我们的举动还是静悄悄的。周琳脱下皮
风衣,取了一包烟递给我说:“就这一包,多了没有。”
  “就这一包烟,我一根接一根不停嘴地抽也得一两个钟头,到时候天真就该亮了,
我连觉都没得睡了。”
  “得,我和你一块儿抽吧,你还挺有道理似的。”
  “要不人都叫我刘大明白哪。”我给周琳点上了烟,在悠悠扬起的烟雾中看着周琳
的脸,一张美丽的有些惶惑有些疲倦的脸。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周琳也直视着我。“你说我比上次是不是更见老了
,就是夏天跳舞那次,我再给你个机会让你仔细观察我。你得说实话。”
  这次的光线好象还是太暗,但我也没有想拧开大灯的意思,只是欠着身子仔细在她
脸上、眼周研究了一下,然后说:“你要我说实话吧,更显年轻了,看来以不笑来进行
皮肤保养还真有道理。”
  “知道我为什么笑不出来了吗?”
  “这不遇上我这个小流氓了吗?”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周琳一说完这话,突然将指尖抽了一半的烟往烟灰缸中一
扔,跑到了卫生间。我也扔下烟紧随而去,见她站在那里用条毛巾擦着眼睛,这才放下
心来。
  “你现在举动怎么一惊一乍的,把我吓一跳。”
  “我上个厕所也不行啊?”
  “你眼睛里进什么了,虫子还是眼毛?紧揉不行,让我帮你吹一下,我这儿一口仙
气,一吹就灵。”
  周琳放下手中毛巾,回过身让我紧紧抱着,一边抽咽一边说:“你,你真是个小流
氓,你为什么要跟我上来?你不知道我烦吗?”
  “我不但上来,我还不走了呢。”
  “你还是个无赖。”
  就这样,她没有卸妆,好在她本来妆就化得很淡;我嘴里还有烟味,好在那种烟的
焦烤味也很淡,但是什么让一切淡淡的来淡淡的去却成为了虚话,我们和圣人的差距就
在于有那么多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疯狂。
  天微亮的时候我被周琳的头发蹭醒,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我,不由得打了一
哆嗦:“你怎么这样看我,跟要吃人似的。”
  “你现在心里到底想事不想?”
  “累着呢,还没顾上。”
  “那你现在想,看上班前能想起来不能。”
  “你别逗了,想什么呀?咱们不是好好的吗?”周琳一头长发垂着,遮住了小半边
脸,显得格外妩媚。这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她的妩媚。
  “你怎么自我感觉那么好?行,那我就先和你汇报思想吧,从今天起咱们谁也别见
谁了。好,这句话我憋了很久了,现在终于吐出来了,真轻松了许多。”周琳异乎寻常
地冷静。
  我颓然让头深陷在枕头里,望着天花板在想我该怎么汇报:“你能说具体点儿不能
?”
  周琳又伸头过来咬我的耳朵,咬一阵又说:“你可真不是东西,那次我带你去跳舞
后你不上来,今天你不该上来又非上来,那次如果你上来了一切都简单了,今天你一上
来这事又复杂了。要不是你一身骨头,我非吃了你。”
  “你这说得也太抽象太繁琐了,我智商不高,可没大听懂。”
  “也好,咱们这么说吧。我早计划好了,我这就去日本找我那个海外侨胞,再也不
回来了,其实我和他又没有什么根本分歧,不就是他在那儿犯错误了吗?这回我在这儿
也犯错误了,大家扯平了,我也没什么不平衡的了,我就守着他好好过日子,他也不是
那种堕落得不可挽救的主,否则当初我也不会嫁给他,这次我就一去不回头了,怎么样
,这回你听明白了吗?”
  “太可怕了,把我当工具使了,是新石器还是旧石器?你知道你这么一说我心灵受
多大创伤?”我知道周琳总喜欢和我开玩笑,这种互相胡说八道的习惯我们早在内丙的
时候就养成了,于是我也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
  “行了,离上班还有点时间,再睡会儿吧。”
  周琳呼啦把被子掀开,一股冷风钻进我睡衣里,我欠起身说:“你,你这是要干吗
?速冻水饺啊?”周琳半跪在床垫上,俯身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刘峥,我
是和你说真的,你最好现在就走,我保证不见你了。”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贴着床头用手撑着床垫坐起身:“什么,你是说你刚
才说的都是真的?”
  “你要我换一种方式说吗,刘峥你想想,我比你大几岁?”
  “女,女,女大四五六,万事不用愁,我,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你太小瞧我了吧
。”
  “我不小瞧你,你父母就你一个孩子吧,他们会接受吗?”
  “我从小就是犟才,到头来他们什么不得依我?”
  “不对吧,是到头来你什么不得依他们?他们让你好好学习你还不是依了?他们让
你听话,你还不是很听话,你真的很听话的。”
  “你不心疼长途电话费吧,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
  “不必了,你想过以后吗?你得罪了罗静芳夫妇这一对七院最有实力的人物,咱们
俩的事在医院又搞得沸沸扬扬,要多难听多难听,你以为就算你到时候成绩优异又能分
配到七院来吗?别做梦了,你想过吗,到时候怎么办?你就在这个城市里慢慢奋斗吧,
等你‘而立’了,事业小成了,我也真成老妈妈了,你等得起我等得起吗?我想了很久
了,人还是要抓住眼前和未来都能够得到的幸福,顺理成章的幸福,知道小芸为什么离
开你吗?你就是不珍惜那种幸福,三心二意的不肯迁就,逼得小芸越走越实际,能都怪
她吗?刘明明的事就更明显了,怎么说你呢?你其实是个混帐脑袋。现在又在实际问题
上了,咱就别在那些电影小说里的浪漫故事里转悠了行不行?”
  我向下一出溜,再次颓然地倒在枕头上,闭上眼说不出话来,觉得她说的话我没有
一句能够有力反驳,因为这些顾虑我这些日子里也来回来去想了很多遍,只是从来没有
勇气面对和真真实实去求解对策,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我只有茫然。
  周琳接着说:“但我不能象你似的,我要想很多,不光我自己和你,还有顾健。你
跳舞时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喷上次那香水吗?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不想让你再记得什么。
你今晚要不上来,咱们还象武侠小说里那些人那样以礼相持,我到时候只要一消失就行
了,现在真的复杂了,但再复杂我也下定决心了,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了。”
  脸上一凉,又是液体滴落,紧接着是两滴、三滴、好多滴。我没睁开眼,感觉周琳
的手在抚摸我的脸,轻轻说:“真不该说你是孩子,看你现在胡子长得多快,昨天才刮
的吧,就又长出好长了。”
  周琳彻底失踪了。
  周琳的失踪在桃花岛立刻成为“佳话”,因为我们对“佳话”的定义就是闲话或者
“有趣的故事”。关于周琳的出走有很多个版本,分别由医生们的嘴里传到同学们的嘴
里,有说她去日本和她丈夫离婚去的;有说她去日本和她丈夫团圆的,否则把孩子也带
去干什么;更有离奇的说法是她和那个小高工一起走了,因为那个小高工上调到市科委
做领导去了,也有说法小高工是上调到部里,因此同去北京做干部去了。过了几天,多
方打探的人们基本认定她是去日本不再回来了,因为据院领导处来的消息,周琳已递交
了辞职报告去了日本,说要去和丈夫团聚,只要医院里一同意,关系一结就算完了。这
个结果也正和她那天对我说的一样,没什么出乎意料的。
  好在诸多的说法下我都还算被可怜者,当然这只是一种对“弱者”人道上的可怜而
非在道德上的认可。我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了,在桃花岛往后的那些日子就过得特别清静
。没有欢笑,从不烦恼,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努力学习的小草。
  出了儿科,在五官科的实习就象度假一样舒服,拿着电筒往病人们脸部的所有窟窿
里窥探,开些千篇一律的消炎药水药膏。
  班上生活委员张罗着订返家的火车票报回学校去,问到我时我没填单子,因为我不
打算回家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远大的志向明年要考临床医学的研究生。考试当然不怕
,我比临床系的学生们缺少的是临床实践----我们返校后还要继续学预防医学的内容。
所以我打算等大家都回去后寒假留下来继续在医院实习,这样的实习机会多多益善。马
小婷也没填单子,因为她从来不从学校订票,总是她表哥帮她直接从铁路局搞票,都是
卧铺,省得在硬座车厢里人贴人地捂汗。
  马小婷元旦那天过来找我又哭了一晚上,说圣诞那天舞会自始自终并没见到翟俊,
她原来还是在等他出现。后来才听说那晚翟俊和几个风流少年一起去师大跳舞去了,当
晚又牵回一个姑娘。我安慰她说行了,咱们两个总是先后落难,没辙,过年好好调养吧
,养胖点或许能攒点福气。
  我又恢复了一种随意的生活,想看书了看看书,要不就上楼去和马小婷一伙无聊女
青年打拖拉机或者找朋友,找朋友的时候我为了逞能总是想独打,不要任何同盟,结果
就是经常落在最后遭笑话。
  这天我们照例打牌,门口忽然有个女声叫“刘峥”,我一边洗牌一边告诉说刘峥住
楼下102 ,笑声中发现来的是袁雨晴,她让我出去一下。我让那几个先打着,说该升级
的升级,我回来照追不误,然后就跟着袁雨晴到了我们宿舍。
  宿舍里没别人,袁雨晴说:“刘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别那么客气,我麻烦你那么多次了,正愁没法报答呢。”
  “不过挺尴尬的一件事,你可别笑话我,这事有点胡闹,但我没别的办法。我想请
你假扮我男朋友。”
  我笑着说:“来真的也行,我现在反正是臭名昭著了。”
  袁雨晴叹口气说:“你是不是还难过着呢?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其实你别再多想了
,这事过去就完了。我们病理科小徐的孩子和周琳的孩子念一个幼儿园,他们都是年前
提前报名缴费的,据说周琳打国际长途过来告诉幼儿园说她孩子不来了,省得那个幼儿
园缠着问孩子的姥姥要学费。”
  “我早不想了。说你的事吧,我假扮了干吗呀?上哪个剧组试镜啊?”
  “要真是拍电视剧倒好办了,这可是真实事件。你记得我以前大学那个男朋友吗?
他过两天就要来了。我们由于一直两地分着不是办法,就说好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在
电话里说让他别担心,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其实我们科里的同事给我介绍了几个我看着
都不满意,把人都得罪光了也没谈成。现在他说要来看我,我也不能拦着吧,但也不能
让他知道我以前是在骗他。所以就想找个人临时扮一下,别让他再有想法就行。我找小
胡倒也可以,但他们也是同学,这样不好,想来想去就你了,反正你们马上就实习结束
了,不会有太大影响吧?”
  “这么好的差事天下上哪儿去找?不过你得定个亲密的尺度,这事表演轻了看着假
,过火了又有麻烦。”
  “看你净想些什么呀?你就老老实实在我旁边坐着就行了。”
  果然没过两天袁雨晴就来找我给介绍她从前那个叫魏蓝的男友。魏蓝中等个子,长
相很秀气,而且教养看上去也很不错,见了我没有立刻眼中喷出火焰。胡彬也闻讯而来
,想必袁雨晴事先也关照好了,因此都心照不宣。我们陪着魏蓝在食堂打饭吃饭,然后
都到袁雨晴的宿舍里聊了会儿,胡彬见魏蓝眼睛直勾勾盯着袁雨晴,还总是欲言又止,
就识趣地说要告辞,我说“胡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却被袁雨晴一把拉住说:“你陪魏
蓝我们再聊一会儿,天还早呢,你早回去了也是打牌。”
  我只得又无可奈何地坐下,又无主题地说了会儿话,其间好几次我要走都被袁雨晴
死命拽住。终于魏蓝象是鼓足勇气对袁雨晴说:“雨晴,虽然小刘在这儿,我有句话还
是要说,否则我就是白来了。我们院长已经答应我,让你到我们医院去,你一去就接收
,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你……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袁雨晴轻轻用手推了推我,示意让我说话。我心想我这儿哪来的现成台词,你把我
推趴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只能沉默,故意用有敌意的眼光看着魏蓝。袁雨晴可能
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只好自己出马了,低下头说:“可是,小刘怎么办,我们谈
了几个月,挺谈得来的。”
  我心想:“真他妈别扭,下次无论如何不答应干这种事了。”
  魏蓝看了我一眼,又把眼光转向袁雨晴,仿佛没我这个人似的,柔声说:“我看得
出来,你们还没到分不开的地步,雨晴你想想,你在这里到底得到了什么,是不是值得
?”
  我开始对魏蓝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态度大为不满,决定不让这小子轻易得手,便插嘴
到:“雨晴有她的选择,我们这儿可是国际化大都市,物质上和文化生活上总是有点优
越性的吧。再说什么叫分得开分不开啊?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个习惯问题,以前雨晴和你
在一块儿时间呆长了养成了互相需要的习惯,如今这几个月来和我在一起养成了习惯…
…”我突然想到了这是周琳的“习惯论”,猛觉喉口一堵,竟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蓝仍不动气,只是他采用的战术说到底也是无赖战术,那就是不和我正面交锋,
只是用低沉的声音劝说袁雨晴:“实话说吧,我以前也这么想来着,和小刘刚才说的差
不多,所以就觉着和你疏远,认为咱们两个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了。前不久小兰她们
上你这儿来玩,说你在这儿过得也不怎么样,还不如你以前学校里一半开朗,我就明白
是咱们自己把自己的手脚束缚住了,你说是不是?”
  袁雨晴怔怔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我经常想,我到这儿来得到了什么
?都是在医院里,也就是这个城市大点,我还是在卫星城,到市里去一次要两个钟头,
而且在这儿无亲无故的,就象生活在一个孤岛上,想想就这样下去是挺不值的,但总怕
人觉得奇怪,怎么好好的在大城市又回来了?”
  “我也总是这么想,想你在大城市呆着怎么可能想回来,但我静下心仔细分析了一
下,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你是很注重精神生活的人,你最终会抛弃所谓在大城市工作这
个虚的诱惑,所以我和医院领导认真谈了这个问题,他们就同意接收你回去。不过我也
不是什么诱惑你,那个医院的条件的确比这里差点,工资也低不少,也一样住集体宿舍
,也不知道你能习惯不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性急?我还没同意哪?”袁雨晴抿嘴笑,但已任凭魏蓝握住
了手。
  “你迟早会同意的,你忘了我们当初同时考上同一所大学时说的话吗?”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袁雨晴两眼放着光,特别象在电影里背台词。我猜想
他们当年在中学里早恋也没少受磨难。
  我咳嗽了一声:“怎么就酸上了?我还坐这儿哪,二位给不给面子?”
  出了袁雨晴的宿舍,我心头骤然沉重,照理说我应该替袁雨晴的“获释”感到轻松
,但我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我从来瞧不起患得患失的心态,虽然
总免不了要往那个套子里钻,但目前这种猛然省悟的感觉让我浑身打颤,欲哭无声:我
没能留住周琳。
  我说给好几个人听他们都不相信,包括我认为最了解我的老六老大他们,他们问你
能怎么“留”?他们的不相信其实也是完全基于他们对我的了解上,他们认为我灵活善
变不应该会选择任何让自己为难的道路走,所以他们宁可相信我会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里
打游击也不相信我会去跋穷山涉苦水地长征。我一赌气说,行,我“留”给你们看。
  其实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开始疯狂地写信,每天写两封,一封贴邮票寄到周琳家,一封我亲自送到那个新
村塞到她的邮箱里。每封信的内容当然是不一样的,但大意差不多,不过这绝对不是情
书,一点也不肉麻,更确切地说象什么行动计划或施政纲领。这也是我最近才学来的一
种文体,监视陈畅时他逼我看了好多这样的范文。我告诉周琳我们的前景其实非常美好
,我现在是小了点,但小点脑子好使,能学习,我打算读个临床医学的研究生,等我象
个人样有份工作真正成为病人爱戴的刘大夫的时候保证她周琳绝对不超过三十五岁。我
告诉她所有的绊脚石在两个人的意志下都会强虏灰飞烟灭这绝不是夸张之言我们可以嗤
笑小说家的浪漫故事但历史教科书上却是白纸黑字都是真事。如果她还不相信我可以从
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再加上马小婷的七大姑八大姨处搜集来一批另类的结合故事来证明所
谓“爱情的伟大力量”。
  那阵的感觉我真有点精神失常,因为现在连一个能劝得住我的人也没有了。实习快
要结束,春节假期快要来临,大家都有点精神失常,全部忘了做学生的天职,整天就知
道吃喝玩乐,所以多我一个疯子也不嫌多。但结果还是我最先恢复了正常,因为我发现
周琳家那个信箱逐渐满了,从那信箱的缝隙里能看出都是我扔进去或邮递员扔进去的信
,信封都是一样的,不用说信纸也是一样的,都是“市第七人民医院病史记录纸”。
  我恢复正常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顾健的姥姥也真是,怎么也不来收收信?
  实习终于结束了,医院组织了座谈会欢送我们,丁老师乔老师他们又来了,各自总
结了这次实习多么的成功。学生发言的代表这次我找了于侃,马小婷是死活不干了,于
侃本来从不在十个人以上的场合发言的,但经过我一番威逼利诱,让他怀揣着一颗和小
裴裴老师的缱绻之情回忆在桃花岛的美好生活,他还推脱时我就告诉他袁雨晴的寝室就
在裴静隔壁,她曾经目睹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情,还说你小子一定是想毕业能分配到这
医院来吧,给你个露脸的机会还不要?直到这么一吓唬于侃才肯就范,让我感叹这学生
工作真不好做。
  于侃平时话虽不多,但却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主,用词婉转又不乏热情,基本上做到
了既扬善弃恶又马屁拍足,让人陶然沉浸在这次实习的大团圆结局中。他最后一段话特
别耐人寻味:“我们刚来的时候,听到医生护士们叫我们‘大学生’觉得有些刺耳,以
为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但不久我们就发现这桃……七院上上下下的确有很多值得我们
学习的地方,我们确确实实只是‘大学生’而已,来这儿就是来学习的,说到底就是个
‘学生’,加个‘大’字那都是抬举我们了。我们不但学到了很多临床医学技能,更学
会了许多在课堂上和课本上学不到的知识,这会使我们今后的一生都受用无穷。所以我
们再次衷心地感谢桃……七院给我们这么好的一个实习机会,谢谢大家。”
  从此我对于侃刮目相看。
  学校和医院方面早有协议,我们当初进发桃花岛时是医院派车接,如今实习结束返
校,就是学校派车,既符合宾至如归也顺便诠释一把人走茶凉。学校来了两辆大卡车,
说一车装行李一车装人,我问乔老师为什么不来大巴士装人,乔老师叹息说学校发不出
车,有的车正值年底年初的年检,有几辆车去接在别的医院实习的医学系实习生去了,
当初系里工作没做好,和别的系别的班约车约重了,学校只能紧着医学系用车,我们不
是“后娘养的”吗?只好凑和了。
  难预料的事总是太多,按说照当初刚来桃花岛的阵势,一辆大卡车已能足够装下全
班四五十人的所有行李,可是自从进驻桃花岛后大家的闲功夫多了不少,不知不觉每人
都添置了很多杂物,行李一下子臃肿起来,竟然装了满满当当两卡车的东西,自然就没
地方装人了。商量之下,只能化整为零,让同学们自己乘公交车返校,有些人索性就说
等到下午乘小火车回去,但这样他们的行李就没人照料了,乔老师好劝歹劝,总算让所
有的人都去乘公交立即返回,当然除了我以外。
  我准备留下来继续实习,因为我已经和父母说好春节就在二姑家过了,父母一听说
我是为了将来考研究生才留下实习的,也就不拦我了,他们总希望我能有出息。
  所有的同学一走,整个宿舍楼立刻清静了下来,和我的心一样空落落的,我一个人
坐了会儿,想烧点面条吃,却发现怎么也点不起火来,想往炉子里加点煤油,但煤油瓶
却空了。我从楼下走到楼上,这才省悟过来人已经都走了,我还能上哪“家”去借到油
呢?难怪有人说一个人呆久了就特别想哭,我就算还没到这个份上,但发展趋势却是明
显的无法逆转的。
  走回楼下,却见门口立着一男一女,是袁雨晴和魏蓝。
  “你们找谁?国军已经仓皇撤退了。”
  “刘峥,上次真不好意思。你们同学都刚走吗?我们光顾着收拾我们的东西了,都
没注意。还好你没走,我们就是来和你说一声再见,我们今天下午的火车。你怎么没走
?”
  “我再在这儿实习一段时间。我说魏同志,我和雨晴姐可是清白的,当然我们俩说
了不算,这事从来就说不清楚。”
  袁雨晴忙打断到:“行了,行了,什么事到你嘴里越说越乱。早知道不来和你告别
了。我还有礼物送你呢,”她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本书,就是以前放在她床头书架上的几
本散文随笔之类的,都是我借来看却根本没翻过的东西。“这些书我带回去也挺沉的,
就送给你了吧,留个纪念,这些天同学都回去了,你一个人可能也挺冷清的,看看书解
闷吧,别忘了啊,书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魏哥一来你就把最好的朋友抛弃了?”
  “你不要拉倒。”
  “这不和你开个玩笑吗。谢谢你了。你们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送?”
  “不多,不用了。”
  他们一走,我觉着更不是滋味了,想了半天,翻了半天散文书,总算找到了一个词
儿形容这时候的感受,凄凉。
  读太多书懂太多词的确不好,我自从认识了“凄凉”这个显然的贬义词后就“不能
自拔”了,总觉着身边格外的冷清,好几次有冲动想回学校去找人抽烟喝酒搓麻将,但
知道就算回去也找不到什么人了,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回家过年了。于是我又翻开袁雨晴
送我的那几本书,随手一翻,是一篇丰子恺写的讲他老爹怎么慢条斯理地嘬螃蟹,就这
事也一写几千字,到最后也没见小丰子恺捞着多少蟹肉吃,心想这旧社会旧制度就是差
,做父亲的一点也不体贴,甩手就把那本书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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