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部落(四---六)
 伫听寒 (2004-05-25 11:2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四、大红灯笼低低挂
  在寝室里,我们召开了战前动员会,我问冯佳:“上次那几个人里除了那个大个子,还有没有哪位你比较熟,会可怜你的?”



  冯佳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说:“那就好办了。他们下回要再来,一个多钟头的路,一定不会是个临时计划。为了避免老五不再继续被打,希望你能从你那几个同学里得到消息,我想除了那个大个子,别人也愿意看到化干戈为手绢,我们得知他们准确抵达的时间,就能安排和他们调解,你找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做内线,等他们来的那天,你再在你们同学中制造个谣言,就说晚上你要给阿明过生日,在‘小天兴’,就你们俩甜甜蜜蜜过,别的就没你什么事了。你现在快去给他们打电话吧。”
  “阿明,你不是五月份的生日吗?”冯佳不是特别明白我的用意。方耀明说:“你就这么说吧,听老三的没错。”
  冯佳将信将疑地离开,我把整个计划和大家一说,指出了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头一天我们来桃花岛路上处理大车掉行李问题的一个小交警。此人刚参加工作第二年,最近常来医院看门诊,给他老妈开治胃病的好药三九胃泰。老大念他一片孝心,两个人就上了酒馆。这次我让老大一定请他来,就说喝酒。
  我这次的方案是典型的先礼后兵,在确知大个子他们要来的当天约好小交警到离医院不远处的“小天兴酒家”喝酒,当然同时去的除了兄弟六人,还有本班的内蒙同学白大勇和新疆同学吉力塔尔,这就是本班比较强大的一个阵容了。考虑到桃花岛上的大专班实习生里显然有大个子的耳目,我又让冯佳在当天放出消息,把他们引到“小天兴”,到时候我们不但高手云集,还有公安人员做后盾,捶那个小子几下是不会有任何障碍了。当然,一定要捶得他再不想到这儿来了为止,这就要靠公安人员的力量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进行,因为是我们请客,小交警自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冯佳的魅力显然也并不是仅仅征服了方耀明和大个子,她很快获悉了大个子一伙下次行动的准确日期。
  乾坤尽在袖中的感觉是美好而可怕的,这个时候如果有人问我尊姓大名,我肯定会回答成卡斯特罗或董强盛。
  我们平时聚餐还真不敢去“小天兴”这样的名牌酒家,都是花父母的钱,以当时的生活方式而言已经算堕落得无以复加了。今天这餐说好三分之一由一向小康的方耀明承担,其余的本寝室剩下的兄弟五人平摊。
  “小天兴”离医院十分钟的路,正对着一条繁华大街,载着人来车往和西瓜皮、冷饮纸。酒家是东方古典装饰,门口蹲着两个呆乎乎的石狮子,门檐两边低垂着两个灯笼,门廊里面立着两个穿尼龙旗袍的小姐。两个小姐热情而鄙夷地看着我们这群穿着沙滩裤、踢拉着凉鞋的客人,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人多和有少数民族兄弟,她们一定会拒不接客或报警。
  老大和小交警已经在二楼先聊上了,见我们进来,老大笑着说:“看来没什么问题了。”我问小交警:“你们的人是怎么处理流氓斗殴的?”
  “可比我们管交通方便多了,一快儿抓进去,认识的放了,没关系的打一顿,然后放了,就这么简单。”
  “太令人神往了,早知道当年怎么没报考社会大学哪!你妈喝了三九胃泰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早认识你们该多好,我们科长的丈母娘已经喝了两年了,他认识你们医院的丘主治,都从他那儿开的药,你们丘医生的摩托就是我们科长给办下的,可惜我这一个小兵,没人答理,等你们老大实习完,我真不知道该找谁呢。”
  老大忙说:“我不早跟你说了嘛,下个月我们老四做门诊,再下个月是老三老五,这半年你就不用愁了。”我也接着补充:“过了这半年你也不用愁,我们下面几届都有哥们,他们都得来实习。我帮你算算,基本上到香港回归那年你老妈的药是有保证的。再往后,估计你也该熬到科长了吧!”
  这时候方耀明和冯佳爬上楼来,冯佳一看这么多人,再看到白大勇和吉力塔尔,立刻完全明白了我们的计划,本来就比较苍白的小脸更没了血色。方耀明只得轻声安慰她:“没关系的,这次过后,他们再也不会来找麻烦了。”冯佳直到刚才还以为这事是要调解的。
  冯佳战战兢兢地问:“你们真的要打他吗?”我们几个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惊讶,面面相觑了有半分钟。我口齿含糊地说:“这个,打他不是目的,是……手段,如果他上来就给咱们作揖陪不是,就看你的阿明是不是原谅他了。”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冯佳眼圈和鼻子开始发红,老大的脸色则非常难看。“其实,他也蛮可怜的。”
  “你是说我们老五被打还被打对了?”老大目露凶光的神态和罗静芳见到马小婷时差不多。我真担心他一怒之下会说出什么让冯佳受不了的话,那往后好多天我们就将吃不到可口小菜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冯佳眼泪已经下来了,方耀明忙着给她递餐巾纸。白大勇轻声嘀咕了一句,只有邻座的我听得真切:“真肉!”
  “行了,等会儿怎么样还不知道呢?等会儿他来了请他喝酒总可以吧。”我忙打岔。“我说吉力啊,你们新疆的哥们在一起喝酒都喝什么酒,还喝马奶子?”
  吉力塔尔用洋味普通话说:“你不知道可别瞎说,不过我也说不清楚。家乡烧酒和店里买的酒都喝。”
  不识趣的冯佳还抽抽嗒嗒个没完,我看老大的火山已是喷发在即。
  “登登登”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我可算松了口气,小雨来的正是时候!
  这次来了有六个人,为首一个的确长得高大而不英俊,看见冯佳就走了过来,但一看我们剩下的一桌人,登时愣住了不知进退。跟在他身后的五个人索性就站在楼梯口没敢迈腿。
  看来真正负隅顽抗的土匪恶霸已经在现代化的都市里不多见了,至少来的这个大个子不是,我看他的脸色比冯佳还要苍白,站在那里既不肯丧失了面子地抱头鼠窜,又不肯上来和我们以死相拼,心里又好气又可乐,低声对身边的白大勇说:“这小子块儿大,要麻烦你了,请他来这桌上喝酒。”
  白大勇斜着头斜着眼走了过去,一把捏住了大个子的胳膊说:“哥们,来喝酒。”大个子想用力甩脱,但显然不是经常玩摔跤的白大勇的对手,老大也走了过去,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到席上,在冯佳的正对面坐下,就坐在小交警的身边。
  小交警将一筷子肘子塞进嘴里,很平稳地说:“你上回打了他是不是?这样不好。你在罗店镇卫生院实习是不是?你们镇派出所的顾所长你认识不认识?他手下那个叫潘庆祥的从前可真是个打架出身的大流氓,下回见到他你一定得小心点,最好呢是不要打架,更不要到别的地方来打架,太不聪明,比如你在这里和他们打架,我们维护治安的一定把你们都抓进去,你不要以为我和他们喝酒就会包庇他们,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抓进去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的日子更难受。”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效果也很明显,大个子的脸已由白变青,楼梯口的几个随从立刻消失了踪影。小交警由于每天要和无数的司机磨嘴皮子,显然演讲能力不弱于林肯和马丁路德金。“你的脸色好象不太好,来,喝杯酒活活血!”
  小交警把一大杯足有三两多的白酒放在了大个子面前,大个子抬起眼,面对的正是梨花带雨的冯佳,估计此刻是别有幽愁暗恨生,同时又迫于“淫威”,一扬脖子竟然将整整一大杯酒灌下了肚子。
  我说:“好,够爽快!再来一杯!”那小子仍是不眨眼地喝了下去,我心想,真没想到,碰上个丐帮帮主。但显然他比英雄人物差远了,两杯猛酒入空腹,他的眼光开始空洞迷蒙,然后是潮湿下泪。
  “佳佳,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我开始对我整个自鸣得意的计划进行反思,怎么到了这一步?
  “佳佳,你以前说你喜欢我也不止一百次了吧,你给我看过你的日记,也是说喜欢我的,好象也不止写了一百次了吧。你那时候说你在我身边就再不怕别人欺负了,我当时听了,开心得一晚上睡不着,我开心啊,开心啊。我这些天,使劲地想,就是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变得那么快?怎么变得那么快?噢……”
  黑社会头目开始号啕痛哭,一个尼龙旗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颤颤巍巍地来窥探,小交警忙打手势表示没问题,让多拿点餐巾纸来。
  冯佳也动了真实感情,嘤嘤地抽泣,倒把我们几个置于了尴尬境界。我还得劝大个子:“此一时彼一时,社会在进步,观念在更新,你就勇敢地接受现实吧。你打了我们老五一拳还不够啊?”
  后来听冯佳说大个子原来根本不会喝酒,喝一杯啤酒就上脖子上脸了,此时多半已醉得一塌糊涂,抱着小交警就叫哥:“大哥呀,我没法接受,我没法接受呀,我还是死了好!”
  小交警使劲把他掰开,生怕他吐在自己身上:“别,你不能死,祖国和人民还需要你呢,你死了,谁给顾所长开药啊?”
  冯佳语不成声地说:“龙哥,对不起,对不起,你让我怎么办?”方耀明再也憋不住了,大叫一声:“好了,你们都别麻烦了,我退出还不行吗?”冯佳条件反射般飞快抓住方耀明的手说:“不要,求求你!”
  真乱!
  我和老大几乎同时立起了身,异口同声说:“我到外面抽根烟。”
  站在红灯笼下,沉闷的我看着沮丧的老大。“跟那些破小说里写得一模一样,连台词儿都没带变的。”老大好不容易点着了烟,忿忿然说。
  “别逗了,你什么时候看过这种小说?”我当然不相信打渔杀家出身的老大也会看这种书。
  “这不闲着无聊吗,前几天还跟王悦借了两本看。”
  “那可好了,以后你就是粗中有细,刚中带柔了,咱们班那些女单身汉之福啊!”
  “你小子别埋汰我。你瞧这事整的,真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个情种,现在醉得这德性连我都不好意思修理他了。其实这里面有我们什么事儿啊,不就是个三角恋爱吗?偏偏那小子是个假横真孙子,老五这一拳还真白挨了,反正事儿闹到这地步已经完全模糊转化了敌我主要矛盾,咱也别接茬儿点菜给这饭馆募捐了,撤席吧!”
  到现在我也辨析不清那晚我们做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是第一次听人赤裸裸地用嘴表白对失恋对象的倾诉,当然还有那么多的眼泪鼻涕,每次想起来都有一定的震撼人心效果。说到效果,至少大个子再也没来找麻烦过,我想这是因为一方面大醉一场痛哭一场排泄掉了未能消化的情感废物,另一方面则是法律和武力的威慑力。一幕闹剧结束,方耀明和冯佳更是加固了不离不弃的连体人状态,我们也免去了吃不到开胃小菜的担心。
  一旦没有什么大事可供运筹帷幄,我又空虚起来,过早体会了退居二线的老人们那种不良心态。再难捱中度过了两天后,我竟然收到了小芸的回信!
  每天我都会到传达室问三遍,在此之前只收到过一封象政治学习大纲一样的家信。当我一眼看到小芸娟秀字迹的时候,差点儿向传达室大爷提出替他免费守一晚上大门。
  小芸的信比我的上两封短多了,简直象电报一样短,第一劝我别胡思乱想,第二告诉我她返校的火车到站时间,然后就结尾了。饶是如此,也让我美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上班还掩不住兴奋之情,对马小婷说:“你瞧人小芸多聪明,真不愧是人黄蓉的老乡,就写个火车到站时刻,其余尽在不言中。要换成你啊,肯定罗嗦一大堆:‘你如果有空的话就来接我好吗,没空的话让你们宿舍的老李来接好吗?我行李多多耶!’是不是?我这下半辈子可省心了。”
  “你这个人烦不烦哪?”
  我这才意识到平时和马小婷说话太随便了,有些喜悦是无法和朋友共享的,尤其是当那位朋友已经得不到相似喜悦的时候。前些日子马小婷和我有说有笑,是因为我有着和她类似的处境,但小芸的出现是真实的,而她从前相恋的翟俊却似乎要变成某种泡影了。
  “你别难过,我明天接完小芸回学校,找那小子好好谈谈,我和他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不是那种大坏蛋,估计还是能挽救的。”
  “还求他怎么着?他不同意你就给他下跪不成?”
  “你别说,如果能力挽狂澜,大哥还真替你豁出去了。”我立刻想到了“小天兴”里的大个子。
  “说真的,反正明天是周末,我想和你回学校一次,咱就一路走吧,你说得对,说不定他是一时糊涂呢,咱也得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不是。”马小婷是真的性格开朗,但我预感她明天只会更伤心,我又想起了“小天兴”里的大个子。
  “你可慎重,这三个小时的长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果没有什么历史使命的话我看还是以休养为上策。”
  “我说你这人就是成不了事,你看方耀明女朋友的前任男朋友也一个多小时的路,跑了两个来回,精神多可贵啊!”显然这回是她想起了“小天兴”里的大个子。
  我强忍着没把“那你就重蹈复辙吧”说出口:“那咱明天一早就出发,我必须中午十二点之前到火车站。”
  这时,刁德一和周琳走了进来,刁德一悻悻地说:“妹妹啊,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可是难得请客的。”周琳笑着说:“这我就更不敢去了,你要天天请客我习惯了就好,谁愿意每天自己烧饭啊?”
  恰巧此时,刁德一和马小婷分管的病床进了新病人,两人就匆匆过去问病史、开化验单。周琳可能是见我一脸幸福状感到有些吃惊,问我:“真难得,整整一个礼拜没见你呲过牙了,昨天幼儿园里得了几朵小红花啊?”
  “那倒不是,谁希罕小红花啊,昨天坐我隔壁小板凳的周娜娜送了我一条小手绢,她说用它只擤过一把鼻涕就送我了,我能不乐吗?”
  “你以后要做了大夫那才可怕呢,保准比刁德一还要刁德一。说正经的,你今晚没约会吧,咱们去跳舞怎么样,我一个中学同学最近在人民路最繁华地段新开了一家歌舞厅,因为新开张,今晚说好了让我免费去玩儿,你去不去?”
  “这还用考虑吗?我当然不去,姚老太头天就说了,我们不能出入营业性歌舞厅,最主要的是我没衣服,我不能就穿沙滩裤进去跳吧,成跳大神的了。”
  “活该,你如果少抽些烟,怎么会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说你多少次了,没个听的,我可告诉你,今晚去之前一定得刷牙啊。”周琳边说边穿上白大衣。我寻思着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我妈这样说过,小芸也这样说过。
  “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象我这样的三好学生不会跳舞这种腐朽的娱乐,你还真找错人了。”其实我还是挺想去跳的,闲着也是闲着。
  “你骗谁啊?三步四步不会,两步你总会吧。你不用抵赖了,我看你天生就会。没好衣服没关系,我老公身材和你差不多,你就穿他的吧。说好了啊,下班你就和我一块儿坐车回去,到我家凑合吃点。动物饼干也就免了吧,我把儿子放我妈家里了,晚上我再去接他。”
  我把办公室的每个角落都搜遍了,没有找到于侃的影子,这才点头答应,周琳夸了我一句:“乖,这才听话哪。”说完,登登登地忙去了。
  我坐着发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顺乎自然的事,但仍有足够的理由发呆。大概秋天真的快要来临了,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很温柔很浪漫,但让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等马小婷问完病史回来,很不解地看着我:“你又怎么了,怎么半个钟头不见,你又一脸颓废了?”
  我只得装深沉:“生活是美好而复杂的,所以我们要思考思考再思考,三思而后行,一日三省我身……”
  “是三xing,不是三sheng。怎么,你不准备去接小芸了?”
  是啊,我当然要去接小芸。我的思路变得涩滞,此时肯定可以提笔就写朦胧诗或意识流小说,但却说不了人话了。马小婷用笔在我眼前测试我的瞳孔聚焦反应,得出结论是:“你这种坏蛋看来不能有什么好事儿。”
  周琳又走了进来,我只得用病历夹遮住脸,过了一阵,忽然觉得办公室里没有一点响动,猜想她们又都出去了,才重新露出眼,却发现原来都还在,只是又多了个罗静芳,她的出现总是能起到让“东船西舫俏无言”的作用。紧跟着,于侃和胡彬也走了进来。
  罗静芳走到我桌前,轻声问我:“小刘啊,今晚我做夜急诊,你能不能也来,不会很累的,开开处方什么的,你们再过一个月就要做门诊了,你也正好熟悉起来。”
  我想起董强盛说过,他实习时罗静芳的每个夜急诊都是他去陪的,我当时就笑他是个大牛郎,董强盛冷笑说:“行,你到时候就严辞力拒,看你有好果子吃没有。”
  如果今晚没事,我一定会同意,我本来就不反感有这样的机会观摩罗大夫是如何打发病人的,而且我还留着份私心分配时打这个桃花岛的主意,其实现在答应下来,对我怕也是弊少利多,周琳会理解我的,这样我心里也会轻松些。
  我偷眼去看周琳,周琳立刻转过了身,只有那些妖娆发髻在微微晃动,晃得人心烦意乱。我在脑海中闪电般辨认着哪种选择属于背叛革命,看来只有跟着感觉走了。
  “罗医生,我太想去了,可惜今天我表哥结婚,我还得赶回城里去参加婚礼呢,我父母在外地,我家可就我一个代表,您下回夜急诊是什么时候?我一定去。”
  眼看着罗静芳修长的脸上浮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她把眼光一横,于侃心领神会地说:“罗医生,今晚我没事儿,我来吧。”
  罗静芳冷冷地留下一句:“晚上七点半急诊室。”愤然离去。

  和周琳一起挤上大闷罐似的公共汽车,我叹息道:“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能保持这么苗条的身材了。”
  周琳抬着脸眯缝着眼看我的头发:“我还没发现哪,你几个月没理发啦?”
  “等会儿用你点摩丝,把头发呼啦往后一梳就得。”
  “不行,下一站咱就下来,先找个发廊把你这头烂毛修理一下,回来我同学想,怎么周琳把个叫花子领到我的歌舞厅来,这不是砸我场子嘛!”
  我被周琳拽下刚才好不容易才挤上的公交车,进了路边一家挺大的发廊。好在此刻人不多,稍等了一会儿就轮到我了,接着周琳也到另一边去维护头型,一个比女孩子还细腻的小伙子开始忍着臭味给我剪头发,问我要剃成什么样子的,我说:“最近张学友新剃的那种,他那种头型特别适合我们这种长得比较英丑的人物。”
  周琳远远听见了开始发急:“阿毛,不要听他胡说,就剃你那样的。”给她护理头型的少妇笑着问:“周医生,这是你弟弟吗?”周琳笑着说:“你看不出来吧,他是我表哥,马上就要回市里结婚,这种头发怎么行啊。阿毛,你动作快一点,下次我给你捎两包他的喜糖来。”
  在周琳不断的催促下,小理发师不久就完工了,我朝镜子里一看,自己差点儿就爱上自己了,但付帐的时候却发誓往后半年决不再剃头。
  周琳住在一个很普通的新村里,两室一厅的房子,和所有那个城市的居家一样一尘不染。有些不同的是整套房子的摆设装饰基调强烈的女性化,比如暖色调的各类织物,特别突出的梳妆台,淡淡而熏人的幽香,我开始有些不自在。
  周琳很快用微波炉热好了上次我品尝后赞不绝口的烧鸡,我依稀记得当时我是第一次认识了微波炉,象刘姥姥似地琢磨了好久。软而糯的米饭和青椒茭白肉丁都是久违了的天堂食品,我连叫好吃,随口说:“行了,下回我就在你家搭伙了。”周琳笑了:“那得看你抢饭吃的功夫比我儿子怎么样了。不过真没想到,你说瞎话的功夫还不错。”
  “你以为罗静芳会信啊?你当时也太不够意思,只拿个后脑勺给我,也不说给我点精神支持什么的。”我已经吃完了饭,还以惊人的速率夹着茭白肉丁吃。
  “你用勺子盛不得了,真笨。我当时能怎么支持你啊?
其实你就答应她好了,对你更有好处。跳舞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以为我真指望她分配能帮我什么忙啊?说不定到时候学校苦苦挽留我做教授呢,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今天晚上我是不想给她抄处方,很简单,我不乐意。”
  周琳支颐一笑,我又寻思着这笑容看着怎么那么眼熟,不是我妈的那种笑容,是不是和小芸有时候的笑容类似?
“行了,我们不说罗医生了,反正有于侃帮她,你们于侃也挺好学的。”
  我正想说:“是好学,连大弗小弗都知道。”心里突然各登一下,忙说吃饱了。
  换上周琳丈夫的衬衣、休闲裤和皮鞋,这一身下来估计比我本人都值钱。周琳又仔细审查一番,连续让我换了三四件衬衣,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我等着,开始精工细刻地描眉画眼,约莫半个小时后才宣布大功告成。
  那个新村穿过两条街就到了人民路,我印象中绝大多数的城市中人民路总是最繁华的,这条人民路就有最费钱的商店和最腐败的娱乐设施。周琳远远地指点我看那家新开的歌舞厅,原来又是古典风格的装璜,近看大门两边大柱子上写着两联字,“喜乐无限”和“歌舞升平”,居中匾额就是歌舞厅的名字“富丽美娱乐城”。最刺眼的是门口低垂着两个灯笼,又让我立刻想起了大个子,马小婷,然后是小芸。
  脑子里又开始意识流了。周琳往我身边靠近了些,她身上的香水味才让我又清醒了过来。
  我们刚跨进门,一位穿着丝绸旗袍的妇人就迎了上来,尖叫一声:“琳琳,你今天真漂亮,你还象当年在高中一样年轻嘛!”
  “什么话,我没出息,不象你,都是老板娘了,不对不对,是女老板了!中学在班上你就是女老板,现在还是!”
  “你也不帮着介绍介绍,这位小阿弟是……”
  “这是我表弟,小峥,这就是我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大老板,月珍阿姐。”
  女老板嘱咐了几句玩得开心之类的话,又去招呼别的关系户。我这才注意到舞厅内部却是现代派的,中央激光舞池,吧台,情侣小桌,灯光昏暗而闪烁。
  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周琳说:“今晚在这儿的饮料就算我请了,你别再逞能了。”
  “不是免费的吗?”
  “门票免费,还能白吃白喝啊?这叫最低消费,你要一分钱不花,出门还不得让我同学骂死。”
  我张了张嘴,特别想说:“你老公要知道我穿着他的衣服来和你跳舞,不也得把我骂死。”
  音乐响起,一对对男女迫不及待地下了池子,翩翩起舞,周琳催着我一块儿去跳,我说:“再等会儿,先让我凉快下来再说。”其实厅里空调打得很足,我早就有凉意了。
  “我在想他们干吗不用一些改编的京剧段子,比如李铁梅‘我家的表叔真不少’,就是挺好的一首慢四。”
  周琳在昏暗中盯着我眼睛看了一阵,我知道她带了隐形眼镜所以看人还是能看清楚的,良久才说:“你还挺有想法。”又停顿了一下说:“等会儿说不定会有呢,最近样板戏新唱不是挺流行的?你歇差不多就行了啊,下一曲就是迪斯科,总要跳出汗的。”
  自从和小芸在一起,我的脚法的确生疏了不少,因为她不是很热衷于这种自蓝田元谋年代以来就一直流行的玩乐方式。但往池子里纵身一跳,又有周琳这么一个不错的舞伴,感觉立刻回来了。
  舞场是个让人疯狂的地方,尤其是面积不很大的舞场,我们学校里能装千把人的体育馆就不同,是个锻炼绅士淑女的环境。我身边几个家伙穿着西服在扭,有个小子领带夹掉了好几次,他总是拣起来夹好了继续扭。有个姑娘穿着高丝袜,也许因为袜子质量不太好,扭一会儿就得用手往上提一把,但步子一点儿也不乱。我原本有些心事,扭得略显沉重,但看着他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依然执著如故,便放下了包袱尽情蹦嗒。
  周琳显然跳得也很尽兴,来之前脸上涂的油彩一浸汗,更是油光锃亮,亮可鉴人。跳了几曲后我们又坐回角落,她用面纸擦干净了脸。其实她不涂油彩时也很美丽,我终于没憋住委婉地向她表明了这个学术观点,她怔了一下,缓缓吸着手中的椰汁,直到吸管里只剩下了气泡,才开口问我:“你看仔细了没有,眼睛边上有皱纹吗?我现在可是一点伪装都没有了。”
  由于舞厅里的光线实在太暗,激光球更是让人双眼迷离,我欠身凑上前很认真地看过了,又坐回原位说:“不笑的时候就没有。”
  “难怪我最近照镜子觉着老了不少,原来是笑得太多了,从明天起我就开始忧郁,你看怎么样?”还没等我回答,一首慢四的曲子响起,虽然不是李铁梅的唱段,我们还是牵着手下到池子里去磨鞋底。
  池子里大多数的舞侣跳的都是两步,有人说跳交谊舞可以锻炼身体,跳两步显然起不到这个作用,摇晃了好几分钟,还不见得挪动三寸。我一边搂着周琳摇摆,一边想起去年学校圣诞舞会上我要和小芸跳两步,被她狠狠批评了一番,说要跳就跳正规点的四步,我当时虽然说:“都是跳舞,那么注重形式干吗。”但还是听从了。想到小芸,不知不觉地就有些共济失调,猛觉脸上痒痒地,原来是周琳用她那发髻在和我打招呼:“没见过你这种人,跳两步还能踩错点!”
  曲终,我们面对面坐下,周琳又拿了面纸慢条斯理地擦脸,我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擦脸。那个叫月珍的女老板大声说:“谢谢大家捧场!”鼓掌,欢笑,我都听得朦朦胧胧的,清晰入耳的是周琳的声音:“你又在想什么哪,呆乎乎地发愣。”
  “我在想于侃,今晚小子肯定累得够呛。”
  “呵呵,你后悔了,没跟着罗医生坐急诊。”
  “那倒还不至于,好久没这么玩儿过了,挺开心的,真的。你呢?很抱歉我没有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到最后也没找着机会把你脚脖子踩折。”
  周琳递给我两张面纸:“你说话就不能正经点?告诉你我明天起就开始忧郁了,你可别再逗我笑了。你也擦擦汗吧。”于是我开始慢条斯理地擦脸,周琳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我慢条斯理地擦脸。
  人散,我和周琳缓缓往回走,比几个小时前过来时走得慢,同样长的路,好象突然没有了尽头。我想此刻已经过了十一点,我没有抬碗看表,因为胳膊上靠着周琳。大街上喧闹尽去,静谧的夜色使远远近近的一切都笼罩着柔和。一辆洒水车以比我们稍快一点的速度驶过,扑面送来一阵清凉。
  我不愿辜负这份清凉,轻声问周琳:“该去你妈家接咱小外甥了吧,我可以陪你去,这么晚了你路上一个人不方便。”
  周琳想了一下说:“都这么晚了,他早睡着了,再接他回家也是折腾,回去我给我妈打个电话招呼一声就是了,反正是周末。”
  显然这是个难忘的美好周末,周琳的发丝在我的脸上和脖颈里轻微摩擦,酥痒的感觉传遍全身,最可怕的是传入了心里。周琳似乎有所察觉,轻声问我:“我用的香水味道怎么样?”
  “还行吧,跳了那么一身臭汗居然都没变味儿。”
  “嗨,你是不可救药了。那你说说,我这香水是什么牌子?”
  “你还真当我是刁德一啊,我对女孩子的东西没研究。”我想起小芸从不喷香水的,天冷的季节我有时候能闻出她脸上夏士莲雪花膏的味道,我之所以能嗅出是因为方耀明冬天也抹这种牌子的雪花膏。
  “料想你也不知道,这是前年欧洲流行的一个牌子,你猜怎么样,我去年刚用了这种香水,一去大阪,我老公居然喊出了这种牌子的名字,他那是炫耀,他有炫耀的臭毛病,但我心里可明白了一件事……”
  “你瞧,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走就是快,转眼就到你们新村了。”我不想她说那个话题,而那个新村确实近在眼前了。“我今晚是真的很开心。”我说着无意义的话,想尽一切办法理顺当前的头绪,但显然无效无功,我突然感到有一滴液体落在了我拥着周琳的手上,接着是两滴、三滴、很多滴。
  这是一种有着特殊滋味的无奈,很甜蜜,有些心酸,有些不知所措,也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顾虑很多,有一股勇气表达自己的喜欢,道学,耳鬓厮磨的感情,慢慢地放松,慢慢地抛弃,同样都是并不在意。
  不对,我们都很在意。
  我们很在意地吻着,和在别的角落的情侣们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我琢磨着周琳此刻的心理一定比我还复杂,所以我也不想和她理智地讨论那些理智无法解决的问题。她流了很多泪,接吻的时候仍在流,我想大量地流眼泪一定很费体力,因为不久我就感觉她的身躯在微微发颤。
  我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有点儿冷?要不就是跳舞跳累了,我背你上楼怎么样?”
  周琳淡淡一笑:“那你就是猪八戒背媳妇了,我还走得动路呢!”
  十分宁静的夜,能听见很细微的声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火车笛鸣,我立刻停下了脚步。
  周琳仰着脸看我,目光有点凄寒,就那么一点点寒,冷得让我心颤。我凭着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勇气说:“要不,你先上去,我得去买包烟,我毒瘾又上来了,没海洛因不行。”
  月光正无情地洒在周琳脸上,让我认为此刻她的脸色很苍白,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家里有,摩尔和紫罗兰,其实我有时候闷极了也抽几口,是挺管用的。”她说这话时声调很平,象是在背课文,好象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也象背书似的说:“女孩子抽的烟,太淡,我怕抽了比不抽还难受。我刚才看了,那边拐角有个小烟摊还亮着灯哪,我去去就来。”
  我并没撒谎,新村外街拐角确实有个小烟摊仍亮着灯,这种小烟摊是个小铁皮房子,同时也卖点零食,里面坐着个胖子,拿了本武侠小说在看。我要了一包“红双喜”,也不知要犒劳自己什么。转身临走时,那胖子说:“你女朋友很漂亮,我早注意了,就住这新村里,但好象有孩子了,不是你的吧。”我知道我的长相别人很难看出年龄,说十八也不离谱,说三十也有人信,就点起一根烟,也递给了他一根,吸了两口说:“就算是吧。”
  鬼使神差我又走回了新村,这和我买烟的初衷背道而驰,我很佩服自己居然在数十栋长相一模一样的楼房中认出了周琳家所在的那幢,又在四个一模一样的楼梯口认出了周琳家所在的门洞。让我如释重负的是周琳已经上楼了,三楼她家的窗户里已经透出了灯光,不是很明亮耀眼的那种灯光。我想现在走上去敲门她一定不会把我踹出来,我至少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把身上他丈夫的衣服换下。
  我坐在她家楼下的花坛沿上抽烟,不时地向上瞟,等着她一熄灯,或许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医院了。但等了很久,那盏半明半暗的灯还亮着,也许是抽烟抽多了双眼痉挛,我似乎还看见隐隐绰绰的人影,但我怀疑那人影不是周琳,因为头上似乎没有高高的发髻。
  一大半的烟并没被吸进肺里,那一吸一吐的动作仿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没有明确的目标要在这楼下坐到什么时候,但有预感如果一包烟吸完了那灯还没灭,我或许就想尝尝摩尔或紫罗兰的味道。
  连续地抽可以很快消耗一包烟,何况我已给了胖子一根,于是不久我就在抽最后一根了。那灯今晚看来是不会熄了,也许周琳一个人因害怕而习惯开着灯睡觉,但不管怎样我只能当是上帝安排好了一切,我立起身,活动了活动已经坐得发麻的腿,迈上了她家门洞的台阶。
  突然头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大约就是三楼,我浑身一抖,捏得紧紧的烟头竟然掉落在地,我转身离开,再也没敢回头。
  我象喝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回到了医院,这一路来很多次差点和电线杆撞在了一起。到宿舍时已是两点左右,老大的床头还亮着灯,他正在看小说,见我进来,惊讶得在床上直起了身,看着我的一身装束和头发,张大了嘴,好久才哑声说:“你……你……坏了,你小子没钱使去卖身了!”
  我此时已清醒了不少,一边扒身上的衣服一边说:“不能,哥们儿我卖艺不卖身。”一纵身上了床,刚躺下,猛然闻到臂间还残留着周琳的香水味,舔了舔手背,咸咸的是她的泪痕,不由得又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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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伫听寒 (2004-05-25 11:3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五、大路通往罗马
  第二天一早,马小婷在我们寝室外叫门,我从不知是美梦还是恶梦中惊醒,一看表,已经八点了,我真想大吼一声:“我不去了!”但还是很利索地下床穿上衣服,拎了毛巾漱口杯开门而出。马小婷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精神奕奕地亭亭玉立着,我低着头就往水房里走,马小婷紧跟着身后罗嗦:“嚯,你真是相亲去啊,把头发都犁过了,上回我让你理发你怎么说来着?割完一茬又长一茬,不如保持原始森林景观。哎,等等,你嘴边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好,偷吃巧克力冰淇凌也不叫我一声,你忒抠门了吧你。”


  “净瞎说,明明是草莓冰激凌,走眼了吧。”我已飞快地用肥皂把满脸都涂白了。“你还说我哪,你自己不也捣饬得象花骨朵似的,哪个电影制片厂请你去拍外景啊?”
  “我这身还算得体吧?我的任务可比你的艰巨。再说了,快一个月来就赶这一回集,人村里二妞还知道要穿花衣裳呢。你瞧这鞋好久不穿了,还真有点磨脚。”马小婷站在水房门口,低头审视自己的中跟凉鞋。可恨的是记忆中又出现了周琳化完妆临出家门时的情景,也是低着头,只不过审视的是双高跟皮鞋。
  桃花岛所在的这个卫星城属于那个大城市的一个行政区,那个大城市有数个这样的卫星城,而这个区最令人向往之处就是离海边不远,从桃花岛向东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就到海滩了,这边的海滩不能作为避暑胜地或游乐区,因为海水是黄的,比黄河长江还黄,光着脚下去走一圈没脚气的人会生脚气,有脚气的脚气会加重,所以我们也很少到海滩上去观光或享乐。从桃花岛返城可以坐小火车,也可以坐汽车,但小火车一天只有两班,必须赶点,坐汽车要换三部才能到学校,但毕竟灵活一些。
  从桃花岛坐三站路下来第一次换车,车站正好在周琳所住那个新村的门口,不巧的是我们要转的那班车刚刚离去,而下一班要等十五分钟,我便央求马小婷到街拐角的烟摊帮我买包烟。
  “别做梦了,我干吗呀,又不是买吃的,还能蹭你点。”
  “算我求你了,看到那个胖子没,我和他打过架。你这次回去要想马到成功,不得行点善积点德?佛爷和观士音娘娘他们老两口会保佑你的。去吧。”我苦苦哀求总算打动了她。
  我望着那新村的门口,在想我昨晚是否真的从这里走过,其实走过又怎么样,按流行歌曲的说法,就是个过客。
  马小婷把烟和找来的零钱塞在我手里恨恨地说:“下回再不干这事儿了,你给我下跪也不干,买这么劣质的烟,那胖子阴阳怪气地看我好几眼,我都差点儿要和他打起来了。”
  “他是看你长得漂亮,那人就这毛病,特有想法,下回找个帅哥守的烟摊再让你帮我买怎么样。”
  “你趁早醒醒吧。我都帮你这个忙了,你就不能给我来点建设性意见,比如我见到翟俊该怎么说啊?”
  “开玩笑,你怎么能先说话?记住,要保持沉默,后发制人,欲擒故纵。具体说呢,就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口,即便开口也要顾左右而言他,可以谈谈海湾局势、巴尔干危及和反腐败新动向,但不能说拍拖的事,扯到第十八句话估计那小子就绷不住了,会重新栽进你的小网里。”
  “那算他走运。”马小婷灿然一笑,从小背包里取出一个不知派什么用场的小盒子,打开来现出一个小镜子,仔仔细细把脸检查了一遍,还抿了抿嘴唇,呲了呲牙,又和昨晚周琳临出门前的作派酷似。我轻声问她:“我有个学习上的问题向你请教,你说一个小伙儿,这样说吧,比方说方耀明,他不是和冯佳在恋爱吗,感情深,但如果方耀明同时又很喜欢罗静芳,比方说他们因为天天蹲一个办公室里日久生情,你说这正常不正常?该不该开他的批斗会?冯佳该不该和他彻底决裂?该不该把丫送上道德法庭进行严打?”
  马小婷仍不肯放下手中的小镜子,头也不抬地说:“你吃饱撑的,琢磨这干吗呀?太复杂,回来你问你们家小芸吧!”
  “那我不是找抽吗!说你们小脸漂亮头脑简单一点没错,今儿我回学校就到图书馆查资料去,我还不信就没个说法。”我斜眼看着那新村的门口,在想如果周琳此刻出来该怎么办。
  火辣的太阳当头,用它的热情无言地表示着拒绝入秋的决意。我的心里还惦记着昨夜的清凉,那悠悠驶过的洒水车,浑然一色的树影墙身,路灯下拿烟的手。一切都是这烈日无法蒸发的。
  第二次换车时已是在城里,我和马小婷分道扬镳,她回学校,我去火车站。到达火车站发现还是早来了两个小时,我就找了个角落斜靠在栏杆上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很后悔出来时没把随身听带上,一路上和马小婷闲扯时间倒过得快,如今在茫然等待中就度秒如年了。更奇怪这烟也燃得特别慢,想想如果昨夜那烟的燃烧速度也有这么慢的话,或许我能等到周琳熄灯。
  有件事在脑子里过一过时间就跑得相对快了些,总算等到了小芸那班火车抵站,我原本计划好请老六用毛笔字刷个大牌子什么的表表衷心,但昨晚那么一闹,早就没了心情。
  远远看见小芸背着个双肩包,又拎了个包走了过来,她由于长年读书刻苦,眼神不大好,东张西望地却并没看见我,当然也许是我理了发变化比较大。眼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失望,我心里暖暖的。等她走出出口,我跟在她身后问了句:“大姐,要卧铺票吗?”小芸很慌张地说:“不要,不要!”加快了脚步,但随即认出了我的声音,转身笑道:“好啊,你做起这个生意了,一见面就使坏!”
  “我还抢行李呢!”我接过她手中的包,仔细端详她,果然还是我熟悉的小芸,恬静淡雅,带着我能体会到的柔情似水,但我还是她熟悉的我么?
  “你看你剪短了头发,清爽多了,还是这样好。”小芸把架在脑袋顶上的墨镜拉下,挡住刺眼的阳光和我的目光,晃了晃我的胳膊,轻声问:“你平时伶牙俐齿的,怎么好多我想听的话你见了面却不说了?”
  “还说呢,我给你写了那么深情款款的信你都不带理我的,你再晚来一天半日的就得下河里捞我了。”
  “还冤枉你了?我正要批评你呢,你写的都是什么呀,我爸看了以后说……”
  “慢着慢着,什么,我给你写的信你让你爸看了?”
  我险些晕倒在汽车站上。
  “别着急,是片段,有删节的。我爸说了,从你这封信就可以看出你这个人,第一,不学无术,除了武侠小说就是流行歌曲,第二,太不拘小节,不认真,字写得象动物爬,第三,有流氓无赖作风,没给你回信你就寻死觅活的,一句话,这个人,不可靠。我的意见就更大了,你用什么纸写信不好,偏偏用那个病史记录纸,那纸头顶上还四个大黑字‘病史记录’,横格道也是黑的,你说这象话吗?”
  “你这么一说,我发现我的错误还真的很严重,太可怕了,你看我的脸都吓白了。”
  “你才不会呢,红润着呢。你考虑考虑怎么将功补过吧。眼下就给你提供一个大好机会,告诉你,我假期里想通了一件事,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你猜是什么?”
  “猜着了,你拿定主意准备委身下嫁给我了,我向你保证,我头天拿到毕业证书,咱们第二天就去领结婚证书,不过,那时候你还没毕业哪?”
  “你别臭美了,跟你说正经的。”这时候车来了,我们冲上去抢了双排座坐下。“假期里我爸和我讨论了一下我现在面临的形势,你想我们这个专业在国内的发展水平低,大学学五年毕业了就去管小摊小贩什么的,青春都给荒废了,所以我打算好了,我去年不是考好托福了吗?成绩还不错。我爸已经开始托他在学术界认识的那些国外朋友给我联系学校,还好我现在才大三,耽误也不是很多,如果顺利,这半年就有消息了,到美国去念大学,你说怎么样?”
  小芸的父亲是位研究所里的教授,显然不是在说笑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还有什么说的,我还不是一颗红心一手准备,你说吧,我能做些什么?”
  “还用问吗?可见你根本没把我说的事放心上,你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从现在开始努力学英语,争取明年一月份那次把托福考过,当然考得不能太差,然后我再求我爸帮你也联系个学校,咱们就可以一块儿远走高飞了。”
  “怎么听着象要去私奔似的,我是没意见,到国外能做大夫吗?”
  “看你,说不上两句就胡扯开了。做大夫就比较难了,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你得先重新读医学院,学费非常贵,简直不可能承受,还是读个别的专业比较实际。今天回学校以后你就把我前几个月看的那些托福书和磁带拿回去,你不是说你们实习特闲嘛,正好学外语。”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虽然早就知道小芸存着这份远渡重洋之心,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快得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小芸看我沉默无言,立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柔声说:“我知道做医生一直是你的梦想,咱不就是高考差了几分吗,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自绝于人民是不是?”
  “你这话是和谁学的?”我心头泛起的甜蜜足以让我有充分的信心抵挡下周一开始罗静芳对我在意料之中的冰冷挑剔,但周琳,周琳会对我怎么样?
  “还有谁?这个假期我回去,我妈和我爸都说我说话贫了好多,我妈说,女孩子这样不好。都怪你。”小芸象征性地捶了我一拳。“何况,哪怕你坚持不懈地努力,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分配到大城市里的医院,难道就去什么桃花岛做医生,我可不跟你去那鬼地方。那和大城市的感觉差远了。所以,还是现实点吧。”
  “桃花岛好着哪,你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玩儿吧,我让你开开眼,再给你炒几道名菜。”
  “我才不去呢,我已经想好了,周末要去上口语班,还要去市里那几个外语角转转,好好练练口语,你周末要没事儿,陪我去吧!”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两声,因为实在无法给她什么承诺,通常这种情况下我就只能哼哼。我甚至在暗暗检讨是否对小芸的情意还不够深切,很多小说电影里的人物谈恋爱时为了对象可以在一刹那放弃一切追求理想金钱地位乃至生命,可以在一刹那由革命者变为叛徒由伪善者变为真流氓,而我为什么不行?
  或许我是无法被改变的,又或许我已经被改变了太多。
  小芸是善解人意的,她能从我有意地转换话题听出我的烦恼,便淡淡地对我说:“算了,你想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让你一下子做个那么大的决定也挺难的,我可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还是谢谢你来接我。”
  我没想到这次见面会这样不欢而散,前几天我准备好的一车皮温言软语和俏皮话都成了垃圾。下了汽车走在学校的树荫里,我们彼此都缄默无语,一直走到她宿舍楼下,我才说:“咱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虽然知道小芸会怎么回答,但还是很愚蠢地问了。
  “坐火车挺累的,我想睡一觉,你没事就回医院吧,太晚了回去不好。”
  事后老五方耀明把我痛骂了一顿:“有你这样犟头倔脑的吗?一起出国有什么不好?再说,你对小芸哄也得哄着呀,怎么能话都说不出来了呢?”但当时我目送小芸的身影消失在女生宿舍黑洞洞的楼门里时,确实在想:“我为什么要完全放弃我的目标,如果我现在没有任何目标该有多好?”
  我无精打彩地在校园里游荡了两圈,走回我们在学校的寝室,隔壁班一个叫倪志伟的哥们曾主动要求住进来帮我们看寝室的,但此刻并不在。我见他睡的那张床上胡乱扔着两件女孩子的小衣服,就知道他利用这里干什么事。
  饥肠辘辘,我来到学校开的小饮食店要了碗面条。欢声笑语传至,只见翟俊胳膊上吊着个女子走了进来,这个女子当然不是马小婷。翟俊长得的确不辜负他的名字,挺俊秀的,他是我们学校歌迷协会的会长,以前经常倒腾点磁带什么的,因此我和他也算是老相识。他是医学系学生,高我们一级,目前在我们学校边上的一家三甲医院实习,他一见我,显得有些不自然,但我已把烟递过去了,他只能笑着接过:“老弟已经抽‘红塔山’了,不得了。”他伸过打火机帮我把烟点上。
  “他们坐门诊的,一天就能攒一包,我是沾光,你们难道没有?”
  “带教看得太严。”
  “你就不能介绍介绍?”
  “这是我们医院里的同事。”翟俊向那个姑娘比划了一下,把我拉至一边轻声问我:“马小婷还好吧?”
  “好得很,就等着你浪子回头呢!但看来你是要逆天行事了,我们马小婷哪点比不上那个小妞啊?”
  翟俊嘿嘿笑着说:“你难道还没体会吗,我们在医院里诱惑太多,实在不是个从一而终的好地方。说实话我和她也不太合适,她挺老实的姑娘,我可能……花了些,应该是属于可以原谅的吧。我上午看见她了,远远的,我就绕道走了,她来干吗?”
  “她到图书馆去查点资料,准备写论文,在国际妇女大会上发言,专门声讨你这号的。你可再好好琢磨琢磨,你也知道追求我们小婷的也是一航母航母来的,你当年是怎么脱颖而出挤掉一身皮的你还记得吧?”
  “行,我再回去好好想想,写个深刻的思想总结。”
  他呵呵笑着,和我说了声白白,吊着那个女孩子走了。
  我仍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医院去,便又来到了我们系的女生宿舍楼下,料想她一定不会真的去睡觉,她目前对学外语的热情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她们楼下门房老太太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仿佛我随时会猝起发难。
  但徘徊了许久仍不见小芸出来,却等到了一脸怅然的马小婷:“你等小芸呢?我刚才在楼道里见她了,还聊了一会儿呢,她好象挺好的,我可不好,找了一天也没见那小子。估计是回家了,我也不好意思往他家里打电话,真不知该怎么办。你接着等吧,我先回医院去了。”
  我稍稍仰头,太阳已经微微西斜,看来它也无法偏离季节为它预定的轨迹。“我等你呢,咱们一块儿回去吧。”
  又是一个星期一,上班族最恐惧的日子,我们实习生本来就没多少工作的压力和责任,因此并不觉得恐惧,但这次只有我是例外。罗静芳一早就来准备查房。我已从于侃处得知她那个夜急诊过得并不愉快,总抱怨于侃动作太慢,因为于侃对本地语言不是很熟悉,对罗静芳的每次指令有个反应迟滞时间本也属正常,偏偏罗静芳有个雷霆霹雳般的脾气,那晚于侃可谓受尽折磨。罗静芳的这种虐待倾向一直延续到她查房时,只不过受虐的对象是我和马小婷。
  和以前一样,我推着装病历的小车,周琳和刁德一向罗静芳汇报着新病人和有异样老病人的情况,罗静芳不等刁德一说完,就开始向我和马小婷提问,我们一早见到罗静芳的脸色就知今日难以幸免,也就视死如归了,大义凛然的结果自然就是迎来更猛烈的暴风雨。从查第一个病人起我们就被训,直到返回病区值班室开化验单。罗静芳对我的最后总结是:“刘峥啊,你现在和刚开始实习时比简直判若两人,别的同学都在进步,而你越来越会混日子,你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
  总算捱到罗静芳离开,我们每人手头都留了一大堆的化验单要开,我们颇觉负疚,因为今天病人们要做更多的检查和吃更多的药。马小婷轻声说:“看来你得换种混法了,是不是再打个电话向董老师请教一下?”
  “都是被你害的,你今天凭什么打扮得比回城那天还漂亮?你想刺激谁啊?罗医生这是恨屋及乌,你把我也给连累了,我的律师等会儿会和你谈赔偿费的问题的。”
  “谁连累谁啊,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受这种严刑拷打多少次了,下回去重庆玩儿都不用再逛渣滓洞了,你可是皮白肉嫩的,这回血淋淋了吧。”
  我抬脸朝坐在对面正忙着整理领药单的护士苏萌英说:“苏姐,麻烦你让我们这两个难兄难妹到你们里面值班室里痛哭一场吧,你运气好,我可十八年没哭了,你负责记一下吧,以后这就是历史上的今天一个很重要的条目,你可是活的见证啊。”
  苏萌英轻笑一声:“我看你至少十九年没哭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不过想当年我也被训哭过。”
  “罗医生也训过你吗?嗨,你早生了几年,要是遇上我这样的和气大夫,你绝对永葆青春,对天发誓扎根工农兵医院。”
  马小婷轻轻嘀咕了一声“流氓”。苏萌英笑道:“罗医生对我还蛮客气的,把我骂哭的是我刚上班时的一个护士长,现在已经退休了,我那时笨手笨脚的,经常被她骂,刚开始她骂一回我哭一回,慢慢地她骂两回我哭一回,等她退休那年,她怎么骂我都不哭了。”
  “你怎么象朵苦菜花似的,居然还挺下来了,要是我,早就不干了。”
  “谁有那么大的气量,我当时也不想干了,天天嚷着要换工作,幸亏当时的副护士长特别好,总开导我,很多技术亲自手把手教我,渐渐我才适应了这里,后来还挺喜欢干这些活的。你们猜,那个副护士长是谁?”
  “不会是我们敬爱的罗医生吧?”
  “当然不是,料你们也猜不出,就是管你们的姚老师。”
  “真没想到,那我们姚老师当年一定是位很出色的护士,因为你就是。”此话是发自我的本心,因为苏萌英实在太出众了,不光是她的容貌,她的容貌是这个医院里最出众的,而且是她的业务。大多数的护士可能是因为工作辛苦待遇低的原因,训斥普通病人都象训斥孙子似的,而苏萌英不然,她对病人的态度总让我回忆起以前看过的歌颂社会新风的电影。“你别美得不好意思,我是说真的,我听说小芳、李姐他们都在忙着跳槽,你怎么这么安心?
  说实在话,护士的地位实在太低,而且又脏又累,待遇又差,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苏萌英说:“嗨,干什么不累啊,我得去取药了,回来再聊吧。”起身而出,身后传来刁德一的声音:“妹妹,等会儿我陪你聊。”
  刁德一往苏萌英的位子上一坐,没好气地说:“今天真邪门了,没一个妹妹搭理我的,尤其那个周琳妹妹,象变了一个人。”一听此言,马小婷也坐不住了,立刻走了出去。我看刁德一露出了难得的尴尬,就笑着说:“你思路放开些,那不还有姐姐么,今天你罗姐姐心情不错,我和马小婷都沾了阳光雨露了,你也去来点儿吧。”
  周琳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拽出两本病历,又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刁德一叫了声:“你没看到我们这里两个大活人啊?”也很烦恼地开始翻病历。
  总算带教萧蓉的住院医师秦薇走了进来,但柳眉紧锁,显然不是来和刁德一聊天的,披面就问我:“你是大组长吧,你们那个叫萧蓉的同学怎么回事?平时就挺散漫的,病房里总见不着,那倒算了,呆着也挺闷的,但也不能不来呀?今天翁主任查我的病床,她却到现在没来,也太不象话了,你得和你们姚老师反映反映,这叫我结束时怎么给她评分啊?”
  刁德一没放过这个解闷的机会,笑着说:“薇薇,干吗这么生气啊,我看是因为被套牢了吧,上礼拜三我就让你抛,你黑心,做股票必须要我这样的能做好,你这样斤斤计较肯定不行。”
  “都是你这个乌鸦嘴,气死我了,今天真不是好日子!
  刘峥啊,等萧蓉来了你一定要和她好好谈谈,还有一个月的实习呢,这样下去可不行。”
  刁德一又飞快接上了话茬:“刘峥和她说没用,还得我来,萧蓉最听我的话了。嘿嘿。多半是她周末回家,相亲去了。”
  “我看你们家新娘子对你的思想教育还不够,下回我得提醒提醒她。”秦薇气乎乎地离开,估计翁主任查房时把她给批了。
  翁主任是内科主任,是个精瘦精瘦的老者,虽然老态龙钟,但目光如电,一看就是那种武功深湛的大内高手,话很少,对我们实习生也很和气,然而不怒自威,内科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都有些怕他。秦薇一颗心有百分之八十以上扑在炒股票上,显然翁主任没少发现她治疗方案上的问题。
  一上午过去,萧蓉还没有到病房,我也暗自着急,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因为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上班,她至少可以打个电话来说一下,总不该这般杳无音信。我去找王悦询问,希望她能有什么消息,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态度镇静异常,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就别瞎操心了,她没事儿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周琳和苏萌英等几个护士已端来了在蒸饭箱里热好的饭菜,她们一般都是自己从家里带些饭菜来热着吃,平时总把我们馋得心痒难熬。马小婷叫着:“周医生,你带什么菜来闻着这么香啊?哇,茭白丝,青椒丝,肉丁,这样吧,下回我到你家搭伙得了!”我往周琳那儿看了一眼,正巧遇上她的目光。
  我努力保持常态:“行了,行了,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按巴依老爷的经济学理论,你闻着香味儿了也是要付钱的,乖乖地回去啃窝头吧。”
  马小婷骂了句:“你这人有病,跟你没什么说的。”
  和我一起走出病房。我们看见前面王悦和老大并肩走着有说有笑,我轻声说:“坏了,我知道萧蓉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你等着瞧吧,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
  “你别在这儿自作多情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马小婷一时没明白其中奥妙。
  “关系太大了,谁不知道我和我们老大特铁,忘了我早上说过什么名言了吗?恨屋及乌,等她来你就知道了,我的预测肯定比电台的天气预报准。”
  “她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不会,估计早来了,耍点小性儿,在寝室里静坐示威呢,等王悦一回去就会有场砸盆摔碗的大闹,你回去学着点,等你以后嫁人了会经常复习的,据说一大半的夫妻就是这样度过了他们幸福的婚姻。”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怎么这么糁人呀,我可不信,萧蓉要是下午再不来,你还得乖乖地和姚老太说一声。”
  回到寝室,我对正在喜滋滋地用煤油炉热菜的老大说:“从今晚起,咱不能再开着天窗睡觉了,太危险。”
  老大抬头看了看门框上那扇小天窗,摇头道:“不可能,这么小的窗户,小偷爬不进来。你小子有什么话直说吧。”
  “嘿嘿,知我者老大。人是爬不进来,但扔进个炸药包什么的还是有可能的。萧蓉今天一上午没上班你知不知道?我估计着你的大限将至了。”
  “那我也得拉你垫背,没那么可怕,再说,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就是闷得慌,整天坐门诊枯燥无味,有个人唠唠嗑也好,小丫头说话怪好听的。”
  正说着话,王悦走下楼梯:“刘峥啊,你们家里还有味精没有,我们家没了,施舍点儿吧。”“你们家”、“我们家”是我们在桃花岛对各个寝室的昵称。“哎哟,高鸿君,你也会炒菜呀,真没看出来!”
  “你凭什么看不出来,我们老大是内秀,我们家菜全我们老大烧的,我们家全体成员穿的毛坎肩儿都是我们老大织的,你还不会织毛衣吧,回来让我们老大……”
  “行了,你适可而止吧!再说我就该去练那个……那个什么了。”老大拿过手边的味精递给王悦,他本来要说练“葵花宝典”,突然发现不对,可见他平时和女孩子说话是不多。王悦笑着说:“你是说‘葵花宝典’吧,嘿嘿,我等会儿就还来啊。”
  老六在屋里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是有问题,楼上那么多家,就非到咱家来借味精,嗨,近亲繁殖的恶习何时能止,老大,我们有必要和你强调一下我国计划生育的几个基本点。”
  果然王悦很快返回,我问她:“萧蓉回来了吗?”王悦用很古怪的眼神看我:“管我什么事儿啊,回来没回来你自己上楼看去。”沉着脸转身上楼去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向老大发泄怒气:“这小丫头,都被你宠坏了,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老大说了声:“该!”我们便坐下吃饭,我心里总算踏实点,不用再担心去向姚老太汇报,显然萧蓉已经到了,马小婷会劝她去上班的。

  下午去上班的时候看见王悦和萧蓉两个站在病房大楼的过道里别别扭扭地说话,萧蓉阴沉着脸,王悦脸阴沉着,看看来上班的同学渐多,就各奔东西。好在秦薇一般下午从不在病房出现,萧蓉不用担心有人再烦她,连刁德一见到她的脸色后都退避三舍。
  一般来说,下午总是比较清闲,我就开始考虑小芸向我提的那件事,我昨天在宿舍里无聊了一天也没能想出个究竟,宿舍只是休息和娱乐场所,做不成任何正经事,病房里是做正经事的地方,可以心无旁鹜地投入工作和思考。
  看着静悄悄的办公室,接二连三打着哈欠的于侃、陶尚华,一脸愁容整整一个月还没有从死了病人的打击中坚强过来的胡彬,我突然觉得做医生的欲望似乎淡了不少,如果为此失去小芸,似乎理论地,实际地,理论联系实际地看都只能看出个“不明智”来,可笑的是我居然还在犹豫。
  我陡然觉着成熟了许多,摸摸下巴,是硬硬的胡子茬,我一身轻松地来到值班室去打电话,准备告诉小芸我的思想转变,却看见苏萌英、周琳和另外两个护士在聊天,我只好满医院去找没人的地方打电话。但此刻哪间办公室或值班室都是一堆人在聊天,门口公用电话排了一二十人,根本等不起。我生怕再过半小时又要改主意,便执著地继续寻找,最后我走到病理室,见只有袁雨晴坐在里面看书,心想就是这儿了。
  我向袁雨晴说明来意,她笑问:“要我回避一下吗?给你女朋友打电话我在不好吧。”
  我忙说:“那怎么行,这不成了叫化子赶和尚了,错了,是赶女施主。我不说什么肉麻的话,我纯着呢,你就放心吧。”
  袁雨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她的书。我拿起电话要了外线,拨通了小芸宿舍楼下的传呼。她们楼下的电话是个热线,别的不敢比,肯定比电台点播歌曲的热线更热,因为一个大楼千余人就指望这一个电话出入。下午这个时候因为大多数人去上课,因此还不难打通,我只希望运气好一些,赌小芸今天下午没课。
  接电话的门房老太冲着话筒大吼:“现在都去上课了,没人!”我忍着怒火软语相求:“我这是长途,麻烦您喊一嗓子吧,她说好今天下午在的。”
  依稀听到老太在喊:“405,葛芸,长途!”等了片刻,再来接电话的真的是小芸!“喂,谁呀?”
  我早想好了该怎么说:“哎呀,抱歉,找错人了,这个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啊,好象不是我要找的。”袁雨晴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小芸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话更柔和了:“那你找谁呀,老实交待吧,我帮你喊去。”
  “你是不是逃了学等我电话啊,这样可不好。回来我得和你们班主任谈一谈这个问题。”
  “我说你这人没皮没脸是到家了,我们今天头一次的临床见习课取消了,下周才开始。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我把刚才的想法和盘托出,又痛心疾首地忏悔一番,虽然早知道她一接电话就已原谅了我。我的心血总算没白费,小芸笑着说:“好吧,看在你认罪态度比较诚恳的份上,这个周末我就屈尊到桃花岛来进一步改造改造你吧,但可说好了,再下周你就得回来和我一起去英语角。”
  “别说英语角,英语大街,英语广场我也陪你。”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吗?”
  我真后悔应该让袁雨晴回避一下,现在倒是骑虎难下了,灵机一动,我只能说:“还有什么话?你来选吧,是三个方块字还是八个英文字母,我可都会。”袁雨晴微笑站起身,我忙摇手示意,小芸笑着骂了句:“下回去了桃花岛再收拾你。”又说了声白就挂下了电话。
  袁雨晴问我:“你的主意怎么变得那么快,下回我们再去作案就不用叫你了。”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迷失了?”显然袁雨晴的字典里词比我多。
  “随便怎么说吧,其实从来就没明白过,也从来就没有过,无所谓迷失,我可告诉你,这生活太复杂,我是过来人了,你就吸取点我的经验教训吧。”
  “你吃了几碗饭啊,还来教育我,我给你上上课还差不多。”
  “你还别不服气,我问你,你在看什么哪?琼瑶小说吧,你们可真是不成熟的一代。”
  “胡说,我看专业书呢,哪有上班看小说的?你还不快回病房去,回头周医生找不着你了。”
  “她找我干吗。”我想到出来也很长时间了,便懒洋洋地走回病区。办公室里马小婷正忙着,招呼我道:“你们病床进新病人了,周琳找不着你,我正帮你开常规化验单呢,她已经去问病史了,你赶快吧。”
 伫听寒 (2004-05-25 11:3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六、大梦谁先觉
  我赶到病房,周琳刚开始问病史,瞪了我一眼说:“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这里刚开个头,你继续问吧,他症状挺典型的,这份大病史你来写。”


  我问完病史,做了体检,出了病房后说:“我都记录好了,病史还是你写吧,我没兴趣,挺累人的。”
  “不行,就得你写,口口声声想做医生呢,连个病史都懒得写怎么行。”周琳也有些生气,但显然没有罗静芳那么可怕。
  “我不想做医生了,怎么办?”
  “不想做也得做!写吧,啊,听话,对你有好处的,你就再听我一次,算我求你还不行吗?”周琳的神色和语气都由恚怒变为婉转,我不敢这样面对面地多看她,便低下头默认了。
  足足坐到了五点正,连胡彬都回去了,一份病史还没写完。写这份病史我倾注了不少感情,和张国荣开告别演唱会差不多的一种感情,因为我想我以后再不会很认真地写病史了,就这么几个小时的功夫,我已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确切说是鞋跟声,周琳的鞋跟声。我仍然埋着头写,但可以瞥见她开了柜子门,换下白大衣,然后走了过来,把一个手袋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拉过那手袋往里看了一眼,原来是我上次在她家换下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用个塑料袋包着。还有那双鞋,也用些白纸包得紧紧的。
  我不能再沉默了:“上回那些衣服我洗了,昨天天潮,没晾干,我明天拿来。”这也是我此刻唯一能说的。
  “不急。”周琳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这份病史你好好写,其实你挺听话的。你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吧,好邋蹋。”我抬起脸,看见了周琳脸上的一丝笑容,这才想起她似乎整整一天都没笑过了。
  周琳走后,我把那些衣服从塑料袋中取出,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香水味,周琳那天晚上用的那个牌子,我想我往后几十年是很难忘掉这种味道,虽然我还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又熬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病史写完了,我本该一身轻松地走回去,但脚步却很沉重。
  老六和陈畅两人在艰难地准备食物,见我来了才露出了笑容,把锅铲都推给了我,我奇怪地问道:“老大呢,踢球去了吗?”
  老六冷笑着说:“你没看我这不刚踢完回来,他今天没踢,据说和一位姑娘打网球去了。”
  “难得,他以前连苍蝇拍都没举过,这次举着网球拍只有满世界捡球了。”我知道王悦是一直打网球的。
  吃过饭,我对着从周琳家穿来的那身衣服发愣。因为一洗过后全棉制的衫裤都起了皱,想想周琳还我的那些衣服处理得如此周到,根据投桃报李或者至少投桃报桃的原则,总不能就这样还给周琳。我立刻采取行动,上楼去挨门挨户地询问那些女同学谁有电熨斗,结果除了招致一番诸如“臭美”、“我们都没有,你要了干吗”、“打扮给谁看”之类的恶毒辱骂嘲讽外,居然没找到一个熨斗。我只得卷了这些衣服去找胡彬,希望在他那里能有所收获,结果还是扑了空,不过他提供了另外一条线索,答应带我去找袁雨晴问问。
  袁雨晴的寝室就在胡彬他们楼上,这时袁雨晴刚洗完澡回来,脸红红的,头发松松地披散着,听胡彬说明来意后笑着说:“我倒是有,但好久不用了,可是你会熨吗,熨得平吗?这点我很怀疑。”
  “我熨不平也是有道理的,咱们专业不同。我还真没干过这个活,你要不忙就雷锋一次吧。”在此之前我的确从没熨过衣服。
  在袁雨晴帮我熨衣服的同时我打量她住的寝室,这间寝室住了三个人,属于袁雨晴的那张床上收拾得很洁净素淡,枕边放着一个大个儿的茸老鼠,床头一个小架子上竖着几本书,散文随笔类的,还有一些小动物玩具。
  我又观察袁雨晴熨衣服,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双眼出神地随着熨斗移动,好象和这衣服有某些特殊的情意,到后来,嘴角竟然挂上了淡淡的笑容。
  两件衣服足足熨了半个小时,我道了谢,又忍不住说:“说你小吧你还别不承认,到现在还供着这些小孩儿玩的东西,多可笑啊。”
  袁雨晴突然换上一脸冰霜:“谁让你看我的东西了!”
  我正欲辩解,被胡彬拖出了门外。
  胡彬一路下楼一路训斥我:“你就不能少说点?那些玩具都是她男朋友送她的,她一直视如珍宝的,现在他们好象有了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刺激她嘛!刚才你注意了没有,她熨衣服的时候神色可有些不对,我想起去年她男朋友曾来看她,那家伙一贯很注意衣着外表,我就见过袁雨晴替他熨过衣服,估计今天有点触景生情,嗨,早知道不找她了。”

  平平淡淡过了第二天,星期三的时候,翁主任突然把我传到了他的办公室,我猜多半是罗静芳告了我的状,主任要亲自出马给我洗洗脑。
  翁主任还是很客气,让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翻着桌上的一叠纸,我心想罗静芳还挺有精神,看样子搜集了我不少罪证。
  “实习一个月下来有什么想法?和你们理想中做医生的感觉不大一样吧?其实我也知道,有些医生的工作态度不是很好,对你们实习生会有些不利影响,但是你们是来学习临床技能的,更应该向一些做得不错的医生学习,比如小胡医生和带教你的周医生都是业务过硬的。”
  我更肯定他是要批评我了。
  “我桌子上是你最近写的几份病史,我仔细看过了,看了以后觉得很振奋,虽然说里面问题还有不少,但有些分析很精辟,我看比我们有些住院医生写得还好,尤其是最近这份,我看看,好象就是前天写的,非常专业,可惜我前几次抽查病史时没抽到你的,否则我早就要和你谈一次了。我们医院很希望能从你们这些大学生中接收个别同学毕业后来工作,也是给你们这些没能进入医学系的同学从事临床工作的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看你还是很有希望的,好好努力吧。”
  这次谈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知为什么,最近的好消息总让我惶惑,尤以这次最为显著。如果早两天有这番谈话,估计周末我将见不到小芸,如今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不早不晚就在今天翁主任看了我的病史?
  鞋跟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是周琳,一定是周琳把我写的病史推荐给了翁主任,我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当时她坚持要我写那份病史和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这难道是对我由于拒绝去做夜急诊而得罪罗静芳的一种补偿?我应该感谢她吗?
  “小琳姐,谢谢你。”
  我突然敬佩起那些年不满二十就封官拜将以及成为一代大侠或侠女的人物,怎么我年轻的脑子虽然经过大量的数理化和记忆训练仍然理不清这些看似简单的头绪?我依稀记得欧洲有个特别伟大的诗人在梦里让他的一个崇拜对象和一个爱慕对象作为引路的导师畅游了天堂和地狱,而我只想在一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土地上散散步却不知该求谁给指个北。
  周琳没有做任何否认,只是笑笑说:“你总算又叫我小琳姐了,叫了两天周医生你累不累啊?其实我认为以后做什么工作也都一样,只要自己喜欢。那天我还和苏萌英聊呢,她说她也觉着做护士挺苦,但做习惯了,还真喜欢上了。说得好听,什么热爱工作,神圣职业,错是没错,我看说到底就是个习惯。”
  “难怪我叫了两天周医生咱俩都觉着累,原来这也是个习惯问题,难怪我们小芸一来就和我闹别扭,也是两个月没见不习惯了。”
  “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你还挺开窍。你们小芸好吗,你们又闹什么别扭啊?你又怎么淘气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接她回学校吗?我要坐39路回去,她非要坐161,我说你非坐电车干吗呀,漏电怎么办,就为这闹了别扭。”
  “又不说真话,看来罗医生对你批得还不够。不过你可要注意,为了你以后着想,可别再轻易得罪谁了,对了,我这样操心你嫌烦不嫌,你要嫌烦我下次就住嘴。”
  “哪能啊,我要不是从小得了泪腺萎缩症,就这会儿我眼泪已经流了一夜壶了。”
  “跟你真是没法说话。”周琳一笑,看陶尚华和余培嫣走了进来,便转身离去。小两口似乎闹了点不愉快,余培嫣一坐下就捧起从来不看的内科治疗手册,陶尚华坐在她身边几次想开口都没能找到机会,我心想:“你们天天在一起,都这么习惯了还有冲突,可见都不是好人。”
  之后的两天,我又象上个月一样很精神地在病房里忙碌,但在周五下班的一刹那,我突然又焦虑起来。
  拨了半个小时的号,总算听到了电话那头小芸的声音,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虚:“你明天过来带的行李多不多,要不要我去接?”
  “不用,我就带一个小包,里面装套换洗衣服,你不是说马小婷她们宿舍有空床吗,这么老远,我就住一晚上,礼拜天下午再回学校吧,另外我带些托福书和磁带给你,你可以开始背单词了,你们那里有教室可以看书吗?”
  “有,不过……”我在考虑如何措辞,“那些托福书就先别带了吧,挺沉的。”
  “怎么回事,你……又变卦了?”小芸显然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
  “哪里,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是怕你小肩膀累坏了,咱们又不是表演纤妇的爱,把你累着了你爸还不得恨我入骨?”
  “没那么严重。你说实话,是不是又动摇了?你知道吗,这两天我天天都在想,你可千万别动摇啊,你可不能再改主意了,我又想听你电话,又怕接你的电话,就怕你说你不学外语了……”小芸话说到后来,竟透出了一股凄凉,让我仿佛看到她楚楚可怜的神态。
  “真的不是,我真是怕你累着了,这样吧,你多了别带,就带一两本吧,我没有动摇,意志坚定着哪。我这两天已经在逐渐遗忘人话该怎么说,现在每天早上见到我们主任都说‘Good morning’,彻底变成假洋鬼子也就是个把星期的事,你别瞎担心了,说好,明天几点到我这儿?我到医院门口接你去,然后带你参观太平间。”
  “你吓唬谁呀,咱们学校的停尸房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不总喜欢带我去那儿嘛,我现在才发现你心理可能真有问题,只有我来拯救你了。明天我可说不准,谁知道车顺不顺,我大概八点半出来。”我似乎能看到小芸破涕为笑,这才放心地挂下电话。
  小芸来的两天我尽量显出对学习英语的浓厚兴趣,但我的表演水平不能算是上乘,我想小芸多少有点感觉,因为她在临上汽车前对我说:“下周末你不用到学校来找我了,这么远的路,我来一次可有数了,挺累的。”
  “别这么说,我一定得去,天上下刀子也去,咱们还有私奔计划哪。”
  小芸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片刻,这时候车来了,她说了句:“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当我刚看清她眼中的水光,她已经上了汽车。
  又一个星期开始,周一上午翁主任特地到我们这个小组来查房,看了我和马小婷写的病史记录,表扬了几句,批评了几句,又很详细地给我们分析了病例,让我认清了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但是认清了这位高手面目又有什么意义?
  除了日常一些驾轻就熟的工作,我就在考虑如何挽回小芸对我的绝望。然而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很难收拾的局面,我数次打电话去她都是一接即挂,我又现出了哪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而这种模样又没能逃过一个人的眼睛。
  根据老习惯,周琳临下班前又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听我说完烦恼,慢慢地问:“你告诉我这些干吗?”
  我这才注意到她最近说话的频率放慢了许多。
  “你不是我小琳姐嘛,总得是个知心小姐吧,我发现我现在有些什么话除了和你说也没别人可说了,”我没留神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你要不爱听我下回就不说了。”
  周琳低了头仔细研究着修得尖尖细细,涂着透明指油的手指甲,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出她的嘴角在向上牵动。“我爱听着呢,闲着也是闲着。”
  “我说你这个人也太残忍了,我都烦成这样了你不心疼啊?”我是真的很着急,“你的小爪很美丽了,你再看它也就是五根小棍,多不了,你帮我出点主意好不好?”
  “你又在臭美了,我心疼你干吗?你烦死才好呢!我这不帮你想着呢?你如果真要想永远抓住你们小芸,没别的,一句话,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你要总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永远不会觉得踏实,尤其在这种无法妥协的事情上。你这个人,表面上看稀里糊涂,嘻嘻哈哈的,其实犟着呢,属牛的,还真没错。你不改改这个毛病,以后让我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咱撇开大方向,先就事论事吧,我现在该怎么办?你就不能说具体点?”
  “我说的你倒是听进去没有?还用多问吗?你这个周末回你们学校去啊,你只要往你们小芸宿舍门口一站,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然后你们就欢欢喜喜地一块儿去英语角,看书,一切都好了。就按我说的做,肯定没问题。”
  “不错,看来你还是真为我着想,那我试试,不灵了可找你算帐。”
  周琳总算抬起脸,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最终没再开口,脱下白大衣,拎着包走了。
  虽然出了门背影就不见了,但我眼中似乎有了强烈的视觉暂留,似乎一时半会儿抹不去了。

  按照周琳的方案,我不再打电话给小芸,周五没下班就溜出了医院,赶上小火车,在天黑之前潜入了学校,向门房老太太交代了所有的手续,出现在小芸寝室的门口。
  屋里就小芸一个人,由于刚开学不久,估计别的姑娘们看电影的看电影,跳舞的跳舞,只有小芸戴着耳机,多半是在听外语。我敲了敲门,小芸并没听见,我把手中车票折了折投掷了过去,才把她从专注中唤醒。她的脸上惊喜交集,只是随即又沉下脸,但我已经知道她仅是在掩饰而已。
  我叫了声:“How do you do!I am fine, thank you,and you?”
  小芸终于忍不住了,起身走过来,眼中已蕴了笑意,但故作冰冷地问:“你是谁呀?你来干吗,这是女生宿舍你知不知道。”
  “不认识我?我是美国大使馆派来帮助一位叫葛芸的女士学英语的,俺的正宗纽约音你听着还舒服吧?”
  “我怀疑你是不是只会这句人小学生都会的英语,再来点深刻的我听听。”
  “我是只有这点水平,这不才来和你一块儿学习吗,你可不能自私啊,要帮助落后同学共同进步还不能被落后的同学拉下水。咱们从哪儿开始?上回书说到‘How old are you’,接着来吧。”
  “你少来,我可再也不信你这套了。我已经被你伤得血流成河了。”说这话时,我去抓她的手,她也没再拒绝。
  “那我下河捞你。哎,你这句又是和谁学的?你最近又向哪个坏蛋学说了这么调皮的话?”
  “还有哪个?不过咱可说明白了,你可不能再敷衍我了,你真的拿定主意了?”小芸的眼睛虽然有些近视,但黑白分明,我藏不住一点谎言。
  “我倒没说一定学外语,我是拿定了主意,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这个是原则,由此原则指导我的一切犯罪活动。”
  或许小芸在我眼里并没看出什么不真诚,这才笑了:“对了,这样才乖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悠往下一沉,知道小芸的眼太毒,忙弯下腰去系并没有松散的鞋带。
  于是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我真的和她去了市里闲人最多的英语角,只不过我发现我的英语并没提高多少,倒是察觉那些去英语角的男女似乎都多少有些找对象的嫌疑,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是如此。我和一位金发美国姑娘聊了一会儿,她和我扯了一通美国同性恋问题,说是她特年轻那阵赶时髦也试图变成一个同性恋,但最终受不了男女之爱的诱惑,她用很慢的语速和我说话,因为知道说快了我听不懂,象在给幼儿园的孩子上课一样,只不过话题是幼儿园不宜的。我后来结结巴巴回答说:“你们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生活真谛了。”我来之前特地背了些能唬人的英语单词和词组。
  美国姑娘很惊奇地说:“我的上帝,我以为你是个Kid(孩子)!你多大岁数了?”
  我用不久前现学现卖的产品说:“我是Kid?你别Kidding(开玩笑)我了!你们总统在大学里给小姑娘吹小号的时候我已经在麦当劳打工了,我可是正宗工人阶级(Working-Class)。”
  美国姑娘饶有兴致地想跟我继续聊,我却被小芸在适当的时机粗暴地拉走了。回去的路上她说:“带你去英语角倒正中你的下怀了,我忘了你是个职业聊天选手了。但你也不能太云山雾沼啊,给咱祖国维持点好形象不行?”
  “你要不拦我,说不定我就能为祖国挣点外汇什么的。”
  “呸,我不理你了,说话真难听,又恶心。你什么时候学得和方耀明一样了?”
  “你看,去也是你让我去的,我表现这么积极你又不乐意了,嗨,做人难啊,做男人更难。下周还去不去了?我这回可是主动请缨。”
  “这个地方风气好象不大好,几个老外也都和你似的油腔滑调的,下回到新安公园那个角去,不过要远多了,你还去吗?”
  “早跟你说了,你想想,英语角,英语角,犄角旮旯里蹲的能有什么好人?我当然去,越远的角越要去,物以类聚,我能不去吗?”
  小芸轻柔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学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早这样别惹我生气多好?你勾引人家私奔也别让人背包袱是不是?”
  我幸福得当天晚上睡得特别香甜。
  睡醒了我还得去上班,面对罗静芳的挑剔和翁主任的鼓励。这是自从那次谈话后,翁主任第二次到我们这里来查房,时隔仅一周,按苏萌英的说法,几十年来头一回。我自然免不了诚惶诚恐,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
  翁主任心满意足地走后,周琳悄悄问我:“怎么样,我教你的不错吧,看你今天得意洋洋的样子,你怎么谢我?这样吧,什么时候把你们小芸带我们家去玩儿吧。她爱唱歌吗?
  我家新添了套卡拉OK设施,你们正好可以试试。我一个人唱也没劲。”
  “免了吧,我们俩都五音不全,你们新村挺美好的环境,我怕一嗓子把狼招来。再说,周末我还得回市里陪她继续走穴哪,我们可是赶着场子上的,我上次收获挺不小的,正考虑着往晚报投稿呢,《管窥美国青年的爱情观》,有位美国小丫头接受了我半个小时的采访。”
  “看你下回耍流氓非耍到国外去不可。”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我话音刚落,她却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这才觉得有些不妥,想起周琳那天晚上向我提过她丈夫的事。
  见两旁没人,我对一脸不愉快的周琳说:“对不起啊,小琳姐,我刚才可不是故意的。”
  周琳勉强笑了笑:“没你什么事啊,是我自己那句话不好。”但随即双眼亮了一下,“看来小芸一回来,你的确懂事挺多。”
  这次从学校回来我背了一大包托福书籍,小芸已经给我制定了详细周到的学习计划,每天什么时候花多少时间看哪本书,听那盘磁带,都一一列在一张纸上。然而我一到医院,就放不下那本已经被翻得没皮没脸的《内科学》,还到胡彬那里借了几本专业书,晚上就到住院医师办公室去看。翁主任查房的最后总要提几个高深莫测的问题让我们思考,我为了下周不至于丢脸,就用了很多时间钻研。书看得累了,就和马小婷或于侃聊聊天,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转眼又到了周五,我和周琳打了招呼,做好了再次提前下班的准备。远处传来一个护士的叫声:“刘峥,接电话!”
  我奔至值班室,听筒里传来小芸柔柔的声音:“你可真够意思,一个星期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这不认真学外语呢吗,你们楼下那条hot-line,我每次都得拨两个小时才能拨通,那样岂不是错过了你给我安排的进度?”
  “那就可以原谅了,我问你,我让你看的第一本书是哪本?你看了吗?”
  “当然看了,《刘毅托福词汇》,对不对?难不倒我。”
  小芸嘴里突然吐出一个英语单词:“这个词什么意思?”
  “你说的这是哪国外语啊,发音太糟糕。”我的额头上有些汗出来了。
  “那我再拼一遍,你听好了。”小芸把那个词又拼了一遍,我依稀觉得就是在那本书第一页上的一个词,但我由于根本没去背,所以只是面熟,打过招呼,却喊不出姓。
  我心急如焚,忙拿起记了这个词的纸让对面的护士看,可那护士比我还不学无术,摇了摇头,而此刻于侃、余培嫣等英文高手都不在身边,我一犹豫的功夫,小芸的声调已经发冷:“你是不是一个星期根本没看过英语?”
  “这个星期我们主任天天到我们这儿查房,一大堆作业要做,实在,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下礼拜我一定玩儿命看好不好?”
  小芸又放柔了声音说:“别着急,我不会怪你的。”我抚胸无声无息地长舒一口气,听小芸接着说:“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这个人如果被逼着干什么事肯定干不好,所以我不准备逼你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吧。今晚我们口语班开课了,你也不用来了,明后天我也都有学习安排,也用不着你跟着瞎忙了,哪天你有空了替我把那些书送回来就是了。但是,我上次就和你说了,你不要骗我才好,咱们把心里话摊明了讲不好吗?”
  我越听越恐惧,还没等有机会申辩,小芸已经挂断了电话。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捏着公家的电话,我会立刻把它砸了,但如果是自己家的电话,我就更不会把它砸了。砸了又有什么用?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如果按照周琳的理论,我还是应该立刻奔赴学校负荆请罪,但我并不认为再这样折腾下去会有任何意义。或许我能再次让小芸展颜,但她是个聪明的大姑娘,她似乎已经觉察出我不愿做出的迁就和改变,我和她看来都不是那种浪漫得可以把光辉事迹搬上电影屏幕让千千万万不浪漫的劳苦大众瞻仰的恋人,如果我们永远是恋人的话。其实我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固守着现实的空中楼阁追逐自己的渺小而伟大不过的梦,不会轻易为谁而真正的改变。
  刁德一临走时见我闷闷的,破天荒地递给了我一根“中华”,我点着后发现这烟可能是因为在柜子里藏得太久的缘故已有了霉味。周琳见我还愣在那里,催促说:“你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学校去,你好了伤疤忘了痛了?”
  我事实上冷静了很久也没有真正冷静下来,脱口而出说:“行了,行了,催什么催,烦不烦哪,管那么多事干吗?”
  话一出嘴,自己也觉不对,反正低了头也看不见周琳的脸色,听着她的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已过了下班时间,我仍然没有动弹,只是抬起了脸,盯着天花板的边缘什么也不做,这期间我有几次想飞奔向汽车站,但双脚依旧翘在另一个椅子背上没有挪动。
  一阵踢里踏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定是今晚的值班护士在走路。护士们上班的时候都会换上比自己的小脚大上至少两号半的白色护士鞋,走起路来就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效果。进来的是苏萌英,严厉地说:“你看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要给病人看见了象话吗?把脚拿下来!你今天怎么了?
  大周末的,还不回去?”
  我放下一条腿:“我今天陪你值班不好吗?你还没老呢,怎么说话已经象我们姚老太似的?”我随口应付着,希望她快些走开让我静一会儿。
  “好啊,我正愁没人陪我聊哪。今天下午你女朋友打电话来找你了是不是?”
  “你下午没来,谁告诉你的?”
  “小芳说的,说你接完电话就哑巴了,从没见你这么长时间保持沉默过。”
  “这小贱人,舌头这么长,下回切了下酒吃。”
  “胡扯,怎么这样说话?你心情不好也别骂人啊?你真要惹着小芳,她的嘴可比你利索。你们怎么回事,如果没有特别不方便就和我说说吧?”
  我突然发现我似乎一直就在等着别人来问我这句话,便将和小芸的问题说了一遍。苏萌英想了想问:“你还和别人说过这事儿吗?”
  “当然还和我们周老师说过,她让我回学校去跪搓板,但我想一次两次可以,这思想根源不正还是不行对不对?我看我和我们小芸是没戏了。”
  苏萌英立起身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你们就是没戏唱了。”
  “你就这样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就冲这三十年后还是不能让你做实习生班主任。”
  “我感觉你根本不喜欢你们小芸,或者说只是比较喜欢,还不是很喜欢,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孩子?马小婷?萧蓉?”
  “行了,有你往这儿一镇,我还喜欢她们干吗,看来问题就在你身上了。”
  “你说老实话,我说的对不对?”苏萌英又坐了下来,一脸认真。
  “我说你见过我们小芸没有?她长相赛过西施,才华赛过林黛玉,领导能力赛过撒切尔,温柔可爱赛过你,人见人爱,我怎么会不喜欢?”我脚下蠢蠢欲动,似乎又要奔去赶汽车,“但我觉得如果猛的一下把好多想法丢了,我就成了一个空壳了。她要我这么一个空壳跟在身边干什么?和你说句实话吧,我真的挺想在这儿做大夫的,但出了国可能性就很小了,真要做也不是不可能,但没个十年八年不行。”
  “我说错了吗?可见你还不是很喜欢小芸,如果真喜欢,十年八年算什么,这点苦吃了也值得,你不是还小着呢?我们这个医院又不大,做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人国外不是医疗技术更发达嘛,你要去好好学得,走哪儿不行?何况你现在喜欢学医,不妨碍啊,我看你空时间有的是,可以同时学英语,耽误不到哪儿去吧?”
  “你怎么这么明白?早干吗去了?”我开始收拾东西,真的准备奔往汽车站。苏萌英笑了笑,又踢里踏拉地走回值班室去了。
  到了小芸的宿舍,她已经真的去上口语课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课。我留了张条,说我在某个教室看英语,等她。可是一直到了晚十点,小芸并未出现。女生宿舍楼已经谢绝访问了,我只能先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找小芸,但她已经出门了,我又留了张条,告诉她我所在的教室。中午、下午、傍晚,仍然不见她的踪影。星期日仍复如此,到了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我立刻想起了许多小说电影里的情节,就又上楼给她留了条,告诉她十点整我在毛主席塑像下等她,并告诉她我从医院出来没带伞,但下着雨我淋着也要等她出现。
  我在雨里从九点半站到十一点,草坪上除了身边的伟人我再没看见任何直立行走的身影。秋雨有些寒,淋多了不好受,和在澡堂子里冲凉感觉不太一样,但也没有小说电影里显得那么凄惨,可能是没有配乐的关系。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许多阴错阳差,包括狼来了的故事,我们都是听这种故事长大的,同一所幼儿园毕业,老师的讲义都是相同的。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问题。
  在回桃花岛的车上,我想:算了吧。
 伫听寒 (2004-07-8 0:03: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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