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推荐小说《不失者》第一章第三小节
 孔亚雷 (2004-03-10 20:36: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3.海边的烟火晚会

第七天。
姑且算作第七天。否则我脑中的时间表会乱套。当然很可能已不是第七天,也许已经过了十年,也许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亦未可知。时间是相对的。但对我来说,这是我来岛上后的第七个白昼。
也就是第七天。城市里的人称其为星期日或礼拜天。上帝已经把要造的统统造好。大部分人上午睡懒觉。电视台推出晚间周末综艺特别节目。酒吧女宾送免费啤酒。报纸变薄,新闻减少。收音机音乐频道放一整天的流行歌曲。
但这里并非城市。这里是岛。这里没有收音机(即使有也收不到信号)。没有酒吧更没有女宾。当然也没有懒觉。我到7点半准时醒来。大概是昨天又钻地道又登塔的缘故,全身酸痛。整夜都在做梦。但具体的梦境半点也记不起来。能记得的惟有在不停做梦这点而已。
我眼望着阁楼斜顶上的几乎落地的天窗,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等待黏在身上的梦感如退潮般远去。窗外能看见海。早晨似乎带有魔力的阳光把海染得闪闪发亮,宛如初生。海鸥炫技似的上下盘旋。新的一天降临了。
第七天。我在心里说。无论如何——姑且算作第七天。


新的一天照旧从跑步开始。天气转好,一夜之间海滩上的雪迹已经无影无踪。(不过,真的是一夜之间吗?)连风的棱角也变得柔和起来。空气里微微漾出仿佛春的气息。吃过早餐,我走到朝南的游廊上的长木椅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接着上次的页码继续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总给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所谓命运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书看累了,我转而去看远处翻卷着白色浪花的海。海也看腻了,便闭目养神。闭上眼睛,阳光照在脸上的触觉似乎截然不同。
我本打算就自身的命运思考点什么,但脑袋运转不灵。就像黑暗中伸出手在空抽屉里胡乱摸索那样,所到之处,全都空空如也。罢了罢了,失去的已经失去,发生的正在发生。一来二去,困意上来。简直像晕过去似的——我在暖暖的阳光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红兔站在身边。我揉下双眼,以确定不是在梦中。他依旧穿着上次看到的三件套黑色燕尾服,以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着在长椅上蜷成一团的我。
“睡着了,你。”
“唔。”我挣扎着坐起身,用手掌上下大力搓脸。
“天气真叫好!海边就是这样,气候变化无常。”他边说边环顾四周。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刚刚醒来——我觉得心里有股闷气,很想借机发泄一番。搓完脸,我挑衅似的冷冷盯着面前的红兔。
他避开视线,径自在我旁边坐下。一旦沉默,他看起来便苍老了不少。犹如用旧了的瓷器。凝视时间里,我陡然生出一股怜悯之情。但分不清那究竟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我轻轻叹息一声,移开视线。
“心情不好?”红兔转过头来问道。他架着二郎腿,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
“登上了望塔了。”我以淡漠的口气回答——答非所问。“地图上的标记是你加的吧?”
“那个嘛。当作小礼物好了。又吃又住的。怎么了?”
我于是把在地道中时间错位的经历简要地说了一遍。
“那没什么。”他望着前方的大海说,“是你太理性了。康德曾经特意强调过,要防止理性的误用与滥用。他认为世界分为两部分,一个是物理世界,一个则是物质自身。理性的使用只能在物理世界有效,物质自身则是人类所无从了解的世界。因此,人类必须谦虚。多少明白一点了?”
“不明白。”我大声吼道。不明白。可能的话很想向全宇宙宣布。半点都不明白。一听到他又搬出这类莫名其妙的理论,我就禁不住怒上心头。“康德也好,卡罗尔宇宙也好,这个那个也好,全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
我一下子猛地从长椅上跳起来——自己也吓了一跳。红兔愣在了那里。一瞬间好像连海风也愣住了。
“发生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停顿片刻,红兔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回答。”


稍倾,红兔说他其实是前来邀请我晚上到海边参加烟火晚会的。
“烟火晚会?”
“嗯。冬天差不多就结束了。放放烟火,庆祝一下。”他站起来,换个手拄拐杖,空出的手则插进背心口袋。“方便的话,最好带点威士忌过来。到时边喝边聊。还能欣赏烟火。烟火漂亮的很。晚上8点,在北边海滩,升篝火的地方。”说罢,他咧嘴笑笑,伸出爪子用力拍两下我的肩膀,仿佛在说“没关系,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然后转身离去。从背后看去,其走路姿势颇为滑稽。红色的兔尾巴有规律地探出燕尾服背后的开叉。
红兔走后,我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长椅因为日晒雨淋,散发出某种奇妙的岁月气息,仿佛不是人工制品。眼望海天一线,心情得以慢慢平静下来。我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对他发火。发火也无济于事。他想必也有他的苦衷。低头看表,已经快12点了,我起身回屋。
下午还是无所事事。不想听音乐,不想看书,也不想看录像带。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是无谓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胸腔中仿佛有只气球在不停充气胀大,不用多久,气球势必会“嘭”一声爆炸,我也会随之被炸得四分五裂。
不行,我对自己说,这样不行,要动起来,脑袋动不起来的话,就让身体动。于是我从储藏室找出篮球,用气筒打足气,换上薄些的运动衫,走到外面的篮球场上。
篮球场建在度假村的北部,一侧靠山,一侧面海,四周由高高的铁丝网圈起。我把全副注意力都倾注到手中的篮球上。奔跑。运球。三步篮。定点投篮。奔跑时,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掠过。篮球入网则发出动听的“唰”的一声。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已经与篮球溶为一体,胸中的空虚感也不翼而飞。我在空旷的篮球场上来回跑动,从各个角度运球上篮,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我想像自己正身处NBA,正与迈克尔·乔丹并肩作战,正与迈克尔·乔丹一起飞翔。在手掌来回拍打篮球之间,心里不由地涌起一股莫名而久违的暖意。好像在十分久远的过去——久得就像神话——我也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这样孤独地奔跑、投篮和幻想。
不过,那真的是我吗?抑或只是某种幻像?
约莫打了一个小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嘘嘘。但有种难以名状的充实感。我走到球场中心圈,弓膝坐下休息喝水。四下里静得出奇。篮球像只小狗一动不动地呆在脚边。合上眼,远处细微的涛声与壮大的心跳声混在一起,恍如也来自身体内部。我双臂往后撑地,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天空无边无际,一碧如洗。惟独有一小朵云在低低地快速地移动。云似乎一边移动一边在想什么心事。这朵云会飘到哪里去呢?
只要待在原地不动,你就能够遥遥领先了。我想起红兔引用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的那句话。所谓遥遥领先,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云朵的速度相当快。一不留神便已消失不见,仿佛被人用巨大的黑板擦一把擦去。它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想,而我则永远都留在岛上。过去在岛上,现在在岛上,将来也在岛上。永远都在岛上。不应该不需要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小小的世界。
因为这里自成一套,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红兔说。
我蓦然心有所动。对,这或许便是症结所在。
这里实在过于完美无缺了。而真正完美无缺的场所,在世间是不存在的。


没有风,没有星,没有月。夜晚涨潮的海涛声听起来就像大片的神秘生物在疯狂而飞速地生长蔓延。我在手电筒小小的光圈指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方闪烁的篝火堆走去。沙滩晚上走起来感觉与白天完全不同。简直像活起来了似的。它仿佛在绷紧肌肉屏神息气地等待着什么。就跟森林中的食肉恐龙等待即将到手的猎物那样。
走到篝火处花的时间比预料的要长得多。看到被火光映亮的红兔时,我不禁松了口气。 “来早了。”他朝我看一眼,继续用手中的长树枝捅几下火堆以调整火势。
我在他身边的沙滩椅坐下,从外套兜中掏出两瓶波旁威士忌放到地上。
“反正也没事。”
往下俩人沉默了一阵子。我眯起眼睛看火。火焰的形状委实不可思议。那既是无限自由的,又是被无限束缚的。木头裂开时发出清脆的“喀嚓”声。我摸出香烟,递一支给红兔,自己也点了一支。
“不好意思,”我吸一口烟说,“上午不该发火。脾气不好。”
他大幅度地摇下头,徐徐从裂成两瓣的兔唇吐出一团烟雾。“不怪你的。遇到那种情况,换成谁都会生气的。”
“遇到哪种情况?”
他不作声。弓腰拿起一瓶威士忌摆到自己面前。之后便定定凝视威士忌酒瓶。那样看法,威士忌酒瓶肯定浑身不自在。我觉得。
“想喝醉不成?”他对着威士忌酒瓶发问。
“一醉方休。”我说。
“也不是不能说。”这回他转过头来,“但不能主动说。这是规则。”
“那我问问题,你来回答。”
“事先说好,你有问的权利,我也有不回答的权利。再说很可能真的不知道。”
“那好。我就从最实际的问题问起。比如,为什么岛上的供给——食物也好,淡水也好,香烟也好——从不见少下去?”
“有人在不停补充嘛。”
“解释不通。一来从未见过谁来补充,二来——也是你说的——既然这里是卡罗尔宇宙,东西怎么可能被运到这里来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红兔不回答,拿起威士忌旋开瓶盖,对着瓶口抿了一口。喝完盯着手中的酒瓶商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好酒。货真价实的威士忌!不是空气不是幻影不是无中生有。这不就够了!”他是说给我听的,但同时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默然。我打开另一瓶威士忌,仰起头灌了一大口。这样喝威士忌无疑是浪费。不过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胃中腾起一阵热辣,好像在胸口点了一把火。
“OK。那么,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无可奉告。”他耸耸肩,“我只负责岛上的事务。”
“你第一次打电话来说的,所谓‘欢迎回家’是什么意思?”
“宾至如归。”
“那‘城市的事已经忘了差不多了吧’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毫不放松,步步紧逼。
“你恐怕想得太多了。”他抬起头仰望黑锅盖般的天空,沉吟片刻。“忘记而已。如同忘记做过的梦那样。遗忘是一种神秘的美德。可惜大部分世人都不明白这点。所以人们才总是感到失落。因为他们不会忘记。忘掉好了!忘掉一切。在岛上开始全新的生活。永远不会再失去什么的生活。”
永远不会再失去什么的生活。
身体表面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有汹涌的泪意从四周广阔的黑暗中围拢过来。过一会,泪意悄然退去,代之以彻骨的寒冷。
“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毅然问道。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
“也就是说,从某个角度看,我已经死了。”
“从某个角度。”
“这儿是哪里?天堂?或者地狱?”
“都不是。这里是岛。上次也说过。卡罗尔宇宙中的一座小岛。”
“真有什么卡罗尔宇宙?不是胡编乱造?”
“绝对不是。”
“搞不懂。逻辑上有矛盾。”
“这么说吧,世界并非你所以为的那样。世界不是单一的,而是无数可能性同时并存的。就像一排并列的房间。从不同的入口进去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世界里是不同的现实。在那个世界里,你死了。在这个世界里,你依然活着。而在另外又一个世界里,你可能尚未出生。因此,所谓的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毫无意义的。”
“照你说的意思,我既死了,又还活着?”
“事实上,每个人都是如此。”
长久的沉默。对于红兔所说的话,我大致能理解其含义,但却无法作为事实来加以把握。沉默时间里,俩人此起彼伏地往肚中灌威士忌。神经开始麻木。身体变轻变透明。我看看身边的红兔,不知是否喝多了的缘故,他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淡化。
“那么——你是谁?”我说。
“我就是你。”他答道。“我是你意志的投影。这座岛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一切都以你为核心,以对你的爱、宽恕和抚慰为核心而运转、存在。”
我就是你?我觉得脑中一片真空。
“不要辜负了这个世界!不要辜负了你自己!”说着,他像是很吃力地站起来,“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这就去放烟火。能借你的打火机用用?”
我好歹反应过来,掏出打火机递给他。他接过颇有分量的银色ZIPPO打火机,挺胸收腹,像标准的绅士那样略微行个鞠躬礼,再微微一笑——笑得不无伤感——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几分钟后,巨大的花朵在半空中绽放。响声传出很远。我抬头仰望天空。
烟火晚会持续了足有一个小时之久。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红兔。
 Victor (2004-03-16 22:18: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总感觉似曾相识

何不全贴出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16 22:40:5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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