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部落(十三---十五)
 伫听寒 (2004-06-30 11:3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桃花部落(十三)
十三、大盘大碗
  这晚我睡得很踏实,再也听不见风还吼马在叫,只有一些细语,象黑馆子里人们的说话声,所以我再没有可能辗转反侧,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冬天的日上三竿含金量更高,确切说已经是中午了。


  老大早已起床,人一旦开始谈恋爱就没大懒觉可睡了,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他进进出出也不关门,估计是在洗衣服晾衣服。忽然听见有人敲了敲门,轻轻地问:“这儿有人吗?麻烦问一下你们这儿有个叫刘峥的住哪儿啊?”
  “刘峥住床上。”我听出是刘明明的声音,从帐子里伸出头冲她笑。
  “你怎么还在睡呀,是不是昨晚真冻感冒了?你那夹克也忘了穿走,你要真生病了,那我可得买慰问品去。”刘明明走进来很关切地问,还伸手来摸我额头。
  “我不感冒你就不给我买慰问品了?我是昨晚睡太迟,太高兴了想人想得睡不着。可见你这个人冷酷无情,你也该高兴得睡个大懒觉才对。”
  “我凭什么呀?我顶多被你吓得睡不着,你真没生病吧?否则我真过意不去了,下次给学生补课天黑了也不敢让你来护送了。”刘明明说着,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微微地笑。
  我幸福的感觉似乎全回来了,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刘明明的手,刘明明也没拒绝,笑着说:“你可别臭美,我今天是来还你衣服的,咦?这是什么声音?是你肚子在叫吧,真佩服你,睡到现在不吃东西还能扛得住。你快起床吧,我带来点吃的你对付对付。”
  “你真买慰问品来啦?那我可要腼腆了,怎么能让你破费啊?”
  “不是你昨天说的吗?我算社会女青年了,我比你富裕。”
  “我说你是不是把我每句话都记录了?以后准备出刘大夫语录啊?搞个人崇拜不好。”
  “你要再瞎说我可要把带来的吃的都扔了,你要不想糟蹋东西就快起床。”说着话时,老大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了进来,看到如此情景呆了一下,事后他说他差点儿把盆扣地上,吃惊地打量着刘明明回头一笑时的小虎牙。
  我笑着说:“明明,这就是我和你在过去几十年里经常提起的老大,老大,这是刘明明,我们刘家几百年来诞生的唯一一个明白人,目前正在将她的明白和智慧用一种鸟语传授给祖国青春期的花朵们。她就在咱们上次去踢球那个中学,你记不记得,咱们和看门老头差点儿打了一架。”
  “失敬失敬,你小子怎么让人坐着也不起床啊?”老大确信没走错寝室。
  “我这不是害羞吗!”
  刘明明笑着转过身,请老大帮着点起煤油炉说要帮我热吃的。在她忙碌的时候我起了床,去水房刷牙洗脸,但一回到寝室,鼻中传来的香味却让我又愣住了,那正是烧鸡的香味,可以勾起我不止是食欲还有很多回忆的香味。
  刘明明轻声问我:“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你又想起什么坏事了?”
  “这烧鸡……你在哪儿买的。”
  “桐柏新村边上一个食府,这烧鸡可是有名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告诉我。”
  “没想什么,你跑那么老远去买鸡,多累啊。”
  “离我们家就一站路,走走就走到了,怎么了?你要不吃我可真把它扔了。”
  “别,咱不能浪费粮食,来,一块儿吃吧,别客气。”
  “你倒挺会借花献佛,我不饿,我看你吃。”刘明明真的坐在我身边看着我。
  “你以为你在动物园看猴山哪?吃吧,吃饱了咱逛街去。”
  “谁跟你去逛街啊?我还没备好课呢。咱去哪儿逛?”
  “我还没想好呢,你是本地土著,你给个主意吧。”
  “去海边怎么样?”
  我险些把嘴里的鸡肉吐了出来,使劲地摇头。刘明明不解地问:“为什么呀?我好久没去了。”
  “你最近很少看晚报吧,说海边那大堤上啊,最近出现两个不明身份的摩托飞车歹徒,专门劫掠在大堤附近谈情说爱的男女。据说这两个歹徒一个戴绿头盔一个戴红头盔,坐后面的红头盔歹徒手里拎着根狼牙棒,当车从人身边经过时他就一棒把人打晕,然后是男的劫财,女的劫色,已有多起类似的恶性案件发生,引起了广大公安人员的注意。目前区委区政府和公安局已号召全区居民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着想,尽量不要去海边游玩。你说多可怕呀!”
  “你别骗我了,我爸就在区委工作,他都没说起过,报纸上怎么会宣传?”
  老大不识时务地说:“听你描述的怎么这么象‘一丘之鱼’啊?”“一丘之鱼”是我们用来形容丘主治和余培嫣的代称。老大更不懂事地把“一丘之鱼”的出处说明了一下,就差说是我和小芸最先看见的。
  刘明明有些怏怏,我大致知道毛病所在,小声劝她:“我这不跟你开个玩笑嘛,又不是什么实质性的欺骗,老师一句话,咱做学生的还不是乖乖跟着,好家伙,不听老师的话,我敢吗?我毕不了业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你毕不了业,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刘大夫语录第一百零八条关于人民关系的论述是怎么说来着?”
  “关系太大了,打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这关系太大了。
  嗨,你说我这人,干吗答理你呀?”刘明明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你赏我一鸡翅膀吃行了吧,我这人真的吃不多。”
  吃饱了,刘明明还是让我先陪她到她学校的办公室去备课。临出门时她又走到我床前看了一下说:“你这床怎么真的跟狗窝似的,那些衣服是脏的吧,就那么扔着也不洗洗?”
  “我不是没雇保姆嘛!”
  “你给我吧,我拿回家去洗。”
  “那怎么可以,你瞧我脸都红了。”
  “你的脸啊,白净着呢。又不是我洗,是洗衣机洗,多你两件也多不到哪儿去,还有吗?”
  “那不都在盆里泡着哪,估计已经臭了。”
  刘明明把那些脏衣服收集起来,放在刚才拎来装着我夹克的塑料袋里,老大搓着因冷天下水洗衣服而冻得通红的手,看着那个塑料袋一脸的无奈。
  我陪着刘明明去那个中学她的办公室备课,说是备课,其实也就是去温存了一下。然后两人出了学校坐车到了人民路,在两个商场逛了逛,在人民商场顶楼的美食城吃了些点心,大概是觉得这次亲密接触达到了预定的程度,刘明明就让我送她回家。临分手时她说:“咱们要早认识该多好?”
  我说:“是,我天天陪你备课。”
  “你净不想好事。再给你警告一次,下次就该记过了,记过处分可是要跟进档案的。”
  “不怕,我档案里迟早得有你的名字。”
  刘明明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

  回到宿舍,只见方耀明斜靠在我的床上,手里拿了一份晚报在看,很悠闲地用个小梳子梳着头上本来就很整齐的细毛。我一看就知不妙:“完了,你完了,彻底要抛弃佳佳了是不是,昨晚你又把持不住了是不是?”
  “你把我瞧成什么人了?佳佳给我打了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要请两天假,我都去她家慰问过了。你别说我,你把持住了没有?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不是连手都没敢碰。”
  “我又不是澡堂子里修脚的,干吗对人的手足那么感兴趣?话说回来,这小姑娘可真不错。”
  老六走了进来,在屋子里转了个圈,说道:“来晚了一步,老大说你又领了姑娘上……不对,坐床边上,你小子速度也太快了吧,希特勒的闪电战算什么?他要有你这速度,别说欧洲大陆,南北美都夷为平地了。”
  “行了,我和方老师比起来还差了好几个数量级呢,是不是方老师?不过我可有个怀疑,这姑娘也太完美了,长得如何就不说了吧,反正哥们我也就这副嘴脸,不能要求尽善尽美了。但她怎么就象没什么毛病似的,勤劳勇敢,严肃活泼,该撒泼的时候撒泼,该撒娇的时候撒娇,她还说了,她完全支持我以后到七院来做大夫,还说她老爸在区委工作,我要想成为桃花岛永久岛民,只要她爸放个屁就没太大问题了。但是要知道完美的事物一出现就有问题,上次小芸来找我那俩礼拜你们也见了,那是最完美的,但却是昙花一现般的,抽根烟的功夫就没了。在那之前的小芸可不是那样的,脾气火爆着呢,那才是真实的。但这回这个刘明明,我可真有点心虚,要说她配我这个完美无缺的好人也没什么不合适,就是觉得以往上帝他老人家总是把一个好人和一个坏蛋拴在一起形成帮教组合,没听说浪费两个好人指标在一起搞‘争先创优’的。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你有病。”
  “而且不轻。”
  第二天上班一进办公室,却发现杨文然一个人坐在里面抽烟,整个屋子浓雾腾腾,象大年初一凌晨大街上的空气,只是由于小小的办公室空间有限,这浓浓的烟雾除了沉闷别的什么也让人感觉不出来。我坐在他对面,透过镜片见他双眼血丝密布。他示意让我自己在桌上拿烟。
  “我们小小挺想你的,我和老婆一闹架,她就嚷着要来找老板叔叔玩。”
  “那你怎么不把她带来,我可是随叫随到,下回你就牵她来,我领着去公园,看电影都行。”
  “不用了,我老婆带她回我丈母娘家去了。我告诉你,人不能犯一点错误,不管你认为是不是错误,别人不乐意的你就别做。”
  “这个我有体会。”
  “你有什么体会?你干得挺好啊?‘杠开’兄挺欣赏你。
  下回分配争取到这儿来吧。”杨文然昨晚主动和别人换的值班,因为家里冷冷清清,他也呆不住。
  护士来喊说有我的电话。跑过去拿起听筒,却传来张姗的声音:“刘哥,想死我了。”
  “不要糖衣炮弹,我看你是在想阿明吧?你怎么回事,一大早打电话来,不知道我们一大早最忙吗,要不要我给你喊阿明去?”
  “刘明明不错吧?”
  “这话我爱听,真不错,你长这么大可算干了一件好事。”
  “我也觉着刘明明这人和你最合适了,她说她特别没有远大理想,就想太太平平在卫星城过日子,我那天晚上和阿明聊过以后,一下子就想起你来了,正好要感谢感谢你,就自作主张撮合你们俩了。我干这么大一件好事,你也该再回报一下吧?”
  “怎么回报啊?我一抱你方耀明和刘明明都不乐意。”
  “我说正经的,我觉着方耀明这个人真改好了。照理说吧他现在恋爱谈得好好的,我也不该瞎搀和,但自从上次出了那事,我突然想踏踏实实找个人从了。”
  “你才几岁啊?还是个小毛丫头哪,那你就认认真真慢慢找吧,好哥们有的事,只要别打方耀明的主意就行。”
  “坏了,我还就打他主意了。那我该怎么办哪?我现在考虑着先横刀夺爱,再斩草除根。”
  “等等,然后就该株连九族了,把我杀人灭口了是不是?
  我说你们这些孩子能不能别瞎闹腾?”
  “刘哥,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自己有包子吃了也不管我们连馒头都吃不上的人了?”
  “问题是这种事我帮不了你,我说你打台球时先消灭哪个再消灭哪个思路不是挺清晰的么,怎么到这儿钻起牛角尖来了?别瞎想了,阿明这小子改好了,我们应该替他高兴才是,等他抛弃了现在这个碗里的再去找你这个盘里的,没过两天他又会再抛弃你这个盘里的去找另外一个未知的锅里的,你希望他再走回这条不归之路吗。我怎么说着这么费劲哪?
  再说你不也象块咸肉似的身边有好大一堆苍蝇吗?干吗非跟自己过不去啊?”
  杨文然在外面叫:“刘峥,程医生到了,该查房了!”
  我只能对张姗说:“你在电话里听见了没有,我们要查房了,现在无法继续交谈了,你要有什么想不开的下午再打电话给我吧,要跳楼前看看清楚是不是一楼,争取一次成功。”
  “那我下午再打电话给你吧,你可别和方耀明说,别让他骄傲自满。”
  “明白了。”
  我们跟着程道开查房,身边马小婷和邵波两个人别别扭扭的,其实他们上周起就这样了,只是那时候我自己跟自己也别别扭扭的,所以没太注意。
  程道开一边查房一边安排这星期的手术,到了36床前看了一下病历后说要把他的手术从周二推迟到周四,因为病人最近症状不太稳定,还要观察两天。出了那间病房杨文然问到底怎么回事,程道开说43床的那个胃大部切除手术要挤到前面来做,有人来打过招呼,赵医生吩咐下来的,而且这位主任大人还要亲自主刀,看来对方来头不小。杨文然很奇怪地问是什么来头,白道还是黄道?这也是桃花岛的切口,白道是指一些权力部门,黄道是指能甩钱的主。这里还有些辨证关系:白道中人大多伴随着黄道,而黄道中人很多只是纯“黄”,未必一定能攀上白道。程道开说看样子是白道,究竟他们怎么“看”的,自然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由于这次手术主任出马,而且算是大手术,我和马小婷都要上去做助手,感觉挺振奋。因为七院的总体质量不算高,真正的大手术做得不多,能有机会碰上就算运气。
  下午的时候,张姗果然又打电话来了。
  “刘哥,救救我吧。”
  “我看你是闲的,今天卖掉几件衣服?”
  “连背心裤衩算上一共三件,我坐卧不宁啊!”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你会写小说吗?你把你的一腔思念之情和矛盾的心理都付诸文字,好歹整个白楼梦出来怎么样?你可不能象我们似的混日子,你写好了一发表,让上帝看见并深受感动,说不定暗做手脚哪天让冯佳一高兴就把方耀明蹬了,那才是你的机会到了。”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你能帮我制造点事故什么的让他们分开行不行?”
  “干坏事谁不会啊,但我一缺德了遭报应你负责?别再犯倔了,比老五可爱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你是缺乏睡眠,好好睡两天就行了。”
  “行了,店里来了俩老外,我得好好宰宰他们,我明天接着向你汇报思想,你可别走开啊!”
  我暗叫谢天谢地,放下电话,还没起身,电话铃又响起来,我拿起电话,一听是叫刘哥,头又大了:“我说你怎么没完了?”
  “谁没完了?那我挂了。”竟然是刘明明的声音。
  “别别,我认错人了,怎么是你呀?”
  “不允许啊?看来我还得挂了。”
  “千万别,我苦苦等着你的电话哪!”
  “那你干吗不打给我呀,我昨天不把电话号码写你爪子上了吗?”
  “我这儿刚忙完,还没顾上哪!”对面护士冲我做了个很难看的嘴脸。
  “你又撒谎,刚才和谁打电话呢?我连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是忙音。”
  “还不就是那个张姗,她对我们老五芳心不死,让我帮她干坏事,你说我能干吗?所以纠缠了半天。你今天怎么也改叫刘哥了,所以我才以为又是张姗,你该叫我刘峥同学才对。”
  “那你也不象话,不管我叫你什么你还听不出我声音啊?该罚。”
  “老师,那您就罚我往后每天给您至少挂两个电话怎么样?”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有课吗?”
  “我又不是你们教研室主任,我怎么会知道?”
  “你看看你,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在,比如明天下午你肯定不在,我就用不着费劲打电话了。”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
  “我是姓刘的明白啊?告诉我,今天想起过我没有?”
  “一直忙,还没顾上饿呢。”
  “你要想吃的才能想起我?行了,我挂电话了。”
  “跟你开个玩笑,天地良心,我和张姗打电话的时候还紧夸你呢。”
  “你以后少和她罗嗦,她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又是在那条时装街上混,可复杂了。”
  “她不是咱俩的大月老嘛!又是你好朋友,再说她确实有思想问题,我是做大夫的,总得治病救人吧。”
  “得了吧,你还救人哪?别把自己装进去。再者说,你要牢记,女孩子之间没有什么真正好朋友的。我说的你到底听进去没有,让你别和她罗嗦你就少说两句不行?”
  “下班我到你们学校去接你怎么样?”
  “刚才说的你倒是听进去没有?你怎么就这么不理解我的心思啊?”刘明明的声音透着委曲。我本来都嫌烦了,但一听她这种声调,再想想她的“心思”,又觉着温暖,只好软声说:“我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左耳朵进,右耳朵还不让出来,回声,少罗嗦,少罗嗦,少罗嗦……”
  “你少贫少贫少贫,”听出来刘明明笑了,“我回家吃完晚饭后到学校去备课,你也来吧,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我要说不想来那就是我太虚伪,我现在没什么别的盼头了,就是备课。”
  “你又想什么了?别往歪处琢磨,你带上你的医书,我是真的要好好备课,一周末都没怎么看书,还有作业要改,你别让门房的给你当流氓抓起来。说好了啊,我吃完饭到你们宿舍找你。”
  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刘明明来到我们寝室,大大方方和几个兄弟都见过了,当着众人之面从包里取出两瓶鲜辣酱说:“昨天我们在美食城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喜欢吃辣的东西,就自作主张给你买了两瓶辣酱,也不知道对不对你胃口,你要不喜欢就扔了。”
  我喜不自胜地说:“你别总想着浪费粮食,怎么会不对胃口?你买的不会错。”
  “那你也别吃的太猛,到时候长一脸包,让我一见你就闭眼。”
  “不可能,我再怎么长也不能让你陶醉成那样。”
  刘明明问旁边直咽口水的老六:“你们这个老三是不是一贯这么臭美啊?”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她的自行车就停在楼下,我替她推着,两个人晃晃荡荡就往她的学校逛过去。
  她那个学校是所重点中学,不少家住得远的或在附近县里的孩子就在学校里住宿,因此学校里除了周末,到晚间也还热闹。有几个孩子路过我们时管她叫“刘老师”,我在一旁也跟着答应。她等孩子走后笑着说:“你跟着起什么哄啊,你以为老师挺好当是不是?首先得为人师表,就你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行。”
  “你是刘老师,那我至少可以算个刘师公吧。再说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我毕业哪儿都没人要,就到这儿来教中学了。”
  “就你这满脑子坏水还能教什么?教孩子耍流氓还是搓麻将啊?我知道,你们在医院呆过的没好人。”
  “别的不敢说,生理卫生总可以吧?再说我哪点不好了?”
  “你还挺光荣?”
  “医院好人多着呢,我随便和你说个事儿吧,话说这内科有位罗大夫……”
  “我不听,别和我说你们医院的破事!你要说我就捂耳朵。”刘明明突然显出真实的反感,垂着脸满面不愉。
  “你真不听啊?罗大夫的故事可精彩了。”
  “你要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不行,你要不理我,我真得愁得满脸长包了,我不说了。但你不是支持我去七院吗?你不会真欢迎我到这儿教生理卫生吧?”
  “当然不是,你大夫还是要做的,但可得乖乖的,不能乱来哦,否则你还得满脸长包。”我发现刘明明很认真说话的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就想把嘴凑过去,被刘明明看出了意图,轻声说:“你严肃点,这么多青春期花朵看着呢。”
  “不过你也想得太远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还不见得有这个福气能做成大夫呢。”说到正事,我的确严肃起来。
  “这个我比你有把握,我只送你两个字,你记住了,一年后你就能明白我没吹牛。”
  “请开金口,我洗耳恭听。”
  “听话。听刘老师的话。”
  这次备课,我陪着刘明明老老实实看了两三个钟头的书,期间还有两个好学的少年来问问题,刘明明也都很耐心地解答了。
  看看时间不早,我担心她一个人晚上骑车回去不安全,就让她坐在车后座上,蹬车送她回家,她把头靠在我的背上,能感觉出她很惬意,款款地说着她们学校有趣的事。到了她家楼下临分手时,她拉着我的手好半天不放,憋了很久说了一句,使我一堆甜言蜜语立即黯然失色:“咱们要早认识该多好?”

  第二天从上午九点半查完房开始我们就进入了手术间,为43床病人进行胃大部切除术,掌刀的是主任赵医生。赵医生就是罗静芳的丈夫,但看上去比罗静芳衰老得多,头上稀稀疏疏已经没剩下几根头发,背也微佝,手也微抖,看来已不复桃花岛第一刀手的风采。做到半途,果然出了事,因手颤抖不小心割破了一根挺粗大的血管,虽然没有造成真正意义上的大出血,但也足够所有人多忙活上两个小时。如此一番坎坷下来,手术目的总算达到,我们已经站了近八个小时,又累又饿。
  回到办公室,杨文然飞快地处理着最后的一些文字工作,我和马小婷坐了一会儿,算是稍微缓过点神了,就要告辞离开,杨文然忙说:“你们先别走,等会儿咱一块儿吃去,病人家属请客。”
  “这不大好吧,姚老太要知道了该训我们了。”事实上这是规矩,实习生属于“外人”,一般不参与病人请客的活动,也拿不到红包,有时候就算病人家属点名要一块儿请,上面的医生们也会代我们推掉,因为这样他们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杨文然却说:“这次不同,因为是大手术,家属客气得很,一定要请你们,就在‘小天兴’。‘杠开’兄本来也不想带你们的,但赵医生亲自发话要一起去,你们到时候就识相点,别出声就是了,人发什么你们拿什么,自然一点。”
  马小婷坚持说:“这样不太好吧。”我却欣然接受了,劝她说:“有人管饭还不好吗?省得你自己回去烧了,上次好不容易吃了你一次面条,烧得跟浆糊似的,咱们混一顿是一顿吧。何况‘小天兴’的东西还是值得一吃的。”
  “再好吃也没有鲜辣酱好吃吧?”
  “这帮小子,嘴怎么比老娘儿们还快啊,你听谁说的?”
  “你说话好听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虽然刑满释放了,片警们还得监视着你呢,你这种坏人要放任自流还怎么得了?她长得什么样啊,那天我倒是瞄着一眼,一位姑娘往你们宿舍走,挺高的个儿,可惜就是个背影。”
  “我看你是真不用去吃了,怎么这么有精神头啊?你是不是一批斗我就来劲?”
  邵波和两个护士在门口晃了晃,杨文然会意,收起病历夹说:“你们两个要有劲就继续在这儿掐,没劲就和我一路走去‘小天兴’吧。”
  “小天兴”门口那两个红灯笼依旧不争气地垂着,门廊里小姐依旧穿着尼龙旗袍,门一打开她们就被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按照她们的指引,我们进了二楼的一个单间。
  赵医生他们已经都到了,病人家属是位中年人,穿西装,看样子属于富裕阶层,患者是他兄长。我看在座的还有手术间在一旁递刀的两名护士,病房里的护士长,程道开和邵波,只不过病人家属和赵医生的座位之间还有个空位,似乎是在虚位以待什么人。
  几个大冷盘已经放好,赵医生抬腕看表,皱皱眉,对病人家属说:“别等了吧,我们这几位医生都饿坏了,整整八个小时在手术台上,先吃吧,这个……小刘,还有这个……女同学,你们都别客气,吃吧!”说着,自己带头夹了一块柠檬鸡片。其余众人这才陆续动筷,尼龙旗袍走来,一一问过,分别给斟上葡萄酒和白酒。
  不久,单间门口有人说:“小姐,在这里面请。”门一开,病人家属先站了起来,躬身说:“刘老师,你今天忙什么呢,到这么晚才来?”
  我轻声问马小婷:“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但见马小婷扭着脸一脸愕然地看着门口,低声说:“是你……你……”
  我回头一看,门口竟然立着刘明明!
  刘明明还是那样大大方方地向众人点头示意,对那病人家属说:“真不好意思,下午教研组开会,后来又是团总支开会,一直耽误到现在,害得你们久等了。”
  程道开和杨文然他们都在面面相觑,可能是在猜测刘明明的身份,因为据他们估计这位病家是来自“白道”,才会让赵医生这么给脸面,然而今天见这位家属显然也只是平常“黄道”的人物,那么他所有的“白道”背景就着落在这位听上去只是位普通教师的女孩子身上。倒是我对刘明明知道得详细些,她既然说起过她父亲在区委工作,这可不就是很好的“白道”背景了?难怪她昨天打电话说我今天下午肯定不在,也定是料到有这么一个大手术要做,那她怎么又知道我一定会上台呢,我不过是个实习生而已。再一想旋即明白,既然她在其中穿针引线,对哪些大夫出马这类敏感问题一定摸得很明白。
  大家的猜测果然都不错,赵医生向刘明明微微笑,看得出是很熟络的样子,她也就坐在那个“虚位”上,不要喝酒,只要了可乐做饮料。那位子就在我和马小婷的斜对面,她和病人家属寒喧了几句,就冲我这里笑了笑,也没特地和我多说什么。
  程道开酒到杯干,开始很大声很放肆地和几个护士以及杨文然他们说笑。赵医生则在很认真地吃桌上的各色佳肴。
  杨文然精神不是特别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不久就说要到外面抽烟,单间里女士太多,怕给熏呛着。
  马小婷趁刘明明和病人家属说话的时候悄悄问我:“我没认错吧,是她吧?”
  “就算是吧。”
  “是就是,什么叫就算啊?你别不好意思,这姑娘一看就让人喜欢。”
  “我看着怎么和你差不多。你别和我说话了,人邵波好几次想和你搭腔都没找着机会。”
  “我才不理他呢。”
  杨文然抽完烟走了回来,轻声对身边邵波说:“你猜我看见谁了?周琳,还有那个小高工,就在外面一个桌上吃饭呢。”
  我心想,这倒挺好。
  我曾听杨文然他们说起过,在附近几家馆子里吃饭遇见同事是很经常的,尤其在病人家属请客的时候。卫星城里就这么几家真正象样的好馆子,请客活动也就相对集中在这几个场所,经常会发现这里一桌外科的,那边一桌妇产科的,司空见惯。但今天周琳在这里,似乎属于另类情况。
  邵波笑笑说:“那家伙还追得挺紧,不过好象还真挺有才的,在柴油机厂搞定了一个攻关项目,三十来岁就破格提成高工,前途无量,不过我看他还是多半没戏,我还是比较了解周琳妹……那个周琳的,我和她是老同学我还不知道嘛,她非得对胃口不行,刁德一摩拳擦掌了多少年不也没能得逞,当然也怪那小子自己在医院里把形象搞差了。”
  马小婷不知怎么突然插了句:“你形象挺好是不是?”
  邵波更来劲了:“我形象也是一塌糊涂了,小婷你总不肯帮助我改,我连一点前进的动力都没有,破罐破摔,自暴自弃了,这里你要负很大的责任。”
  “咱俩这是谁带谁的教啊?你把你工资给我,我才能担待那么一点教育你的责任。”
  “没说的,别说工资,奖金我都给你。”邵波没两句话,又让马小婷破颜而笑了:“就这你还没完,肯定还藏着钱呢,红包呢?就不上缴了?”
  “我把人送的烟都交给你保管还不行?每天你就发我两包。你一生气就不发,让我抽风还不行?”
  “你这人就该抽风。”
  病人家属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一堆书本模样的东西,笑着说:“为了感谢各位医生的辛苦,我这里寒酸,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这些是一批欧洲进口的影集,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于是他开始一本一本发,影集的样子大小都差不多,但他发得很仔细,好象唯恐发错了。我心想这影集里一定有名堂,多半塞着钱,因为孝敬各级有关人员的金额数不等,多少大大有别,发错可就麻烦了。我注意了一下,他给刘明明了两份,我想其中定然有一个是给她父亲的。
  发完了影集,由于热菜一盘盘的上,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结束战斗的迹象。我出去上卫生间,出了门果然看见周琳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外面大堂角落里的一个小桌上吃饭。那个男的也挺注意修饰,正在侃侃而谈,双眼闪着智慧的光芒。周琳背对着我的视线坐着,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真地听。我就站着多看了那么两眼的功夫,身后突然传来刘明明冷冷的声音:“你在看什么呢?”
桃花部落(十四)
十四、大化于无形
  我吓了一跳,回身说:“我真的走眼了,咱们刘老师太有大将风度了,今天可把我折服了。”

  “我问你哪,你在看什么?”
  “那边后背冲着咱的女同志是我内科的带教老师。”
  “我知道了。”
  “你知道?知道什么?”
  “我是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不要过敏,”刘明明又笑了,挽起我的胳膊。“我现在真糟糕了,一天不见你就想和你说话,刚才屋里那么多人我只好忍着假装不认识你,你不会因为这个生我气了吧?”
  “哪能啊?你往那儿一站我就觉着自惭形秽,你当时要和我说话我非结巴不可。”
  “你讽刺我是不是?我看你和你旁边的马小婷不是说了挺多话的吗?”
  “她在夸你呢,说我这坏人怎么居然也有好报应,那我不得谦虚谦虚?”
  “咱别站在这儿说话好不好,人都在吃饭,咱象傻子似的,到楼下会客厅里坐着说多好。”
  “我可是出来上厕所的。”
  “我等你。”
  我只好由她牵着走下楼,我想周琳那个角度一定能看见,但看见不看见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有感觉她和我一样不想犯错误。

  第二天刚查完房,张姗又打电话来了,我听她逻辑混乱地胡言乱语一番,说了句:“你把思想好好整理一下,给我写份总结寄来,邮票贴端正了,我慢慢处理。”然后就挂了电话。
  前一天散席后我就有些焦躁,没有任何理由地隐隐觉着不愉快。影集里夹着一百元钱,对我来说如雪中送炭,但我也殊无欢欣之意,上班空下来的时候就想找人说说话。马小婷又开始和邵波进行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自然没心思听我絮叨,我想来想去,就去拨刘明明办公室的电话。
  “今天晚饭你别回家吃了,我请你吧,饮矿泉水不忘挖井人,老师的情谊比海深。”
  “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先把借别人的钱还了吧。”
  “太神奇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这里是不是有你什么耳目?下回一点坏事都干不了了。”
  “哪有什么耳目,我特别了解你而已,看看你腐朽的生活方式,我猜都能猜出来。你想干什么坏事?看看我能帮你不能?”
  “那要不你请我吧。”
  “你这人脸皮不是挺厚的嘛!有什么想法还不明说。”
  “我羞于启齿。”
  “那我就不让你难堪了。白白。”
  “别别,哥想和你说说话,不管谁请谁吧,去备课也行,就想和你聊聊。你现在麻烦了,碰上一位死缠烂打的学生。”
  “没关系,青年教师嘛,应该多挑挑担子,”刘明明用很轻柔的声音说。“你这家伙,总算给我打电话了,你要不打来,还得我给你打过去。”
  “你是不是也有羞于启齿的思想问题?”
  “又来了,美什么呀你?你的衣服不要了?已经晾干了,咱选个地点接头交货吧,我肯定不和你多废话。”
  “咱去哪儿吃?还是你说吧。”
  “怎么一说吃你就这么兴奋啊?到我们家来吧,我烧给你吃。”
  “总算能把钱花出去了,你爸喜欢喝酒还是抽烟,我总不能空手去吧。”
  “你这人真俗气,咱才认识几天啊?还不到见我爸妈的时候呢。老两口今晚都要出去,可能是共同赴宴吧,家里就我一个人。”
  “小兔儿乖乖,你就真不怕我进来干坏事?”
  “狼要都象你似的早成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了。你下了班就来吧。”

  刘明明家是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门一般总关着,有个看门的老头,进门必须报出具体要去哪家,我告诉他说“刘家”,他摇头说这儿一共五十多户人家,没有哪家是“刘家”,我正在犯疑是不是走错了大门,刘明明从院子里迎了出来,告诉那老头说我是她朋友,那老头笑着问:“你爸妈呢?他们见过这个小伙子没有?”刘明明说:“他们今天晚上出去有事,下回再见吧。”挽起我胳膊就往楼上走。
  我一时难解心中疑惑,忍不住问:“我刚才问‘刘家’,那老头怎么睁着眼说没有‘刘家’,但你一来他又明白了。”
  刘明明低头想想说:“可能这老头脑子有点不大清楚吧,和你挺象。你瞧你,到我家来拎一军用书包干什么,人当你是卖老鼠药的呢。”
  “这可不是一般的军用书包,这是飞行员专用的军包,你没见比别的大好几号?我有重要情报给你。”我从包里取出一束在乘车半途的一个花店买的玫瑰花,刘明明一惊,先是略带恐惧的瞪大了眼睛,顿了一下,颤声问:“你,你给谁买的?”
  “还有谁啊?我们敬爱可爱的刘老师!这一束里一共是十二朵,这里有个讲究,十二乃一打之数,古人云男女两心相悦,贵在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咱们属于是一打即合,是一个意思。至于怎么打,少林武当跆拳道,咱们样样有一套……”
  我还想继续胡说,嘴却派了别的用途,刘明明搂着我,我便去吻她,但突然发现有两行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来,吓得我又忙不迭把嘴移开:“好好的,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讨厌这花,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扔了。”
  “别,咱不能浪费粮食,”刘明明虽然挂着泪,但笑得一片自然,“你怎么这么笨,我这不是高兴嘛!长这么大没有人给送过花。”
  “你蒙谁啊?这么美丽可爱又明白的小姑娘会没人给送花,打死我都不相信。”
  “信不信随你。”她开了家门,打开灯,拿过一双棉拖鞋让我换上,问我:“我们家怎么样?”
  “比我们宿舍宽敞,”这是套四居室,有一间屋子关着门,估计是她父母的卧室,厅里家具名贵,坐具都是皮制,所以我又说:“象威虎山,皮多。”
  “今天就饶你了,下回见我爸妈你可不能这样胡说。”
  刘明明拿着那束花往里面一个屋子里走,我在后面叫:“能让参观一下闺房不能?”
  “腿不是长在你自己身上?”
  我进了刘明明的卧室,她正把那束玫瑰往一个花瓶里插,放在了窗台上,又一转身出去,取来了一个专门浇花用的喷水壶,拧下了蓬头,从水壶的嘴里往花瓶中注水,然后又将蓬头安上,往花瓣上喷了点水珠,转身问我:“这样好看吗?”
  “你很好看,我说过多少遍了。”
  “我问这花好看不好看?我这儿也有个讲究,叫鲜艳欲滴。”
  “还是和你一样。”我紧紧抱住她,她只是用手稍稍扶了一下,并没抗拒,但就在此刻电话铃响了,我在她耳边说:“别去接了。”刘明明挣开说:“不行,找到我们家的常有要事。”跑出去接电话去了。
  我环顾刘明明的房间,吸引住我眼光的是书桌上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合影: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少妇眉目清秀,仿佛在哪里见过,仔细想了想,原来是今日的刘明明和她有些相仿,一脉相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另一张照片是两个少女的合影,一个是刘明明,另一个也是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姑娘,我听刘明明说起她还有个只差了一岁多的妹妹,料想就是她了。
  耳中传来刘明明接电话的声音:“爸妈都出去了,你还好吧?”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自己要有数,可想清楚了,你只是大专学历,留市里的把握到底有多大?可别被人骗了,咱这里有什么不好?卫星城又怎么了?我看你还是等爸妈回来和他们再好好商量吧。”
  等刘明明回屋来我说:“你还挺有做姐姐的样子,她学什么的?”我记得她说过她有个妹妹在市里读书。
  “算是学生物的吧,”刘明明眉间似是有点隐忧。“她心眼活,想留在市里,说是现在找了个男朋友在帮她的忙,我挺担心的,别被人利用了。”
  “你放心吧,姐姐这么明白,妹妹也差不了。”
  刘明明笑了:“你要真认为我明白,那我考考你,我那天送你的两个字是什么,能让你终身幸福,受用无穷的两个字。”
  “你考学生考出瘾了?难不倒我,两个字是‘起哄’,刘老师说什么咱就对着干。”
  “好了,今天没饭吃了,饿你俩钟头,看你能想起来不能。”
  “你这可是家庭暴力,我要告你们居委会去。”
  “你不就一卖老鼠药的嘛,没把你扭送到治安联防点就不错了。你去洗洗手吧,今天咱们吃现成的。”
  “好,剩饭剩菜有助于消化。”
  “我哪会给你吃剩饭剩菜啊?咱们今天吃火锅,料我都洗好准备好了,一涮就得。”
  一边吃,刘明明问我:“你说想和我聊聊,有什么心事吗?”
  “下个礼拜就该去儿科实习了,据说那科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有‘七院大学生坟墓’和‘桃花岛集中营’之称,我胆儿小,一想到这事就心打颤。”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心事了,有了能让我终身幸福,受用无穷的两个字,我只要完成做一个“太平人”的任务就行了,世上似乎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实惠的工作可寻。
  刘明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菜,看着我问:“是吗?就是这个?我看没那么简单吧。是不是昨天吃饭的时候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
  “昨天?又有吃又有拿的,已经接近我人生的最高目标了,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说实话吧,其实是因为实习上班挺无聊的,闷得慌,但现在一下班就好了,和你在一起,那就是完完全全达到我人生的最高目标了。”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甜言蜜语的?”
  “当然不是,我就成天和马小婷斗嘴,骂得可难听了。”
  不知为什么,焦燥和不愉快又暗暗爬了上来。
  “你慢点吃,别烫坏了嘴,又没人和你抢。”刘明明说着,自己就不动口了,只用亮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喝了口汤,心里又觉着舒服了许多,温声问她:“你怎么不吃了?”
  “我喜欢看你吃,我胃口不好,一会儿就饱了,看你一会儿,见你吃得狼吞虎咽的,又能找回点胃口,再继续吃。”
  “要不要我喂你?”
  “有朝一日吧。”

  告诉谁谁都不会相信,纯净美好几乎是洁无瑕疵的生活也会让人感到沉重,但至少我有这种感觉,而且我深深知道这并非说明我是某种意义上的“非同凡俗”,恰恰有多少辨证的事实告诉我们普通人的日子绝对不会十分省心。我本是带着一颗略显浮躁的心去找刘明明,至于究竟希望得到什么,当然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回来后更是恹恹地只感觉困倦。军用书包装回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耳中带回了她临走时说的话:“下礼拜天我再去搜罗一下,省得你大冷天地下水自己用手搓了。”
  刘明明并不是在说客气话,周末她又到了我们寝室。她见我无精打采地象窗外梧桐枝头上苟延残喘的佼佼者,笑着问我:“你又怎么了,那天走时还好好的。你还说呢,一天给我打两个电话,这些天你可一个都没打。”
  “我服死你了,你记性怎么这么好?”
  “我还记得让你把脏衣服都攒好呢。”
  “不麻烦你了,真的不好意思。我好歹也算劳动人民出身,应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你可是说真的?”
  “真的。”我想我当时脸上没做任何表情,一只眼睛斜向窗外,含情脉脉地看着枝头的佼佼者。
  刘明明真的走了。

  我一点也没夸张,桃花岛的儿科是“大学生的坟墓”,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形成这么一个传统,儿科的医生们上上下下对实习生都冷若冰霜,非打即骂,当然不是真打,只是动辄命令重写病史,算是一种很残酷的体罚。在儿科,没有固定的住院医师带教,一切安排都听主治医师的,吩咐你管哪床就是哪床,由于儿科住院病人更新迅速,一般两三天就会换一批人住进来,所以写病史的工作量特别大。那些住院医师们其实就是个小监工的角色,我们写完病史和入院记录由他们进行第一轮审批,如果他们认为不满意的就打发回来重写,如果他们这道关通过了,第二天主治医师查房时看了嫌不好,还得打发回来重写。写儿科病史不但要注意质量,还得手快,否则就得加班。比如第一天我就有五份病史要写,快赶上在内科一个月的工作量了,而其中的三份写完后被住院医师打发回来重写。更奇怪的是,那群住院小医生们就没一个随和好心的,都作铁面无私状,大概是怕一旦让我们轻易过关,到时候我们的病史被主治医师驳回他们反而更难受。
  这其中态度最恶劣的要数一个叫裴静的小姑娘,看她的形象娇小玲珑,也就是初中毕业,但对我们心狠手辣,最擅长鸡蛋里挑刺,偏偏只有她在住院医师办公室里坐的时间最长,因为别的住院医师有的看股票,有的到别地聊天,她新来不久,又可能个性坚硬人缘不好,所以无处流浪,只能坚守岗位,一心一意地来收拾我们这些小混混。
  叫苦不迭之余,我就和难友们商量:“同志们,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揭竿而起,还有一个月的罪要受,你们难道就这样忍辱负重直到新年钟声敲响吗?你们难道就忍心我们慈祥的父母在万家团圆之日看着我们消瘦的脸庞无声地哭泣吗?”
  马小婷一边在奋笔疾书一边说:“求你了,别说得这么煽情好不好,我们这儿本来就够惨痛的,别让我眼泪把病史记录纸打湿了又得重写。你有什么损点子就说吧。”
  “我要有什么好点子会憋了那么诗意的语言来打动你们各位吗,你们就不能发挥点主观能动性?”
  陶尚华停下笔来看着余培嫣,因为没有了病源,最近二人又和好如初。余培嫣头也不抬地说:“你犯什么呆啊,我这儿写不完了你可要帮着我写。”
  陶尚华想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用男的对付女的,用女的对付男的。”
  “绝了!”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盯着余培嫣看了半天。
  “就得这样干!但问题是我们这儿弹药有限,必需抓住重点,住院医师里两男四女,两个男的还总不在,即使在也还算客气,我那两份都是在张继平那小子手下通过的。现在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小裴裴老师了。”这个“小裴裴老师”的名字是前几组的同学起的,念“裴”字的时候必需念出“呸”
  字的效果。
  几个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于侃身上。
  于侃艰难地抬起脸:“你们都看我干吗?我这人可意志薄弱啊,说不定就叛变革命了,你们到时候别偷鸡不成还把米白撒了。”
  “没你了我们改吃包子。小于同志,我们这里就你一纯情少男了,你再看看你自己,来桃花岛这么多月,你是仅有的一无所获之人,眼下这么好一个机会,于人于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造福苍生,你就大胆地上吧,就算你的付出没能给我们减轻任何痛苦,我们也会一边流着血一边含笑祝福你的,是不是方耀明?”
  方耀明最苦,不但走不开身去做“编外”,还被裴静骂得狗血喷头,说他简直就象个二流子,帽子歪戴着,白大衣东一个口子西一个洞,一见那些孩子就狞笑,孩子们一见他就嗥哭。听我这么一问,忙说:“于侃,你就出手吧,我负责给你做技术支持,这样下去这日子没法过。”
  “不行,我还得等罗静芳的闺女呢,那丫头可漂亮。”
  于侃说到底是不肯服从组织的安排。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早打听过了,人罗静芳的闺女目前正在同一市里的高干子弟谈恋爱,据说那高干子弟到罗静芳家上门的时候用卡车拉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孝敬丈母娘,一时间洛阳玫瑰贵,报纸上都报导了,就咱这民工的命,还是将就吧。”
  “但我们小裴裴老师除了长得白净点,五官可是一无是处,我实在没兴趣。”
  “这是什么话?一白遮百丑,再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自私啊?要说你长得也就是个普通嘴脸,人西施长得怎么样?
  还不是为了国家利益去献身给一个糟老头子?和她相比你捡大便宜了,人小裴裴老师好歹是个青春少女。我说你为了我们这七个阶级兄妹就委曲一回吧。”
  这样胡扯一气,其实也就是苦中作乐,谁也没往心里去,但当于侃的入院记录第四次被打回重写的时候,他坐在位子上发了半天呆,严肃地说:“看来我得慎重地考虑一下你们的建议了。”
  在于侃考虑清楚之前,我们还处于无法排遣的苦难之中。
  这儿科共有四个主治医师,三女一男,三个女主治各自占山为王,谁也不买谁的帐,那个男主治受不了夹板气,长年在门诊呆着,目前病房里有两个主治,一个姓崔,一个姓苗,两个人勾心斗角得厉害,而且两个人一个是区里的三八红旗手,一个是资深老党员,医院党委组织部长,都是高手,自然少不了经常华山论剑。舌战之下,她们手下那些住院医师的地位就变得十分微妙,估计他们逡巡了很久,都怕不小心站错了队,所以后来索性达成共识,全部奉行不结盟主义,对两位都俯首帖耳。专讨好一位是轻松愉快的,但要同时讨好有根本分歧的双方则是个高难度的课题,于是小住院医师们的日子就很痛苦,如履薄冰,少不了心理或多或少地扭曲,这大概也就是儿科成为“大学生坟墓”的最主要根源。
  第二天,我、陶尚华、余培嫣跟着苗主治查房,苗主治看余培嫣在不恰当的时候不恰当的场合表露出了些许母性之爱----时不时眉欢眼笑地骚扰那些幼小患者,便接连问了几个诸如某某病号尿常规各指标的具体数目等只有那些能背几万位圆周率的神童才有实力回答的问题,当下把余培嫣问得张口结舌,然后就批判她说:“这里是医院的病房,不是动物园或养猪场,搞清楚自己的职责最重要!”
  陶尚华经过和丘主治的斗争得出了要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真理,见苗主治存心挑毛病,就愤愤然说:“这些常规指标的数字虽然重要,我们只要认识,看了知道阴阳性,能根据情况处理不就可以了,非得把它一字不差背下来?有必要吗?”
  “你这个同学很有想法嘛,当然有必要!我问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患者身上?如果你们确实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患者身上,怎么一个不大的数字都背不下来?”
  陶尚华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沉着地问:“那么我问您一个患儿的血常规指标,您能说得上来吗?”
  苗主治脸色顿时变得和病床床单一样苍白,对身后两名住院医生说:“你们好好检查一下这几个实习生写的病史,要严格要求!”
  我心里大呼要命,等苗主治走了以后,张继平拍了拍陶尚华的肩膀说:“小伙子,你麻烦大了。”
  陶尚华和余培嫣的不合作使我们整个组都深受其害,那天的工作量又是超强度的,直到下了班我们还在拼命写作。
  人在强压下才会想起失去的幸福生活,当我揉着疲惫的胳膊回到寝室时,看着那两张东倒西歪的上下铺和灰白色的四壁,孤寂和渴望安慰蓦然攫住那因为写了一天病史而变得懵懂的心,只有一个念头在想:如果这时候刘明明在身边该多好,哪怕就说说话也好。只可惜我没有她家的电话号码,否则我一定会打电话过去对她说,我错了,和我说说话吧!
  我此刻只觉得自己反反覆覆象个很难养的小人,过于随性,不知道珍惜呵护在握的幸福,没想到这世界除了自己还有那么多和自己类似的有感情的生物,于是对自己的人品有了深深的怀疑,差一点就是憎恨了。
  我走到打公用电话的门房,拨着刘明明办公室的号码,明知比较渺茫----她们家那么大的房子,不会没有备课的地方,但希望奇迹的发生。
  “请问你找谁?”奇迹发生的时候就不是奇迹了。
  “刘老师在不在?我是您学生,现在离家出走了,为了我生命安全着想,您还是和我说几句话吧,千万别把话筒撂下,你这一撂下就要后悔终身。”
  “你以为你是谁啊?有时候觉着你真是个无赖,你什么时候能成熟点?别让老师费心,老师本来胃口就不好,你还不让老师多吃点饭。”
  “我请你吃夜宵吧。你怎么放着温暖舒适的家不呆,在冷冰冰的办公室里看书啊?”
  “管那么多干吗?有人陪我。”
  “是不是个教生理卫生的老师?”
  “真流氓,不和你说话了。”
  我拿着话筒等了一会儿,刘明明那头也在静静地等着,我确定她已经不再咬牙切齿了,就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我跑到那所中学,门房和我打了几次照面,也就不再拦我。来到刘明明办公室门外,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她抱着胳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断地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麻酥酥的暖意,轻轻敲门。
  “我正犯愁呢,你要不来黑着天我可怎么回去。”刘明明拉着我的手,凄凄惶惶地看着我,象个受了十足委曲的孩子,我想她事实上的确受了委曲,因为我自己都知道自己“难养”。
  “那你昨晚上怎么回去的?”
  “我还是打电话让我爸来接我的,哎,谁告诉你我昨晚上也来的?我真不该跟你说实话!”
  “你看我今天要不来,说不定就得一辈子遗憾,悬崖勒马的感觉真不错。”
  “你够浑的了,你要今晚再不来咱俩就真完了,昨晚让我爸好一通数落我,说放着家里又宽敞又有暖和的到这儿来干什么?我都憋屈死了,你是什么人哪?浑身透着古怪。”
  “还是老师有眼光,从来都只有人说我有病的,就没说古怪的,这个词形容我太精确了,还有文学味儿。再有这个‘浑’字,那简直就是精辟,而且大俗话中说出了大雅的道理,能跟着老师,我终身受教。”
  “真不知道你除了这张臭贫嘴还有什么好的?”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对待犯错误的同学可要一视同仁。”
  “你亏心不亏心,难道我对你仅仅是一视同仁吗?说,老师给你开过几次小灶了?”刘明明很甜蜜地笑了,这种具有穿透力和很强渗透压的滋味也进入了我的胸部,我想我再也不愿离开这种甜蜜了。
  我和她说了一番在儿科的逆境挣扎,不时地长吁短叹,她静静地听完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乎我们那个小分队的苦难遭际对她来说是某种宽慰。
  “你怎么非但不同情我们,看上去还挺趁心?”
  “早该有人收拾收拾你这号的,我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她看着我愕然又愁苦的嘴脸笑了起来。“就这点事算得上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放心了点,看来你那天在我家没说谎,的确那个儿科挺够你受的。”
  “你还记着呢?”我有些泄气,隐隐地更“愁苦”了。
  “这可是很要紧的,老师最见不得说谎的孩子。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好不了,这苦日子得熬到元旦。”
  “你一说元旦我就特别高兴,我总巴望着快到年底,今年圣诞节可有人陪我过了。”
  “别成天把自己说得象个小可怜似的,你圣诞怎么过?”
  我话一出口,突然一拍脑门。“好险,我光顾了沉浸在幸福之中,竟然把要事忘了,我这就得打电话。”
  “你这么深更半夜给谁打都是骚扰电话。”
  “就得现在打。你知道我们学校每年最大的活动是什么?
  不是校庆不是国庆,就是这个宗教人士的节日。圣诞前夕能进入学校体育馆跳舞那可是比进中南海怀仁堂还荣耀的一件事,但为了保持良好的环境和气氛,那天晚上的舞票限量供应,还是非卖品,每个班级只发两张,这两张票的分配都是靠抓阄决定的。所以大伙只能提前一个月就通过各种关系各种渠道联系票源,否则根本进不去。我们目前远在边疆,人走茶凉,估计连班上应有的两张都没了,所以我现在必须打电话找手头通常至少捏着几十张人情票的董强盛要票。”
  “董强盛是谁?”
  “你连董强盛是谁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来不关心国家大事?”
  “你们学校的破人我怎么会知道。”刘明明看着我拨号,眼里满是笑意。
  我知道也只有此刻快熄灯锁楼门的时候才有可能在宿舍找到董强盛,果然片刻后他拾起了话筒,我抱怨了一番,说他不够意思竟然不主动送票上门,还非得我求他要票。董强盛说:“你也知道,我现在忙分配的事,这些票子都派着大用场呢!我哪能忘了你啊?但你现在不是单干了吗?你和谁跳啊,搂着圣诞树跳?”
  “你学过历史唯物主义没有?事物都是在不断发展的。”
  “我明白了。多问一句,哪个倒霉蛋又上你贼船了?”
  “怎么说话的你?”
  “你绷着也没用,过两天你们马小婷回学校来给一二九文艺演出报幕,我一拷打就知道了。”
  “那你到时候就让她把票带回来吧,我可懒得再回学校了。”我的确怕回学校,我能预感如果一个人在学校多逛两圈一定会给自己增添许多的不愉快。
  看我放下话筒,刘明明似是随口问了句:“以前有谁上过你的贼船啊?”
  我愣了一下,脑中飞快一转,想起张姗上半年常来我们寝室和方耀明厮混,知道我当时和小芸在一起,显然后来方耀明和她说过小芸出走,她才会想起刘明明来,但这也不能说明刘明明就一定知道小芸的事,不过真相如此,又有什么可瞒的?于是我尴尬地哼哼说:“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刘明明又现出那让人不胜怜惜的委曲神色。
  “那事说了挺难受的,下回再和你仔细说吧。”如果说上次和周琳在海边的倾诉使我涤除了心中厚重难遣的积郁,此刻再谈起来只会增加一些伤感。
  “要难受就别说了。”刘明明起身收拾包,看得出她有点失望。望着她纤瘦的肩头,我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她似乎在等待着我的一份答卷,她在等待一份什么样的答卷?
  “你在愣什么呢?我可要锁门了。”我看见门口的刘明明笑得很自然,这才放下心,也笑笑说:“我在想我要早生十几年肯定也是个张铁生,交白卷的感觉多爽啊!”
  刘明明走过来柔声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我知道你的,一瞎说八道的时候心里肯定有事,不过你最好别把我当外人,有什么话多和老师交流交流,老师总不会害你吧!”
  “好,第一步就是送老师回家,什么时候你肯给来个家教,我就能飞快进步了。”
  我想伸胳膊抱她,她却又闪身到了门口,打开门说:“还没学会扑扇翅膀就先别着急着飞,进步也得要一点一点来。"
桃花部落(十五)
十五、大任降于斯人
  第二天照样的苦累不堪,但我自从和刘明明重归于好后,心里踏实了许多,感觉也不是那么“度秒如年”了,甚至认为苗主治也曾绽开笑脸,裴静也显露出了温柔的一面,这种心情的改善最后体现在我比小组中其余众人提前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我看着仍在埋头苦干的难友们,笑着说:“诸位,我的恻隐之心又发作了,你们需要我帮着完成手头功课的就说话,价钱好商量。”

  马小婷恨恨地说:“你神气什么!你没见人于侃早完成了!”
  我这才注意到于侃真的已不在办公室里了,心叫奇怪,嘴上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受不了这个压力,寻短见了。”
  话音刚落,于侃推门而入,脸上带着这两日我们都少见的容光,对我们微笑点头象个元首:“你们忙,啊,你们忙,同志们辛苦了,我先走一步。”吹着欢乐的不成调的口哨走了。
  我想拽着那些仍在受苦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好心情,就坐着不走和他们继续闲扯,那些人也正需要排遣,一时也没有把我赶走的意思。过了一阵,我想起先得回去吃点东西,晚上说好了还陪刘明明在她们学校备课的,就准备下班。这时裴静却走了进来,在屋里看了一眼,问道:“那个叫小于的大学生呢?”
  其余的那些人都屏着气不敢说话,我正在兴头上,大胆地说:“我们这个池子里有两条鱼,您找哪条?”
  裴静瞪了我一眼,斥道:“你们这个组的人怎么个个都油腔滑调的?我问那个叫于侃的同学。”
  我刚才看了表,离下班还有二十分钟,这要在别的科室早就罕见人影了,但儿科是例外,我唯恐她是来查纪律的,就含糊说:“他刚才好象肚子不舒服,可能里急后重去了。您有事和我说一样。”
  裴静被我说得眉毛和鼻子都起了褶子,走到我身边,把一个病历夹放在我面前说:“找你也一样,刚才光顾了和他说话了,没注意他这份病史里有个明显的错误,明天苗主治见了非把他痛批一顿不可,我已经把要改的地方圈出来了,该怎么说也写在旁边了。如果他不回来,你就帮他重抄一遍吧,反正这个问题不能拖到我下班。”
  等裴静一走,整个办公室里就回荡着“活该”两个字,再次提醒我幸灾乐祸的话是多么说不得。我无可奈何,一边抄一边说:“你们别光算计我,刚才听出点什么来了没有?”
  马小婷说:“别想着人都和你那么傻,谁听不出来啊,于侃同学这手真漂亮,看来全世界的人民都爱喝迷魂汤。不过我总感觉重写病史的次数是有固定总指标的,有人少做了,就得有人多做,我今天就比昨天多了两次。”
  萧蓉也说了句:“今天我也多了一次。”看来她也是忍无可忍。
  方耀明收起刚完成的病历夹说:“我没这么好的记性,反正我今天的任务是完成了。”摇头晃脑地就往外走,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把我们都吓得抬起了头。原来他一拉开门,门口昏暗的走道里直挺挺立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且毫无声息,竟然是陈畅!
  陈畅谈吐却平凡如常,和每个人都笑着点头,然后对萧蓉说:“萧蓉,我知道你在这个科室受罪不少,我有体会,其实这只是个小小挫折,你要不介意,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萧蓉低着头,手仍不停:“我怕到下班手头的病史还写不完,没什么要紧的话等我完成了再说吧。”
  “好,我等着。”陈畅不再说话,在方耀明刚才的位子上坐下来,静静等着。

  当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医院门口,正遇见周琳从门诊部走了出来,看样子刚下班。彼此打了个招呼,我随口问了句:“怎么忙到这么晚才下班?”
  “下午方耀明的女朋友在妇产科做手术助理时突然晕过去了,送到我那儿去检查了一下,我看情况不大妙,就把她收住入院了,看来问题不小。”周琳面露忧色,我这才想起吃晚饭时并没看见方耀明和冯佳。
  “到底什么病?”
  “还很难说,在等几个血清结果,刚才去做了B超和活检,约好了明天再做个CT,说不定还得做个造影,那就得由病房的大夫做决定了。”
  “她喊肚子疼很久了,而且她脸色一直不好,蜡黄。”
  周琳又眯起眼睛仔细朝我脸上看了一会儿:“你的脸色倒不错,上次在‘小天兴’见的那个女孩儿是你新的女朋友?”
  “就算是吧。”
  “是就是,什么叫就算啊?她好象是本地人吧,我看着脸熟,人挺漂亮,这次你可得学乖点,不是我批评你,你可别再犯倔了,女孩子就得哄着。”周琳飞快地说着。
  “我柔韧性已经比以前强多了,我遵从你的指导,上个月还在百忙中抽空陪罗静芳做了一个夜急诊呢,那次我正处于极度空虚中,满嘴胡侃乱喷,把老太太高兴得耳坠子差点晃下来,所以那天晚上来看门诊的病人特别幸福,老太太那和蔼的态度够评三回劳模的。”
  “完了,我又得担心了,你看你三句话一过又开始胡说,真是禀性难移。”
  “这不是好久没和小琳姐说话憋得吗!”话出口我又后悔了,我想这是话多者的通病,经常会对“泼出去的水”感到无可收拾的遗憾。
  周琳一笑,那笑里有一半的天然和一半的勉强。她转过脸往黑黑的远处看,大概是在着急为什么公共汽车还不来。我想我此刻最好说:“那我先走了。”于是就这样和她说了,她说了句:“你忙你的吧,再见。”仍盯着汽车将出现的方向。我本来都迈腿了,发现她话里的一个错误,又站了回来说:“我不忙,闲着呢。”

  刘明明已经在办公室坐着改作业,我推门进去后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等我无声地坐下漫不经心地翻书,才半侧身来问我:“你不会是今天又在儿科备受欺凌了吧?”
  “没有,托老师的福,今天他们挺客气。只是刚才听说方耀明的女朋友生病住院了。”
  “你也太先天下之忧而忧了吧!”
  “我哪有那份修养和情操,我只对社会上极少数的坏分子特别敏感,你好象又有点不高兴,和哥说说,怎么了?”
  “你先和我说你的问题吧。”
  “我没什么,好着呢。”
  “你好好的,我凭什么不高兴啊?”刘明明话音有点冷,也有点无奈。和她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恶人和小人。
  “我知道了,我今天又没给你打电话,你不知道今天够多忙,我午饭都是在办公室里吃的。而且我和你说过儿科那个电话不让我们随便打,那些护士会打小报告给主治们,方耀明打过几次就被批判过了。”
  “那你不会写信吗?你上次犯了那么大错误,没把你开除就很不错了,你连检查也不写一个?”
  “咱们离得这么近,打个滚就能见面,写信干吗呀?”
  事实上是我不愿再写某种类型的信了,我只写了两封,但感觉已写够数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写。”
  “你又知道了,你知道什么?”
  “你根本不想写,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要想写了,找不着纸你都能写树叶上。不过说到底你这人也就这一点点可爱之处了,连最起码的掩饰都不会。”
  “要说你明白是真明白,但往往只从一个角度看问题,不善掩饰的确是哥的缺点,但是当我给你献上那束象征着要认认真真搞对象的植物时,也就是给你献上了我的一颗如假包换的心脏。你不是说那是第一次有人给你送花吗?实话实说,那才是我第一次给人送花。换句话说,也就是你第一次收到的正是我第一次送出的花,这其中的纯洁性就和那花上的水珠一样晶莹……”
  “你又在骗人,你再好好想想,是第一次送花吗?”
  “当然,你知道我那天进花店后指着那束玫瑰怎么问老板的吗?我问:这把月季多少钱?我真的是第一次买花。”
  “我作业改完了,该走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刘明明起身收拾,弄出不轻的声响。
  “你凭什么认为我在骗人?”
  “你这人说谎都不打草稿。”
  “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
  刘明明开门而出,“砰”地摔上门,“登登登”地跑远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愣。她的包还没带走,最终还得回来。一个很大的疑团在我脑海里翻腾。刘明明绝非那种我所说的蛮不讲理的人,这一点迟钝如我也能分辨得清,但她为什么一口咬定我以前送花给别人过?我平日谎话连篇,但这次却毫无夸张不实,为什么我多少次打马虎眼她都容忍了,难得说了一次实话她又坚持不信?
  突然发现自己还小,还远未到谈情说爱的年龄,这也是真的第一次----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我拿起刘明明的大衣和包以及自己带来的书,关上办公室的灯和门,走下教学楼,远远看见刘明明的身影在操场边的一个双杠下。我快步走了过去,把大衣给她披上,她背对着我显然在哭,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酝酿了好久才说:“别哭了,咱们这里一定有误会,我刚才自己和自己辩论了好几轮,终于得出结论,‘蛮不讲理’这个词你实在受之有愧,要说你对我已经很包涵了,我怎么还会如此贪得无厌呢?看来你对我还不能太客气,我们这种差学生之所以会成为害群之马,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顽皮天性决定的,你们做老师的还是得耐心教育,但不能往双杠边沙地上一站就完事了,你这双鞋子上有不少小窟窿,沙子进去了怎么办?如果你是想把这上面的塑胶杠子起下来抽打我们那就更不应该了,那是体罚,你们是灵魂的工程师,可不是肉体的工程师……”
  “行了,行了,我求你别说了,越说越恶心,”刘明明总算把脸转了过来。“我从小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听假话,我父母经常对我说假话,那是在哄我,因为有些事我太小不懂,但你怎么也和我说假话呢,你不是说我明白吗?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说什么我都能理解的,其实何止我,女孩子都怕听假话的。”
  “是是,男同学们更怕。”
  “你别转移目标,我这是在教育你呢,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你给别人送过玫瑰花没有?”
  “我只给你一个女孩子送过花。”
  “除了女孩子呢?”
  “我给大老爷们送花我变态啊?”
  “不是表达认认真真搞对象的也算上。”刘明明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
  “不认认真真搞对象那我也没动机啊,花那钱干吗?谁不认认真真搞对象也不会喜欢玫瑰花呀?不过,我知道有些老太太也喜欢玫瑰,我们医院的罗大夫就是,要送就给她送得了。”
  “早这样我不就从宽处理了吗?让你说句真话太难了。”刘明明总算露出了笑容,仿佛我如果真的给罗静芳送了玫瑰花倒让她如释重负。
  “我送你回家吧。”
  “你不想和我多呆会儿了?还没下晚自习呢。”她可能是见我神色紧张地张了嘴要申辩的样子有些许可爱之处,笑着握住我的手说:“你可太缺乏对敌斗争经验了,我刚才不是说的气话嘛,总算又发现你一优点。”
  送刘明明回家后,我回到宿舍,照例只有老六正襟危坐着在练毛笔字,我一头歪倒在床上,看着他涵胸拔背、心无旁骛的样子,居然又冒出了一丝丝嫉妒。
  “别练了,你能练成王羲之吗?练半天估计连王熙凤都不如,都什么年代了?”
  “你小子今天回来得挺早,又被殴打了是不是?”
  “你还小,不懂。告诉你,下回要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千万别找对象,我怎么觉着那么累啊!”
  “这还不简单,累了就不谈,歇过劲了再谈。最简单的,长俩火眼金睛,看着不让你累的姑娘谈,怎么谈怎么不累,那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根本?你根本就是在瞎掰,这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好的事,告诉你个术语,这玩意叫‘付出’,知道吗?”
  “废话,我用这词儿给我妹妹讲故事的时候你还在玩儿沙呢,付出也有个多少你总知道吧?”
  “当然,一般而言,付出越多收获越多。”
  “你的意思是这搞对象和种瓜种豆差不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果讲究个科学育田呢?如果这地先天肥沃呢?那就能少投入多产出,可见还是有些其它因素的。不是我揭你的伤疤,我认为当年你和小芸在学校的时候你很少为这种事犯愁,但最近却总是阴晴不定,说句你不爱听也得听的话,看你现在谈恋爱比看你失恋还难受。”
  “苦中有甜,和你说不清。”我闭上眼,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仔细回忆我到桃花岛以后最快乐的时段,是小芸临走时来的那几个周末吗?现在想起来除了认为那是美好的疼痛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眼中突然跳出一头柔柔的蓬松的头发,我浑身一颤,心冷了一半。
  耳中传来老六的惊呼:“老五,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又传来冯佳的声音:“他……他被打了!”
  这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躺着没动,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太好了,时间真的能倒转了!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那些科幻电影和流行歌曲诚不我欺!这还是到桃花岛的第一个月吧!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犯错误,该拉的拉住,该放手的放手!冯佳,别担心,把那大个子叫来,哥几个跟他好好谈谈,咱兵不血刃,不用去‘小天兴’了;周医生,我去陪罗医生做夜急诊,跳舞的事就免了吧;小芸,这周末咱们去哪个角?《刘毅托福词汇》我已经背完了,该进行到《托福模拟题库了》……”
  但接下来的对话却不再是原样,我起身后也发现扶着方耀明进来的是萧蓉而不是冯佳,我嘲笑自己居然会产生了那样的幻觉,但我明白这和做梦是一样的道理。萧蓉一时说不出话来,方耀明在我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说:“又是那小子!”原来他今晚一直在病房陪着冯佳,刚才病房里熄灯后他才被迫出了病房,在病房大楼门口碰上萧蓉。萧蓉整晚都在王悦和老大目前所呆的外科病房躲避陈畅,毕竟媒婆易做,灯泡难当,终究忍受不了先自下楼。方、萧二人一路往宿舍走,却正遇上匆匆赶来的大个子和另外几个帮凶。大个子可能刚听大专班的同学通风报信说冯佳病了,所以迟迟来到,没想到尚未见到冯佳,先看见方耀明和萧蓉一路走,他想必认定方耀明又动了花心,估计得知冯佳生病后他自己心情也不愉快,又气又急之下,不容方耀明分说,又给了方耀明几拳。当然,这几拳更是白挨了。

  两天后是个周五,那天我们听说几项检查的结果基本上得出了冯佳的诊断是胰腺癌,而且已经扩散得很厉害。得这个病的大多数是中年以上的患者,但也不是绝对--在病魔面前人人平等,没有绝对。冯佳很快被送往市里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那里有一流的治疗和护理设施。他们学校的老师多方争取,说好下周五就做手术,但术后这个生命能延续多久却谁也无法说得清。
  知道冯佳被送走的时候方耀明还和我们一样关在儿科狭小的实习生办公室里写病史,他跑去向苗主治请假,但却被冷冷地顶了回来:“她又不是没有家长,要你去干什么?你是她什么人?”方耀明冷笑一声径自走了出去,但过了一阵被姚老太拽了回来----她是在医院门口把方耀明堵住的。姚老太进了办公室,我们七嘴八舌地希望她和苗主治说说让方耀明请假,但她一脸无奈地说:“刚才小方态度不好,现在苗主治正在气头上,说了也没用,幸亏我刚才把小方拉回来,否则苗主治肯定要告到院长那里去,一方面小方要算旷工处分,另一方面我也要吃批评。”
  方耀明坐下来平静地对姚老太说:“姚老师,我不会走了,您忙去吧。”等姚老太将信将疑地离开,他便开始和我商量如何罗织苗主治的“罪证”。
  在这个医疗技术水平不是很高的医院里,如果要想将某位武功泛泛的大夫“置于死地”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们在日常的操作中有很多不规范之处,这种不规范在患者们顽强的生命力面前往往不会带来致命的恶果,但如果将其上纲上线,上升到工作态度的角度来看待,你就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位白衣天使说成白衣杀手。苗主治的基本功很不扎实,大概是和罗静芳有类似的出身。我们虽然只来了一周,却已发现了她很多不规范的操作,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把哪个孩子治死,但我们只要把那些点点滴滴的错误都记录下来,再夸张一下,就完全有能力断送她的行医生涯。
  策划了一番,方耀明叹了口气,坐在那里又说不出话来。就这样呆坐着,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他面前已经堆了三份要完成的入院记录。我好歹把他拖回宿舍吃饭,再次准备去上班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老二和老四坐在一边看着他,录音机里居然还放着歌,是粤语的,只大概能听懂两句,反反复复地唱:“今天应该很高兴,今天应该很温暖……多么多么地高兴,多么多么地温暖……”
  “嘎”地一声,高兴和温暖都停止了。停电了,一定是因为天冷,某位家属用了电炉烧掉了保险丝。

  新的一周开始后我和马小婷、于侃一起去了儿科门诊,这也是儿科实习内容的一部分,七个人分两拨去门诊各一周。门诊带教的是两个主治医师,一个男的卢主治和女的谢主治。谢主治比病房里两位态度和蔼,说话温柔动听,从不着急,但我一直想看清她的长相却没能得逞,从轮廓看应该算是风韵犹存,奈何整日戴着一个雪白的大口罩,难窥庐山真面目。她一见面就和我说她总戴口罩的原因:“我刚毕业分配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好好的身体却突然感冒多起来,后来我发现,来看病的孩子没规矩,冲着你又咳又喷的,不管是病毒细菌都特别容易感染上你,后来我一戴上这口罩果然就没事了,所以我建议你也戴个口罩,尤其最近流感很厉害,你一被传染上,你们同学都得被传染上,还有你女朋友,你有女朋友没有?”
  “算有吧。你说话和我以前内科一个带教老师特别象,只踩油门不踩闸。”
  “你是说周琳吧,他们都这样说,不过有个区别,她说话还快,我说话比较慢;她声音纤细点,我声音低沉点;她喜欢和别人说笑话,我一本正经点;她脾气好点,我不高兴就会损人。我还算客观吧?”
  “你太谦虚了,楼上两位主治要都象你那么好说话就好了,我见她们说话就打颤,当然她们也是为我们好,严格要求嘛。”
  “但人家就是混得春风得意,象我们这样多嘴多舌的不行,一大堆小辫子给人家抓,什么对病人态度不好啦,不注意同事关系啦,没办法,我算明白了,这人哪,话说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不说,当然也不能什么时候都不说,主任爱听的话还是要说,说了还不能让别人听见。要多说也行,得有个类似净水器那样的工具,弄点活性炭,把话里的得罪人成分给滤一下。还得看场合,一起坐着吃饭的时候说什么都没关系,开始上班就别说家务事,至少我们这个科是这样的。对了,今天下午我还得请个假,我老公单位新分给我们一套房子,有两套随我们挑,我们得去仔细看看。都是三居室,一套在五楼,一套在一楼,这楼层的关系可大了,往后一住就是几十年,马虎不得。这五楼的好处是……”
  卢主治走了过来:“你下午去看房子?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是我见过在桃花岛最不修边幅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人了,白大衣的扣子居然扣得上下错位,谢主治刚才就告诉我说这是他的标志,因此得到的外号叫“有一搭没一搭”。谢主治抬腕看表:“到开盘的时间了?”卢主治神秘地点点头:“等会儿如果‘菜帮子’来了你帮我应付一下,我十分钟就回来。”“菜帮子”是儿科蔡主任的外号。以前在内科门诊丘主治就经常要“出去一下”看看行情,我们也都司空见惯。
  谢主治对付病人的确是有一手,也许是出于对患儿的一片爱护怜悯,她总把那些父母数落一番,但她不是象罗静芳或丘主治那样大吼小叫地制造噪音,而是寓教于骂,以柔克刚。
  在儿科门诊干了两天,我再不愿回病房写病史了,但规矩改不得,我们过完这周还得回去受罪。于是我就和谢主治商量:“你说有没有个办法我就赖在这儿不回病房了,咱一边逗孩子玩儿一边聊天多带劲哪。”
  谢主治晃着大白口罩说:“那不行,我们也想门诊里多两个人手,但病房里那两个凶着呢,多一个都不肯给。哎哟,这个宝宝好可爱呀,他哪里不舒服啊?”
  我一听这个声调就知道又有人要挨骂,再看来的是一对民工模样的小夫妻,那孩子脸儿红通通的,一看就有烧。我一看那孩子的体温有三十八度九,就问道:“烧了多少天了?”
  “烧了四五天了。”
  谢主治不用亲自看门诊,只是指导我和于侃而已,但她总爱帮着我一起问病史,因为这样可以有机会骂那些病人。她插嘴问:“烧了四五天了?你们家房子烧了四五天你坐得住吗?怎么这么晚才来看医生?”
  “刚烧就来了,医生你忘了?我们上个礼拜五来的。”
  “既然上次来看过,就该把上次的病历带着,否则医生的脑子又不是电脑,记不得上次做过什么样的处理,也很难选择别的治疗。那我问你,上次是让你们吃药还是打针了?”
  “吃药,没说要打针。”
  “吃的是什么药?我好象想起来了,上次是我给你们看的吧,我当时说好了让你们把处方放在钱包里的,对不对?这样你们钱包丢了处方才会丢,很安全,对不对?那你们现在翻翻钱包,看看那张处方还在不在?我们给你们换种药吃吃,可能还要打针。”
  那个男的忙拿出钱包来翻,其实所谓钱包,只是个小布袋子,但翻了半天说没有。谢主治伸长了脖子看,叫着:“那里,有一张比较大的纸是什么?”
  “那是一百块钱,处方真的找不到了,可能丢了。”
  “丢了?你一百块钱怎么没丢啊?你们这家长是怎么当的?”
  等这一对夫妇走后,谢主治叹息说:“这些乡下人真没办法,每次和他们吵得头痛。”我心想,你少说两句不完了吗!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临近,走得挺急,我奇怪自己隔了两个月居然还是不用回头就能认出这个脚步声,是周琳走了进来。
  谢主治热情地打招呼:“周琳,你怎么有空来啦,前两天我还和这个大学生讲起你呢!”我心说我要是领导也不选你做三八红旗手,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我忙和周琳打了招呼,周琳淡然一笑说:“在说我什么坏话呀?”
  “他说我们两个讲话很象,你当时怎么说来着?”
  “只踩油门不踩闸。”我盯着周琳的头发。
  周琳愣了一下,仍是笑:“不会吧,我是只踩油门不踩闸吗?”我还没想明白她话里是否有话,只听她又对谢主治说:“我儿子最近得了流感,你帮我开点药,好一点的,我不想给他打针,也不知道咱们医院最近进了些什么好药。”
  “他烧得厉害吗?”
  “有点烧,不算厉害。”
  “上次有人来推销两种合资公司的药,估计医院已经被买通进货了,”她压低了声音。“他们请‘菜帮子’到桂林玩了一圈,说得好听,是业务交流,那老‘菜帮子’多久不看病了,哪还来什么业务啊?我把那两种药开出来,你自己到药房问问吧,看进货了没有。”
  周琳拿了处方就走了,我想了一下,和谢主治说要出去方便,快步追上了往药房方向去的周琳:“小琳姐,你走那么快干吗!”
  “我这儿踩着油门呢,你有什么事吗?”周琳立住了脚看着我问。
  “顾健他没什么事儿吧?”
  “算是小毛小病吧,但他一病我总特别着急。”
  “别姑息,该打针的时候就得打针,我可是老大夫了,看了那么多门诊,发烧的病人怎么吃药都不行,打一针就好了。”
  “你还现炒现卖起来了,你那两手还是我教的呢。”
  “是啊,要说打针的效果,我还有亲身体验呢。”
  周琳低下头,又笑着扬起脸说:“你还看不出来吗?顾健这孩子就是怕打针,我一说要打针他就哭,他一哭我就心软,嗨,你现在要说他女里女气我也不和你急了,这不没办法嘛!所以我慌得没神似地给他找药,其实那些中外合资的破药有什么特殊疗效啊,都是蒙人的。”
  “你知道就好,这样吧,下回你准备好针,我上你家去把他一哄麻痹了,你就下针,怎么样?”
  “你说真的?他念叨小峥舅舅好多次了。”
  “真的,你先给他再吃那药试试,能有特殊疗效最好,不行我就礼拜六上午来吧,礼拜天我们哥几个说好了要回市里探望冯佳,她明天手术。”
  “礼拜六中午就在我们家凑和吃点吧。对了,你可得和你女朋友说清楚了,你们要有约会可别耽误了,要不你们俩一起来也行。”
  “没问题的。但她不能来,她来准添乱。”
  “你别总说人添乱,也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可不能象上次那样了。”
  我看着周琳的笑容又突然凝固了一下,身后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刘,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陪罗静芳做过夜急诊后,我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怕的,随便怎样我都能应对自如,便笑着说:“罗医生,我刚才还和周医生在说呢,上次陪您做夜急诊真是收获不小。”
  罗静芳笑得满头的装饰品又都摇晃起来,但实在算不上“花枝乱颤”,顶多也就是个“树枝乱颤”:“小刘你不要夸张,那天有你帮忙我轻松多了,这个礼拜六我又有个夜急诊,你有空吗?”
  “您说哪里话,我们到七院就是来学习的,能得到额外的宝贵学习机会一定倍加珍惜,我有空的。”
  “那好,到时候见,那天晚上有人请吃饭,我可能会来晚些。”[em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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