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坠
 bee (2004-06-16 20:57: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红酒。她说。一杯温暖的液体,会慢慢渗入身体每一个关节。然后那种尖锐的感觉很快就会变冷。她不知道将发生什么变化。至少我还在,在这里冷郁的空气包围下独自饮酒。
  之后是去下一个酒吧。再以后就独自去一个地方。明亮的阳光。午后三点。她微微闭上眼,想象醉倒后的情景。很痛苦的呕吐,然后像一个脏女人一样扶着最近的桌子。崩溃。倒地。一个缺口。她想起小时侯,很兴奋的去坐那种过山车,尖叫着从高处滑下。那时她快乐得像小公主。胃又在痛。背包里没有止痛药了。那种感觉用力地敲打着她的神经。摇晃。
  走到路边。经过一家很小的花店。她突然想起那个清冷的早晨,放在她床前的丁香发出一种迷离的香气。是他出事的那天,她花五毛钱从卖花女手中买的那束花。我想买丁香。店主盯着这个漂亮的醉女人。最后她从背包里掏出50元钱,买走了这家花店里所有的丁香花。她抱着一大把花走到第2街路口停住,然后折回来。
  这是一家教堂。她走进去,捡了个角落坐下。在睡梦中她梦见了天堂。是暖和的地方,到处看见丁香花。一路花香。她醒过来,他就站在身旁。
  陪我喝酒。她朝这个英俊的男人喊。摇晃的肩,嘶哑着嗓子。
  男人定定看住她的眼睛。教堂的光柔和而浓烈。时间如深海底的无名生物缓慢移动不止。她知道,此时在这浑身散发出青草气息,雕塑一样的面庞的男人身上的某一部分,正发生着不亚于喜玛拉雅山雪崩的变化。这变化简直就如诗人手中的笔,时而挥洒自如,时而停滞不前,时而天马行空,时而喃喃自语。
  男人掏出烟,打火机,点燃一枝,不胜怜爱地吸了一口,缓缓将烟雾吐向一侧。
  她和男人对视。男人的眼里交织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可称为感性的目光,宛如孩童的天真,夏天的鸟鸣。此时的她仿佛一架对不好焦距的老相机,趴在空间的胶片上无助彷徨。男人再次确认似的吸了一口烟,用鞋底将烟头彻底碾死。
  “从存在意义上——”男人拿不定主义似的望着她头顶上方的某一处地方说,“我很同情你。”过了五秒钟,“或者说,想成其为你的朋友。”见她全无反应,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她扭头望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孤单得简直可以刻进密纹唱片的一小段午后时光。人们像落错了地方的雁群,没头没脑地游走不止。把握不住自身的虚脱感此时更加强烈地摇撼着她。
  男人劝她吸烟。她要了。男人也同样点上一枝。烟草比酒精此时更猛烈地刺激了她。她只吸了一口,就皱眉把烟碾死。男人在一旁不无稀罕地看着她身上的背包。背包确实破旧得可以。行为艺术家或许可以将其作为创作的灵感源泉,而打造出超一流的杰作也未可知。
  教堂人影憧憧。人开始多起来了。她裹紧大衣,跟在男人身后走出教堂大门。天空的颜色变密变稠,简直就像把章鱼肚里挤出的墨汁倾倒在略欠自然的调色板上。她突然觉得什么变了。天空变了行人变了空气的味道也变了。有种不无乖觉意味的陌生感笼罩了一切。来自陌生地方的风,掠过陌生人的发际,以莫名其妙的回响,消失在同样莫名其妙的陌生的街角。当然一切都没变。时间依旧不厌其烦地给这个和平世界的所有时钟拧紧发条。最后她在这种假想式的遐思中,和那个男人乘上了一辆心事重重的出租车。
  男人向出租车司机报出一间大概是哪里酒店的名称。此后无人再说话。车厢内唯剩死水一般的沉默。
  司机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眼前的那一方小天地,时而将车停下,发动,遇红灯时,便神经质地将手中的白手套取下,又戴上,如此反复多次。她遏制不住地想立即打开车门,跳到高速路上。好象又在下雨了,铅灰色调的景致映入她的眼帘,而车外的行人,房屋,好像都被雨淋得湿透。烦人的雨。她索性闭上眼睛。不喜欢下雨?男人轻声问。他出事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她说。男人好象叹息了一声。或者只是车内空调器响了一下,她想。
  出租车像一艘潜艇,静静地滑到一家酒店门前,门童打开车门,热情地对男人说,张先生好,又用奇怪的眼神瞟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是谁?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等到达28楼的房间后,被服务员称为张先生的他先让她进了房,随后张先生用猎人搜寻猎物的神情嗅了嗅房间的空气,到里间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她提着背包,站在花纹几乎刻进地板的纯毛地毯上,漠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是你的房间。没人打扰你。七点晚餐,6点45分我来这儿接你。张先生用事务性的语调对她说。随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纸信封,交到她手上。
  换身漂亮衣服,二楼有专卖店。别老垂头丧气。我住2806房间。张先生临出门时说。
  她打开信封。一共十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新得一个褶子都没有。
  2806?她一时很难理解这个数字的含义。房间陈设非一般酒店能比,显得更雍容华贵。中央空调送出显然经过精心调配的带有大自然气息的人造风,单人床宽得简直可以在上面开个小型野餐会。她不得不想象张先生是怎样一个人,一小时前她还在教堂烂醉如泥,而张先生与她素昧平生,他何至于非得带她到这里来?她放下背包,赤着脚走到窗前。打开那扇窗费了不少劲儿,但还是打开了。夹带着冰凉雨点的风掠过她的长发,掠过圆形沙发,掠过洗手间的弯型铁把手,在房间正中转了个圈,不知到哪里去了,整个房间的密度似乎比刚进来时有所降低。
  像鸟鸣般的门铃响了二三下,她拉开门。
  您好小姐,2806房的张先生吩咐把这盆花送到你的房间。男服务员露出职业微笑。她在背包里找出最后10元钱塞给他,服务员道谢离开。她端详着这盆花。是香水百合,花瓣上仿佛炫耀似的还沾有水滴。她把它放到书桌上。在如轻纱般迷离的香气中,她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如井底之石般的沉沉的睡眠。
  门铃再次响起时,她睁眼看表,6点45分,但此时她的思维却还在那片阴冷的黑暗深处徘徊,全然不知此为何地。门铃毫不迟疑,果断地响着。她猛然想起应该是张先生。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在心里问自己,而那个心里的她显然把自己锁进了黑黑的小屋,无论她怎样敲门呼唤,一直保持着如陨石般的沉默。门铃响了七声,停住,她知道张先生在门外静静地站着。出去还是不出去?没有退路的。风从开着的窗户探进身来,对她说。除非从这里跳下去,说罢,风做了个高难度动作,纵身跃下窗台。她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完,慢慢拉开门。
  怎么样,休息好了?换了一件白衬衣的张先生微笑着问她。
  她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张先生引领她来到二十四楼的一间雅致的西餐厅。刀叉与餐具相碰时发出的叮当声清脆悦耳。张先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迎宾小姐带她和张先生到了预订好的靠窗的位子,少倾,领班像出示出生证明一样把手帕大小的菜单传给张先生,张先生点了杂果沙拉,烤鱼,黑胡椒牛排,鱼子酱,另外还要了一瓶红酒,问她吃什么,她低声说同样的,张先生便要了双份的。在喝味道相当不坏的蒸汽咖啡,等候菜上桌的这段时间,张先生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渐渐降临的暮色,她则半听不听地欣赏一支本地乐队的现场演奏。用餐时间,客人陆陆续续进来,服务员往来穿梭于桌椅之间,乐队只顾洋洋自得地演奏几支古典乐曲。酒店内外,各式大小灯具全部打开,只管把光亮涂撒在黑黝黝的大地之上。从二十四楼望下去,道路就像弯弯曲曲的河道,而穿行其上的汽车则像误落河中的萤火虫,不时发出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橘黄色光。菜的味道十分不错,红酒也醇香怡人,但她却像一尾缺氧的鱼,焦躁不安。
  想必你心里有不痛快的事?能说?张先生把目光转向她。
  我的男友,她望着窗外暮色中的城市。出车祸,死了。她平静地说。
  你爱他?
  她没有回答。这个季节最常见的雨,老是下个不停。各种各样的雨从高空厚厚的积雨云层里洒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钻进土中。而他将长眠在那里,和那冰凉的雨水一起相守。她是那么的爱他,那个清冷的早晨,他驾着蓝鸟,一去不回,她赶到现场时,他就那样和他的蓝鸟在一起,柔弱得像一头熟睡的小动物。长睡不醒。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继而是麻木感,身体似乎已不属于她,而变成了另外什么。她整个星期说不出话,然后,有一天,她出去找酒喝。什么失去了。再不回来。
                 
  宝哥,你好吗?
  这里又下雨了。就是那种一整晚都下的雨。冷啊!狠不得一直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哪里都不去。你肯定要骂我了,小懒虫!天都亮了,还不起床!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也就是清洁大叔哆哆嗦嗦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缩手缩脚地扫大街的那个时间。你给我买的CD唱片我一直都在听,睡觉时听,走路时听,连做梦都在听,听得都能顺口哼几句了。唱片怕要磨平了。
  听完amai的这首歌(原来你什么都不要),我现在困得不行了,就写到这里吧。亲亲我,宝哥!
  想你……
                 
  昨晚没睡好?张先生见她黑着眼圈,关切地问。
  麻烦你把这个寄了。她没回答张先生,递给他一封信。给朋友写的啊,怪不得,看眼睛都熬红了,可要注意身体哦。张先生对她说。她默然不语。
  走到商务中心,把信递给女孩时,女孩却微笑着把信换给了张先生。张先生这才发现,收信人一栏里只填了三个字;宝哥收
                 
  宝哥,你睡了吗?
  喂,起来起来,陪我看流星雨!
  昨天我从电视上看到报道,说今晚有流星雨哦!五百年才一次的机会,就我俩去看,好吗?
  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可你手机老是关机!打不通啊。只好一边在心里祈祷流星雨慢点来,一边盼这封信能快快寄到你的手上。
  听外婆说,对着天上的流星许个愿,那个愿望就会实现。今晚是流星雨之夜,我们可以许好多好多心愿呢!你猜我的心愿是什么?别在那里傻笑。快猜!
  我等你!!我的地址写在信后,来找我!
                 
  那天下午,张先生和她在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张先生偶然说起他的往事。她静静地听着。张先生说起他曾有一个温柔,漂亮,和他感情很好的妻子,如何漂亮呢?他搔了搔后耳朵跟,就像那种里程碑似的漂亮,这个你可明白?她晤的应了一声,在脑海里推出张先生和他漂亮的妻子携手而行的情景。现在她已能够和张先生慢慢的沟通,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开始对他怀有某种信任感。尽管那种信任感微笑得就像小雨点打在平静的湖面上一样。
  但她死了。死得太突然。这么好的人不该那样死的。张先生捂住脸,却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
  怎么会……她吃惊地张大了嘴。本来她以为过段时间就能看到她了。
  三年前的事。一次去医院做体检,她和她同事一起去的。大家都顺顺利利,可她的体检结果却怎么也等不到。最后等到的却是白血病。
  她彻底垮了。头发因为无休无止的化疗落得厉害,情绪也完全无法自控。那一段时间对她对我都是最黑暗的。简直没有一丝光透进来的那种黑暗。
  他点燃一支烟,但却没吸一口。这时间里她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她死之后,张先生按灭烟头,继续说。我就信了教,每星期都去教堂。那是个使我心灵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请求上帝的宽恕,洗去我心灵的罪,寻求解脱。我好几次听到她和我说话。还有一次,我问她,那里有什么?她说,什么都不缺,就是没有你,心里难受得不行。
  张先生说到这里已热泪满眶。她突然好同情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
  那天我去教堂,看见你蜷成一团,我起初以为只不过是个喝醉酒的人,没太在意,不料你朝我大叫,我这才注意到,你竟那么像我的亡妻!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可那一刻,我确实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
                 
  宝哥,我想你!!!
  这是寄给你的第16封信。每次我都托那位“张先生”寄信。说到那个张先生,他其实挺不错的,是个作家。但他真的对我很好。这样说未免令你伤心。请你放一千个心,我心中只有你宝哥一个人!张先生的妻子死了,他也有点不正常了,不过大体上他还算一个正常人。我把他当朋友来着,不觉得有趣?现在我郑重宣布:如果这封信你再不回,而且再把手机关机的话……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哼!
  宝哥,做梦都梦到你喊冷。真的那么冷吗?让我就在你身旁吧,这样你就不会冷了吧?真想死我了。你在哪里???
                 
  她再次打开窗。大颗滚烫的热泪就那么滴落下去,一直坠入28楼下的黑暗之中。那里有什么呢?除了若隐若现的灯光,宝哥大概也在那里面吧?她试着探出半个身子到窗台外,风声比在房间里听起来更真切些。呼呼呼。其中包含着不可名状的诱惑之声。她已不再哭泣。宝哥看到她这副模样,会笑她的。
  坠。完全的。
  她在风中微笑。宝哥,看,流星雨!
 Kakiro (2004-06-16 23:14: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往下拉了一遍,然后慢慢倒转着往上翻。最后再仔细的看了一遍。不是很复杂的故事,不是很复杂的文字。但是很喜欢。很高兴再次来到这里,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的文字。也期待着之后,和我自己的之后。PS,约定我没忘。只是需要时间沉淀。

(C) 村上春树的森林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