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阿醒
 阿猥 (2003-09-30 2:09: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她坐在中间的那张圆桌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没有什么太突出的动作。
她只是坐着,静静地托腮,心不在焉地凝视。
她的头发碎碎直直,染成没有营养的颜色,和街上庸俗的女孩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很瘦。应该是生来就这样的瘦,或者可以说是弱不禁风。
细肩带,短裙,脆弱的高跟鞋。
凌厉的下巴。
想象着此刻她指间多一根烟的风情。
她是一个美女。然而她不应该在M记这个老少咸宜的地方出现的。因为她那种并不是老少咸宜的美。

在这一带有两个很可爱的人。
一个是阿醒。她五十出头,身材娇小结实,朝气蓬勃。每天早上她都早早地起床开始工作,她随身带一个老旧的麻袋,装她的日常衣物和随处捡来的瓶罐。她身上的至宝还有一样,就是一把很破的小梳子。累了,她会挨着垃圾筒坐坐,掏出梳子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她分的四六界,她从来不怕自己花白的头发会改变一些她的什么。也许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改变什么。她吃得很好,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但他们会施舍一些饭菜给她,就如见到街边的可怜的瘌痢狗会产生怜悯之心一样。她不说谢谢的,只冷眼看着善良的人们在她面前卖弄着慈悲与大度。吃饱喝足后,她会在路上跳跳跑跑来发泄多余的体力,间或对着对面马路练练嗓子,她要确保自己全身都是健康的,对比起她周围每个怪异眼光的主人。没有人知道她叫做阿醒。她常常暗中嘲笑那些叫她疯婆子的人,轻蔑地想你们竟然连我叫做阿醒都不知道。她乐此不疲。
有位外籍的中国作家说过,睡觉和死亡都是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感觉,不同的是,睡着之后我们还会醒来。在伤重、昏迷之际,我们最期盼的也是醒来。“醒”——也许是这个世界最可爱的事情。所以,她就算疯了,也会记得自己叫做阿醒,她有着这个世界最可爱的名字。
而另一个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了。他比阿醒年轻得多。然而他似乎比阿醒这个疯婆子更加潦倒。他终日穿着一件极破旧的夹克,下身仅用报纸包着,全身都肮脏得不堪入目。他喜欢流连于公厕门口,用呆滞的神情打量每个匆匆进出的女人。时尚的女人俗套的女人性感的女人保守的女人惊慌的女人冷漠的女人三八的女人高傲的女人不象女人的女人他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引不起他的某种冲动。
他只知道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不老不小正直壮年的男人。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象个人。人们也对这个不象人的人无动于衷所以他也对人们无动于衷。这是他性格中最可爱的一面。
她说的。

她站在25楼的天台看着飞机。城市的夜空中那红色的灯光比任何一颗星星都要耀目。
刚刚下过雨,空气中多了些突兀的凉意。
她仰起凌厉的下巴,看着那嚣张闪烁的红光。如远久以前的某个眼神。
那是个疯子。却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所以他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一无所有一文不值。
她早就料到他的下场。她是个会计算幸福离自己还有多远的女人,而他只会偶尔猜测自己离生命的终点还有多远。他说当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在他身边叫他,一定要一定要只有她只有她。
她却不要。
她很记得他的母亲走的时候的微笑。那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告诉她不要相信那种眼神嚣张笑容迷人的冷漠男人,例如她的儿子。她当年就是相信了他的父亲而她现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眼神和笑容。所以她微笑着严厉地警告她。
她永远感谢这个母亲。
她看着红色的闪光在天边消失,远处地平线上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依然灯火通明。门口徘徊着一个人影,她惊奇自己看得如此清晰。
她突然想吸一根烟,她已经戒了半年了,却一直随身带着一包。
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熟练地吐烟圈。有种时光扭曲的错觉。她在烟雾中更清晰得看见便利店门口男人的脸。
嚣张的眼神迷人的笑容。他看着她。带着无动于衷的冷漠。
她徒然打了个冷颤。烟从指间跌落到地上的水洼。熄灭。仿佛呻吟了一声。
雨依然继续下着。她突然感觉到某种幸福在牵挂着她了。
她笑了。抖落外套上手指间的烟味,把那最后的一包烟从25楼的高度扔下,她不再听见什么呻吟。
提着脆弱的高跟鞋走下楼梯,她摇晃的身影窈窕得弱不禁风。

阿醒隔着M记的玻璃门看着这个女子。
她很美,她的儿子从前不断地告诉她她很美。他说他喜欢她吸烟时的神情,倾倒众生的韵味。
阿醒也很喜欢她,她喜欢头脑清醒的美丽女子,她就是。
阿醒对着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她看见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她不在乎,白头发的多少已经不能改变她什么。就算再没有一根青丝,她依然知道自己叫做阿醒。
那个美丽女子不再夹着香烟的手指提醒着她。阿醒。阿醒。阿醒……

他终于倒在公厕的门口。他觉得他这次可以很准确地计算自己离生命的终点还有多远了。半个小时……也许,只是28分钟……
他记得他曾经叫过一个美丽的女人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叫他的,可他忘了她有没有答应他。
一定要一定要只有她只有她。
他听见路人围观的嘈杂声,马路上汽车的加油声,厕所的冲水声,还有,小孩子跑步的声音……
“阿醒。阿醒。阿醒……”
他的耳朵动了一下,他听见了,他听见了,她在叫他,她在叫他。
原来,她那时候答应了他。
他笑了,如那时候他母亲离开般的微笑。他的笑容牵动了全身的神经,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动于衷的冷漠男人,他在很久以前就被某个吸着烟的美丽女子打动了。
4秒,3秒……
他计算着,他知道自己不会再醒来了,但是他那么满足,至少到最后一秒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阿醒。阿醒。阿醒……”
她在叫他,她一直在叫他。

她从M记跑出来,追着淘气的孩子。
她一路叫着孩子的名字。阿醒。
她要孩子叫这个名字,是要提醒自己。
她穿着脆弱的高跟鞋跑过马路,抱住了孩子。转过身,穿过一些看热闹的路人,她看见一个乞丐被抬走了。
她突然想起那夜空中消失的红色闪光。
她抱起她的孩子,孩子有着天真的眼神迷人的笑容,孩子叫做阿醒。
她要提醒自己,她是会计算幸福距离的头脑清醒的女人。
她走回马路对面的M记,在门口她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疯女人,正朝气蓬勃地朝着马路对面叫骂。
她回到最中间的圆桌前坐下,空气里是老少咸宜的味道,她对面是一个很有暖意的男人。他不懂得欣赏她那种不是老少咸宜的美丽,他只喜欢她弱不禁风的身影和没有烟渍的白净手指,和那个,叫做阿醒的孩子。

——End——
2003.9.2.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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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叫 “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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