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阅读]列克星敦的幽灵 [5-9]
 norwood (2003-05-15 18:21: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列克星敦的幽灵(下)

托尼瀑谷

托尼瀑谷的真名实姓就是托尼瀑谷。
因了这个姓名(户籍上的姓名当然为瀑谷托尼)和一张约略棱角分明的面孔,加上头发
蜷曲,小时候他常被当成混血儿。时值战后不久,世上掺有一半美国兵血统的孩子相当之
多,但实际他的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他父亲名叫瀑谷省三郎,战前就是小有名
气的爵士长号手,不过太平洋战争开始前四年他就在女人身上惹出麻烦而不得不离开东京。
既然离开就远离吧,索性拿起长号去了中国。当时从长崎乘船一天就到上海了。东京也好日
本也好,他都没有怕损失的东西,所以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况且总的说来,当时上海那座城
市所提供的技巧性华丽更适合他的性格。他站在溯扬子江而上的轮船甲板上目睹在晨光中闪
烁其辉的上海优美的市容——从那一刻开始瀑谷省三郎就无条件地喜爱上了这座城市,晨光
看上去仿佛在向他许诺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时他二十一岁。
由此之故,从中日战争到突袭珍珠港以至扔原子弹,整个战乱动荡时期他都在上海的夜
总会里悠然自得地吹长号。战争是在与他不相关的地方进行的。总之,瀑谷省三郎可以说全
然不具有对于战争的认识和省察等等,只要能尽情吹长号,能大体保证一日三餐,能有若干
女人围在身边,他就别无他求。
大多数人都喜欢他。年轻、富有男子气、乐器玩得精,去哪里都如雪地里的乌鸦一样引
人注意。睡过的女人简直数不胜数。日本人、中国人、白俄,娼妇、人妻,美貌女子、不甚
美貌的女子——他几乎随时随地都同女人大动干戈。瀑谷省三郎凭着无比甜美的长号音色和
生机勃勃的硕大阳具,甚至跃升为当时上海的名人。
他还天生具有——本人并未怎么意识到——结交“有用”朋友的本事。他同陆军高官、
中国大亨以及其他以种种莫名其妙的手段从战争中大发其财的威风八面的人物都有密切交
往。他们大多是经常在衣服下面藏有手枪、从建筑物出来时迅速四下打量那类角色,而瀑谷
省三郎却和他们格外的情投意合,并且他们也对他宠爱有加。每次出现什么问题,他们都慷
慨地给他提供方便。对于那个时代的瀑谷省三郎来说,人生委实是一项得心应手的活计。
然而,如此不俗的本事有时也会触霉头。战争结束之后,他由于同一伙不三不四的人过
从甚密而被中国军警盯住,关进监狱很长时间。同被收监的很多人都在未经正式受审的情况
下一个接一个遭遇极刑——某一天毫无前兆地被拉到监狱院子里由自动手枪击中脑袋。行刑
基本上在下午二时开始。“砰”一声极其沉闷的自动手枪声在监狱院子里回荡开来。
对于瀑谷省三郎来说那是最大的一场人生危机。生死之间不折不扣仅一发相隔。死本身
并不那么可怕,子弹穿过头颅就算完事,痛苦仅一瞬之间。这以前自己活得随心所欲,女人
也睡了可观的数目,好吃的吃了,该快活的快活了,对人生无甚遗憾,即使在此地被一下子
干掉也无可抱怨。这场战争中日本人死了数百万,死得更惨的人也比比皆是。如此想通之
后,他在单人牢房怡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度日,日复一日地眼望小铁格窗外飘移的云絮,在满
是污痕的墙壁上逐个推想出此前睡过的女人的面庞和肢体。但瀑谷省三郎最终还是成为得以
从那所监狱中活着返回日本的两个日本人中的一个。
他形销骨立地只身回到日本是昭和二十一年(注:一九四六年)春天。回来一看,东京
的自家房子已在前一年三月的大空袭中灰飞烟灭,父母也在那时死了,惟一的哥哥在缅甸前
线下落不明。也就是说,瀑谷省三郎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但他对此既没感到多么悲伤又没觉
得多么难受,甚至连打击都谈不上。当然失落感是有的,不过归根结蒂,人总是要剩得孤身
一人的。当时他年已三十,虽说孤身一人,还不是向谁发牢骚的年纪。他觉得好像一下子长
了好几岁。如此而已。此外别无情感涌起。
是的,瀑谷省三郎不管怎样总算好端端活了下来。既然活下来,那么就必须为日后活下
去开动脑筋。
无其他事可干,他就跟往日熟人打招呼,组成一个小小的爵士乐队,开始在美军基地巡
回演奏。他利用天生善于交游的长处,同喜欢爵士乐的美军少校俨然成了朋友。少校是新泽
西州出生的澳大利亚裔美国人,在单簧管上面他本事也相当了得,由于在供给部工作,可以
将大凡需要的唱片随便从本国搞来。一有空闲时间两人就一起演奏。他跑到少校宿舍,边喝
啤酒边听鲍比·哈肯特、杰克·蒂加登(注:Jack Teagaden (1905—1964),绰号“茶博
士”,和基德·奥雷一起并列为芝加哥时期爵士乐最优秀的长号手。)、本尼·古德曼
(注:Benny Goodman (1909—1986).美国白人音乐家,摇摆之王,他组建的古德曼乐队
是当时全美最受欢迎的爵士乐队。)等欢快的爵士乐唱片,拼命复制乐章。少校为他弄来了
当时难以弄到的食品、牛奶和酒,要多少有多少。瀑谷省三郎心想,时代也并不坏么。
他结婚是昭和二十二年的事。对象是母亲方面一个远亲的女儿。一天上街突然碰上,边
喝茶边打听亲戚的消息,谈了一些往事。之后两人开始来往,不久便水到渠成地——据推测
大概是女方怀孕的缘故——一起生活起来。
至少托尼瀑谷从父亲口中是这样听来的。瀑谷省三郎爱妻子爱到什么程度,托尼瀑谷无
由得知。据父亲说她是个漂亮文静的姑娘,但身体不是很好。
结婚第二年生了个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母亲死了。一下子死了,一下子火化了。死得
非常安静,干脆利落,堪称痛苦的痛苦也没有,倏然消失一般死了,就好像有人转去后面悄
然关掉了开关。
瀑谷省三郎自己也不清楚对此究竟有怎样的感受。这方面的感情他不熟悉,觉得似乎有
什么平板板的圆盘样的东西突然进入胸口,至于那是怎样一种物体、为什么在那里,他全然
摸不着头脑。反正那东西一直在那里不动,阻止他更深地思考什么。这么着,瀑谷省三郎那
以后一个星期几乎什么也没考虑,甚至放在医院里的小孩也没想起。
少校设身处地地安慰他。两人天天在基地酒吧喝酒。“好么,你要坚强些才行,无论如
何都要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少校极力劝他。他不知道少校到底说的什么,但还是默默点
头,对方的好意他还是能理解的。随后少校忽然想起似的提出,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给孩子
取个名字好了。是的,想来瀑谷省三郎连孩子的名字都还没取。
少校说就把自己的教名托尼作孩子的名字好了。托尼这个名字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日本孩
儿的名字,但名字像不像这个疑问压根儿就没出现在少校脑海中。回到家后,瀑谷省三郎把
“瀑谷托尼”这一名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一连看了几天。瀑谷托尼,不坏不坏,瀑谷省三
郎想道。往后美国时代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给儿子取个美式名字凡事或许方便。
然而,由于取了这么个名字,孩子在学校里被嘲笑为混血儿,一道出名字对方就露出莫
名其妙或不无厌恶的神情。很多人都认为那类似恶作剧,甚至有人为之恼火。
也是由于这个关系,托尼瀑谷彻底成了自闭性少年,没有像样的朋友。但他并不以此为
苦。一人独处对他来说是极为自然的事,进一步说来,甚至是人生的某种前提。从懂事时
起,父亲就不时领乐队去外地演奏,年幼时他由上门的保姆照料。但小学一上高年级,他便
凡事都一个人处理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锁门、一个人睡觉。也不觉得有多么寂寞。较之
让别人这个那个一一照料,倒不如自己动手快活得多。瀑谷省三郎在妻子死后,不知为什么
再没结婚。固然一如既往地结交众多女友,但把谁领进家门那样的事则一次也没有过。看样
子他也和儿子一样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父子关系也不像别人由此想象的那般疏远。不过,由
于两人差不多同样深深地沉浸在习以为常的孤独世界中,双方都无意主动敞开心扉,也没觉
出有那个必要。瀑谷省三郎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托尼瀑谷也不适合做儿子。
托尼瀑谷喜欢画画儿,天天关在房间独自画个没完,尤其喜欢画机械。铅笔削得针一样
尖细,画自行车画收音机画发动机,画得细致入微纤毫无爽,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画花也把
每条叶纹画得一丝不苟。无论谁说什么,他都只能用这样的画法。其他学科成绩稀松平常,
惟独图画与美术始终出类拔萃,遇上比赛,十有八九拔得头筹。
这样,从高中出来后他进了美术大学(从上大学那年开始父子两人不约而同理所当然似
的分开生活了),当插图画家纯属水到渠成,实际上也没必要考虑其他可能性。在周围青年
男女困惑、摸索、烦恼的时间里,他不思不想不声不响地只管描绘精确的机械画。那是个年
轻人身体力行地以暴力性反抗权威和体制的年代,所以四周几乎没有人对他画的极其实际性
的画给予评价。美术大学的教员们看了他的画不由苦笑,同学们批评说缺乏思想性。而对于
同学们笔下的“有思想性”的绘画,托尼瀑谷全然不能理解其价值何在。以他的眼光看,那
些无非是半生不熟、丑陋不堪、阴差阳错的东西罢了。
及至大学毕业,情况完全变了。由于拥有极富实战性现实性实用性的技艺,托尼瀑谷一
开始就不愁找不到工作,因为能毫厘不爽地描绘复杂机械和建筑物的人除他没有第二个,人
们交口称赞说“比看实物还有实感”。他的画的确比照片还准确,比任何叙述性语言都易
懂。一夜之间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插图画家。从汽车刊物封面到广告实例,大凡有关机械的绘
画他无所不接,一来工作让他快乐,二来钱也可观。
同一时间里,瀑谷省三郎仍在悠悠然吹他的长号。进入摩登爵士时代也罢,自由爵士时
代也罢,瀑谷省三郎依然故我地演奏旧时爵士。虽然不是一流演奏家,但名字相当卖座,总
有活计可干。好吃的东西吃得着,女人也手到擒来。若以有无不满这一观点来看人生的话,
则其人生堪称中上档次。
托尼瀑谷则一有时间就工作,加之对花钱兴致不大,到三十五岁时已成了蛮可以的有产
者。他听人劝告,在世田谷买了大房子,用于出租的公寓也有了几套,均委托理财专家一手
管理。
这以前托尼瀑谷结识了几个女人,年轻时还短时间同居过,但结婚从未考虑。他没怎么
感觉出结婚的必要性,做饭也好打扫也好洗衣服也好全都一个人踢打,工作忙时找个合同制
保姆即可。要孩子的念头从来不曾有过。能够商量什么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一个都没有,甚
至一起喝酒的对象都无从谈起。话虽这么说,可他为人决不偏执。尽管不如父亲那般和蔼可
亲,但日常当中还是能够极为常规地同周围人打交道的。不拿派头,不自吹,不文过饰非,
不说别人坏话。较之讲自己,更喜听别人说。所以,周围大多数人都喜欢他。然而他同任何
人都结不下超越现实层次的人际关系,同父亲也是两三年有事才见一次面,见了面谈完事两
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托尼瀑谷的人生便是这样平静而徐缓地流逝着,我以为日后他恐怕
不会结婚了。
不料托尼瀑谷突然坠入情网了。对方是来他事务所取插图原稿的出版社打工女孩,二十
二岁,在他事务所时嘴角始终漾出娴静的微笑。长相给人的感觉固然极妙,但算不得出众的
美人。然而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叩击着他的心,几乎第一眼看到时他就觉得胸口闷得透
不过气。至于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那般强烈地叩击他的心,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就算清楚也不
是语言所能说明的——便是那种性质的什么。
继而吸引他的是姑娘的衣着。原本他对时装无特殊兴趣,也并非一一留意女人身上衣着
那种人。但那姑娘一身舒心惬意的打扮,令他大为折服,甚至不妨称为感动。单单衣着得体
的女人自然为数不少,自我炫耀似地穿红戴绿的女人数量就更多,但是她同那类女人有天壤
之别。她穿得十分自然十分优美,宛如一只即将展翅飞向遥远世界的小鸟裹带着一身特殊的
风,衣服也仿佛由于裹在她身上而获得新的生命。
女孩道声“谢谢”接过原稿走后,他好半天瞠目结舌,什么也做不成,只管茫然坐在桌
前,直到暮色降临,房间彻底一团漆黑。
第二天他往出版社打去电话,勉强编造了一件事,求她务必来自己事务所一趟。事情完
了,他邀她吃午饭。两人边吃边聊。尽管年龄相差十五岁之多,却聊得异常投机,不管说什
么都合拍合辙。这样的体验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初次。刚开始她有些紧张,但渐渐放松下
来,开心地笑,开心地说。告别时托尼瀑谷夸她的衣着什么时候看都赏心悦目,她不无腼腆
地微微一笑,说她喜欢衣服,工资差不多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其后也约会了几次。倒也不是特意去哪里,两人只是找个幽静地方坐着聊个没完。相互
聊身世,聊工作,聊对各种事物的感觉和想法,百聊不厌,就像要填补空白似的。第五次见
面时他求了婚。但她有个从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恋人,随着岁月的推移,两人关系已不再融
洽,如今每次相见都为无聊小事吵嘴,还是同托尼瀑谷在一起愉快。虽说如此,毕竟不好马
上同恋人一刀两断,她自有她的想法。何况托尼瀑谷和她相差十五岁,她还年轻,缺少人生
经验,难以预估十五岁这个年龄差将来意味什么。她说让她稍微考虑一下。
在她考虑的时间里,托尼瀑谷每天独斟独饮。工作干不下去,孤独陡然变成重负把他压
倒,让他苦闷。他想,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以绝望的目光持续望着
围拢自己的坚实而冰冷的墙壁。假如她说不想结婚,他很可能就这样死掉。
他找到姑娘,详细说了这番感受。说自己的人生是何等孤独,说迄今为止失却了多少东
西,说是她让自己觉察到了这点。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喜欢上了托尼瀑谷这个人,一开始就有好感,而且越见面越喜
欢。至于能否称之为爱,她不清楚,但她感觉出他身上有某种美好的东西,心想同这个人结
合自己应该能幸福。于是两人结婚了。

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独期划上了句号。早上睁开眼睛就找她,见她睡在身边就舒了口气,
见不到她就一阵不安,满房子找来找去。不孤独对于他来说成了不无奇妙的状况——他因不
再孤独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独将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他不时想到这点,每次都吓出一身冷
汗。这种惶恐在婚后持续了三个多月,但随着对新生活的习惯,随着她突然消失的可能性的
渐次减少,惶恐感慢慢淡薄了。他终于放下心来,沉浸在安稳的幸福中。
两人一同去听过一次瀑谷省三郎的演奏。她想知道公公演奏什么音乐。“我们去听的
话,你父亲会不会介意呢?”她问。“不至于吧。”他回答。于是两人去了瀑谷省三郎在那
里演奏的银座。除了小时候,托尼瀑谷这还是第一次去听父亲的演奏。全都是他小时经常在
唱机中听到的曲目。父亲的演奏十分流畅、高雅而又甜美。那并非艺术,但那是一流专业乐
手巧妙制作的、足以让听众心旷神怡的音乐。托尼瀑谷一面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在他是很
少见的——一面侧耳倾听。
不料听着听着,音乐中有什么让他窒息,让他坐立不安。他觉得那音乐似乎同其记忆中
的父亲往日演奏多少有所区别。那自然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何况是小孩子的耳朵,然而他还
是觉得那个区别很重要。或许微乎其微,却又非同小可。他恨不得跳上台抓住父亲手腕问到
底那个区别是什么。当然他没有那样做。他一声不响地喝着掺水威士忌,一直听到演奏结
束,然后同妻一齐拍手,回家。
没有任何东西给两人的婚姻生活投下阴影。工作上他依然一帆风顺,两人从不吵嘴。经
常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旅行。虽说她年轻,但作为主妇相当能干,什么事情都处理
得恰到好处。家务井井有条,不让丈夫分心。惟有一件事让托尼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妻买
衣服委实买得太多了。一看见衣服,可以说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力。刹那间神色一变,甚至
语声都不一样了,以致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她身体突然出了毛病。固然婚前他就注意到了这
一倾向,而其变本加厉则是在去欧洲新婚旅行期间。途中她大买特买,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在米兰和巴黎,她走火入魔般地从早到晚逛时装店。两人哪里也没去看,就连巴黎圣母院和
罗浮宫都没去。旅行方面只有关于时装店的记忆。华伦天奴、米索尼、圣罗兰、吉巴希、费
拉佳莫、阿玛尼、赛尔蒂、让·弗兰科·菲莱……妻只知道以如醉如痴的眼神一件接一件买
个不停,而他则尾随其后一个劲儿付款,真有些担心信用卡磁条会磨光。
返回日本烧也没退,日复一日买个不止。衣服数量急剧增多,不得不定做几个大立柜,
还特意做了专门放鞋的多层柜。但还是不够用,只好把一个房间整个改造成衣装室。反正房
子大,房间绰绰有余,钱也不成问题,再说妻十分会打扮,只要有新衣服,她就一副乐开怀
的样子,所以他决意不抱怨。有什么不好的呢,毕竟世界上没有完人。
可是,在妻的衣服多得一个房间都装不下之后,他到底不安起来。一次妻不在的时候,
他数了数衣服件数。依他的计算,就算一天更衣两回,全部穿完也差不多要两年时间。不管
怎么说作为数量已多得过分了,必须适可而止。
一天吃完晚饭,他一咬牙说出口来。“买衣服多少控制一些好么?”他说,“我倒不是
仅仅说钱的问题。需要的东西随便你怎么买,况且你漂亮我也高兴。问题是买这么多高档衣
服有必要吗?”
妻低头沉吟片刻,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说的一点不错,这么多衣服是大可不必,这点
我也明明白白,问题是明白道理也没有用。”她说,“一有漂亮衣服摆在眼前,我就不能不
买。至于有必要没必要、数量多还是少,那根本不是考虑对象。只是想买,欲罢不能,简直
中毒了似的。”
不过她许诺一定设法从中挣脱出来,“再这么继续下去,家里很快全是衣服了。”为了
不看见新衣服,她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星期。可是这样一来,感觉上自己好像变成了空
壳,好像在空气稀薄的行星上行走。她天天走进衣装室,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欣
赏。摸质地,嗅气味,穿上站在镜前,百看不厌,而且越看越想新衣服,一想就想得忍无可
忍。
单单是忍无可忍。
但是她深爱甚至尊敬丈夫,认为丈夫说的的确有理。这么多衣服毫无必要,毕竟身体只
有一个。她给常去的时装店打电话,问店长能否把十天前刚买的、还没上身的外套和连衣裙
退回去。对方说可以,只要送来,收回就是。她是百里挑一的大主顾,这点要求还是可以通
融的。她把外套和连衣裙装上车开去青山,在时装店退了回去,将信用卡上的支出额取消。
她道谢出门,尽量不左顾右盼,赶紧上车,沿246 号线径直回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因退还
衣服而轻快起来。是的,那些东西是没必要,她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了多得到死都穿不完
的外套和连衣裙。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等信号的时间里,脑袋里一直在想那些外套和
连衣裙。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手感——她无不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历历在目。她感觉到额
头沁出汗来。她把两个臂肘拄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及至睁开眼睛,信号
业已变绿。她像被弹起一般使劲一踩加速器。
这当儿,一辆强闯黄色信号灯的大卡车从旁边以全速撞上了她驾驶的蓝色雷诺的车头
——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留给托尼瀑谷的只有满满一房间7 号尺寸的时装山。光鞋就差不多有两百双。究竟如何
处理好呢?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却又不愿意老是这么对着妻曾经穿戴过的东西。于是叫来有
关商贩,以对方的开价把饰物什么的令其拿走了事。长筒袜和内衣之类,归拢起来用院里的
焚烧炉烧了。惟独衣服和鞋实在太多了,只好放着不动。妻的葬礼结束后,他独自闷在衣装
室里,从早到晚打量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衣服。
葬礼十天过后,托尼瀑谷在报纸上登了条招聘女助手的广告:衣服尺寸7 号、身高161
厘米左右、鞋号22,高薪优待。由于他给的薪金高得可谓破格,共有十三名女性来他位于南
青山的工作室兼事务所接受面试。其中五人显然隐瞒了尺寸,他从其余八人里边挑了一名同
妻体型最为相近的女性。是一位长相并无特征可言的二十五六岁女子,身穿一件朴朴素素的
白衬衣,一条蓝色紧身裙,衣服和鞋都够整洁,但细看之下,多少有些穿用过度。
托尼瀑谷对女子交待说:“工作本身没什么难的,每天九点到五点在事务所上班,接接
电话,替我送稿、取资料、复印东西就可以了。但有一个条件——其实我刚刚丧妻,妻的衣
服很多很多剩在家里,几乎全是新的或相当于新的。希望你在这儿工作时间里当工作服来
穿。所以才把衣服号码和鞋码作为录用条件。这话听起来难免觉得莫名其妙,你肯定感到有
点蹊跷,这我心里完全清楚。但我没别的意思,无非需要时间来习惯妻不在这一事实罢了。
就是说,我必须一点一点调整我四周空气压力那样的东西。需要这样的阶段。这期间希望你
穿妻的衣服待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将妻已不在人世这一状况作为实际感受来把握。”
女子咬着嘴唇就这个离奇的条件飞快地转动脑筋。事情确实荒唐。实际上她还没能摸清
托尼瀑谷的话的来龙去脉。太太新近去世明白了,她留下很多衣服明白了,却无法理解为什
么偏要自己穿那衣服在他眼前工作。一般来说,里面该有什么名堂才是。可是这个人又不像
坏人,女子思忖,这点听其谈话即可了然。或者失去太太一事致使他哪根神经出了故障也未
可知,不过看上去并非因此而加害于人那一类型。何况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工作了。已连续
找了几个月,下个月失业保险到期,那一来公寓的租金就很难支付了。肯出如此高薪的地方
往后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处。
“明白了。”她说,“具体情由我倒不清楚,但我想自己大概可以按您所说的去做。只
是,让我先看看那衣服好么?号码是不是真合适要试一试才行。”托尼瀑谷答道那自然。于
是他把女子领到家里,让她看了满满一房间衣服。除了商店,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衣服
集中在同一场所,并且件件是高档货,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品位也无可挑剔。简直令人头
晕目眩。她喘气都有些吃力了,胸口无谓地怦怦直跳。颇有些类似性兴奋,她觉得。
托尼瀑谷让她试试尺寸,说罢出门,把她留在那里。她恢复情绪,试穿了几件身旁的衣
服,鞋也穿了穿。衣服也好鞋也好,简直就像为她做的一样正相合适。她把衣服一件又一件
捧在手中端详,用指尖摸,闻气味。数百件漂亮衣服齐刷刷地排列在那里。随后,她眼里闪
出了泪花。不容她不哭。泪珠一颗接一颗涟涟而下,收勒不住。她身穿去世女子留下的衣
服,静静地吞声抽泣不止。一会儿,托尼瀑谷来看情况,问她干嘛哭了。“不晓得,”她摇
头回答,“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漂亮衣服,怕是因此不知所措了,对不起。”说着,用手帕
揩去眼泪。
“如你愿意,明天就请来事务所好么?”托尼瀑谷以事务性的声音说道,“先挑一个星
期用的衣服和鞋带回去。”
女子花时间挑了六天量的衣服,又选出与衣服相配的鞋,放进手提衣箱。“天冷了,别
冻着,大衣也带回去吧。”托尼瀑谷说。她选了一件看上去很保暖的灰色开司米大衣,轻如
羽毛。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轻的大衣。
女子回去后,托尼瀑谷走进妻的衣装室,关上门,怅怅地看了好一阵子妻剩下的衣服。
那女子怎么看见衣服就哭了呢?他无法理解。衣服看起来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 号影
子重重叠叠排了好几排挂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这一存在所包含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
的)可能性的样品聚拢了几种悬垂在那里。
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
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于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
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
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衬、饰袋、绦带、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
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憎恶
这些衣服。他背靠着墙,抱臂闭起眼睛。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
结束了,他想,再怎么努力也无可挽回了。
他给女子家打去电话,告诉她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掉,工作已经没有了,并表示歉意。
女子惊问究竟何故。他说对不起情况变了,“你拿回去的鞋和衣服全部奉送,衣箱也一并送
你。所以希望你忘掉此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女子全然闹不清怎么回事,但交谈时间
里她也懒得再追问下去了,遂说了句“明白了”放下电话。
事后她为托尼瀑谷气恼了好一阵子,但渐渐觉得归根结蒂恐怕还是这样好些。事情本来
就有些莫名其妙。工作没了诚然遗憾,不过总有办法可想。
她把从托尼瀑谷家拿来的几件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展开,挂进立柜。鞋收入鞋柜。同这些
新来者相比,眼前原有的衣服和鞋寒伧得叫人不敢相信,简直就像用截然有别的材料做成的
种类完全不同的物件。她脱下面试时穿的衣服挂上衣架,换上蓝牛仔裤和运动衫,从电冰箱
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地板上喝着。想起托尼瀑谷家那些堆积如山的时装,她不由叹息一声。
那么多漂亮衣服!衣装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间还大。买那么多衣服,肯定花掉了惊人的钱款
和时间。可那个人已经死了,留下整整一房间7 号衣服死了。她想,留下那么多高级衣服死
去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她的朋友都清楚她很穷,因此发现她每次见面都穿不同的新衣服,无不大为惊讶。毕竟
每一件都是昂贵而洗练的名牌。于是问她那些衣服究竟从何而来。她说有约在先不能解释,
说罢摇了下头。“况且即使解释你们也肯定不会相信。”她说。

最终,托尼瀑谷叫来旧衣商,将妻留下的衣服变卖一空。不值多少钱。但这怎么都无所
谓的,作为他只是希望一件不剩地拿走,拿去自己眼睛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哪怕白给。
很长时间里,他就让变得空空荡荡的衣装室原封不动地空在那里。
他有时进入那个房间,也不做什么,只是怔怔地发呆,一两个小时坐在地板上木然盯视
墙壁。那里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从记起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了,关于颜色和气味的记忆也在不觉之间荡然无存,甚至一度怀有的那般鲜活的感情也一步
步退往记忆的围墙之外。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
子的影子的影子,那里所能触知的仅有曾经存在过的物体所留下的欠缺感。有时候就连妻的
面容也无法真切记起。然而,他竟不时想起曾在衣装室里面对妻留下的衣服流泪的那个素不
相识的女子,想起女子那没有特征的面庞和疲惫的漆皮鞋。女子沉静的呜咽声也在记忆中复
苏了。他并不愿意想起这些,可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浮上脑际。即便一切忘光之后,那名字
都没记住的女子也还是无法忘记,事情也真是奇妙。
妻死后两年,瀑谷省三郎患肝癌死了。就癌症来说他没怎么遭受痛苦,住院时间也短,
几乎像熟睡一样死去了。在这个意义上,他至死都是受好运关照的人。除了一点点现金和股
票,瀑谷省三郎没留下堪称财产的财产。身后留下的,不外乎作为纪念物的乐器及其收藏的
数量极为可观的旧爵士乐唱片。托尼瀑谷把唱片原样留在邮递公司的纸壳箱里,堆在空空荡
荡的衣装室地板上。唱片容易发霉,他必须定期开窗换空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迈进那个
房间。
如此过去了一年。渐渐地,家里拥有这么一大堆唱片开始让他厌烦起来,光是想一想那
里堆着唱片,有时他都感到透不过气,甚至夜半醒来再也无法成眠。记忆扑朔迷离。然而唱
片依旧以其应有的重量堆在那里安然无恙。

他叫来旧唱片商讲了讲价。由于有不少早已绝版的珍贵唱片,价钱相当不俗,差不多够
买一辆小轿车。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
一大堆唱片彻底消失之后,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第七位男士

“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九月间一个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静的
语音开始讲道。
他是那天晚上讲故事的最后一位。时针已转过夜间十点。人们在房间里围坐一圈,可以
从外面的黑暗中听到向西刮去的风声。风摇颤着院里的树叶,“咔嗒咔嗒”急切切地震动着
窗上的玻璃,然后带着吹哨般尖利的声响刮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浪。”男士继续道,“浪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
点——但浪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
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
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以启齿时常有
的表情,但那表情同他的脸庞甚为谐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
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干什么的也
无人知晓。
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
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浪。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
是浪。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浪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我是在S 县海边一个镇上长大的。镇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计诸位也闻所未闻。父
亲在那里当开业医生,我度过了大体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有一个自从懂事起就来往密切
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 。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级。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回来也
总是两人一块儿玩儿,可以说亲如兄弟。交往时间虽长,但一次架也没吵过。其实我有个同
胞哥哥,但由于年龄相差六岁,很难沟通,而且说实话性情上不怎么合得来。这样,较之自
己的亲哥哥,我更对这个朋友怀有骨肉亲情。
“K 长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简直像个女孩,但语言有障碍,很难开口讲话。不了解
他的人见了,很可能以为他智力有问题。身体也弱,因此无论在学校还是回家玩的时候,我
都处于监护人的位置。相对说来,我长得高大些,又擅长体育运动,被大家高看一眼。我之
所以愿意和K 在一起,首先是因为他有一颗温柔美好的心。虽说智力绝无问题,但由于语言
障碍的关系,学习成绩不大理想,能跟上课就算不错了。不过画画好得出奇,拿起铅笔和颜
料连老师都为之咂舌。画得活龙活现,充满生机,好几次在比赛中获奖受表扬。就那样发展
下去,我想很可能作为画家成名。他喜欢画风景画,去附近海边看海写生从不生厌。我时常
坐在一旁看他笔尖飞快而准确的动作。一张白纸居然一瞬之间便生出那般栩栩如生的形体和
色彩——我深感佩服,惊讶不已。如今想来,那怕是一种纯粹的才华。
“那年九月,我们住的地方来了一场强台风。据广播预报,是近十年来最厉害的台风。
为此,学校很早就决定停课了,镇里所有店铺都严严实实落下了卷闸门。父亲和哥哥拿着铁
锤和钉盒,一大早就开始钉房前屋后的木板套窗。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应急饭团。瓶和水
筒都灌满了水,大家还分别把贵重物品放进背囊,以便去哪里避难。对大人们来说,每年都
来的台风又麻烦又危险,而对于远离具体现实的我们小孩子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类似欢天喜
地的大热闹罢了。
“偏午,天空颜色开始急剧变化,像有一种非现实性色调掺杂进来。风声大作,‘啪啦
啦’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我走到檐廊上观望天空的这般模样,
直到骤雨袭来。在闭上木板套窗的漆黑漆黑的屋子里,我们全家聚在一处侧耳细听广播里的
新闻。雨量虽说不大,但台风造成的灾害非同一般,许多房屋被掀掉顶盖,船翻了好几只,
还有几人被飞来的重物打死或打成重伤,播音员一再提醒绝对不要出门。房子也被台风刮得
不时吱呀作响,活像有一双大手摇晃它似的。时而‘砰’一声传来重物砸窗的巨响。父亲说
大概是谁家房瓦飞了过来。我们把母亲做的饭团和煮蛋当午饭吃了,耳听广播新闻,静等台
风通过这里撤往别处。
“可是,台风偏偏不肯撤离。广播里说,台风从在S 县东部登陆时起就一下子放慢了速
度,现在正以人们跑步般的缓慢速度朝东北方向移动。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发出骇人的吼声,
力图将地表上的一切吹去天涯海角。
“大约刮了一个小时,风终于偃旗息鼓。意识到时,四周已一片寂静,无声无息,从什
么地方甚至还传来了鸟鸣。父亲把木板套窗悄然打开一部分,从缝隙里往外窥看。风息了,
雨停了,厚厚的灰色云层在上空缓缓飘移,湛蓝的天穹从云缝间点点探出脸来。院里的树木
淋得湿漉漉的,雨珠从枝头滴滴落下。
“‘我们正在台风眼里。’父亲告诉我,‘这种寂静要持续一会儿。台风就像要歇口
气,持续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然后卷土重来。’
“我问能不能出去,父亲说散散步没关系,只要不往远去。‘哪怕开始刮一点小风,也
得马上返回!’
“我走到门外,四下张望。根本无法相信就在几分钟前还飞沙走石来着。我抬头看天,
天空仿佛飘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冷冰冰地俯视着我们。当然哪里也没有那样的眼,我
们只是处于气压漩涡中心形成的短暂的寂静之中。
“大人们忙于查看房子受损情况的时间里,我一个人往海岸那边走去。家家户户的树木
都有许多枝条被吹折刮断,在路上横躺竖卧。有的松树枝大得一个大人怕都搬不动。粉身碎
骨的瓦片到处都是。汽车玻璃挨了石击,裂出一条大纹。就连谁家的狗窝棚也给刮到了路
上。那情形,俨然天空伸下一只大手,将地面来个斩草除根。正走着,K 看到我,也跑了出
来。K 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一下海。K 没再说什么便跟在我后头。K 家有一条小白狗,狗
也尾随着我们。‘哪怕有一点小风吹来,也要马上回家的哟!’听我这么说,K 默默点头。
“从家门走出两百来米就是海。有一道像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防波堤,我们爬上堤阶来到
海岸。每天我们都一起来海岸玩耍,这一带海的情况我们无所不晓。但在这台风眼当中,一
切看上去都跟平时有所不同。天的颜色、海的色调、浪的声响、潮的气味、景的铺展——大
凡关于海的一切都不一样。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观望眼前景象。尽管处
于台风正中,浪却安静得出奇。波浪拍打的边际线比往常退后了好多,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
前平坦坦地舒展开去。即使落潮时潮水也退不到那个程度。沙滩看上去是那样空旷,俨然搬
光家具的大房间。岸边有形形色色的漂流物冲上来,如一条带子排成一列。
“我走下防波堤,一边留神四下的变化一边在露出的沙滩上走动,仔细察看散落在那里
的东西:塑料玩具、拖鞋、大约原是家具一部分的木条、衣服、少见的瓶子、写有外语字样
的木箱,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粗糕点铺的货床,料想是台
风下的巨浪把它们从极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每发现什么希罕物,我们便拿在手上细瞧细
看。K的狗摇着尾巴凑到我们身旁,‘呼哧呼哧’一个个闻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在那里大约待了五分钟——我想也就那样。不料蓦然意识到时,浪已经赶到了我们眼
前的沙滩。浪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光滑的舌尖轻轻伸到距我们脚前极近的地方。我们
根本没有料到浪竟转眼之间偷袭到了跟前。我生在长在海边,虽是小孩子也晓得海的厉害,
晓得海有时会露出何等不可预测的凶相。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待在远离海浪扑打的估
计安全的地带。然而浪已不觉之间来到距我们站立位置十来厘米的地方,之后又悄无声息地
退去,再也没有返回。赶来的浪本身决非不安稳的那种。浪四平八稳,轻轻冲洗着沙滩,然
而其中潜伏的某种凶多吉少的东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虫子,刹那间让我脊背发冷变僵。那是
无端的恐怖,却又是真正的恐怖。我凭直觉看出那东西是活的。不错,那波浪确实是有生命
的!浪准确无误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将把我收入掌中,一如庞大的肉食兽紧紧盯住我,正在
草原的什么地方屏息敛气地做着以其尖牙利齿把我撕烂咬碎的美梦。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朝K 喊一声‘走啦!’他在距我十米远的地方背对着我弯腰看什么。我想我喊的声
音很大,但看情形K 没有听到,或者正看自己发现的东西看得出神,以致我的喊声未能入
耳。K 是有这个特点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么,对周围情况不管不顾。也可能我的喊声并
不像我想的那么大,我清楚地记得那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语声,更像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就在那时,我听得吼声响起,天摇地动的怒吼。不,在吼声之前我听到了别的声响,
仿佛很多水从洞口涌出的那种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议的动静。咕嘟咕嘟声持续片刻刚一收敛,
这回传来了类似轰隆隆轰鸣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而K 还是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弯
腰看着脚下的什么,全神贯注。K 应该没有听见那吼叫声。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为
什么就没传入他的耳朵,或者听见那声音的仅我自己亦未可知。说来也怪,那大概是只能我
一个人听到的特殊轰鸣。因为。我旁边的狗也像是无动于衷似的。本来狗这东西——众所周
知——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动物。
“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 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浪即将来临,K 不知道。不料等
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波堤奔逃!促
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
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K 大喊:‘危险,浪来了!’
“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 也终于察觉到
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
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
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浪是在无声中袭来的)在K 的身后凌空
卷起。K 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
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浪便将他一口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情的
火车头。
“浪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
在的防波堤劈头压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
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浪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
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 的身影。
狗也不见了。浪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干涸、海底即将整个露出。我
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
“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强行拧掉了。浪把K 吞进肚里,远
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 被埋在了沙子里……但我
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浪的习性,它还会来第二
次第三次。
“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
空白过后,海浪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
巨浪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
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浪袭来,恍
惚觉得在K 被卷走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
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
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浪,而像是以海
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
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
不料浪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
确仅仅是转瞬之间,浪头就那么以摇摇欲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
而残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
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
确确实有其事。K 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浪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
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浪吞没的好朋友的面
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 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
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
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 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
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
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
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
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 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
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
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
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子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
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
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
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 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
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惟独K 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
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
葬身鱼腹。K 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
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 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
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 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 领去海岸的事
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 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
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 的,有可能跑到K 那里拉
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
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 只管独
自逃命。K 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
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
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 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
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
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 从浪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
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
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
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
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 的脸。K 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
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
腑。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
眼睁睁看着K 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恶梦,想
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
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
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
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
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
开那个镇子以后,恶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
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
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
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
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
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
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
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
佛梦中K 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 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
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 给我
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
气,觉得K 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
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 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
把K 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 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
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
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
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 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
——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 一起做
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
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
“每天从公司回来.我就坐在桌前拿起一张K 的画看,没完没了地看。那上面有被我长
期断然赶出脑海的少年时代撩人情思的风景。每次看K 的画,我都觉得有一种什么静静地渗
入自己的身心。
“一天——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我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这以前的想法是天大的误
解,那浪尖上横躺着的K 恐怕不是怨我恨我或企图把我带去哪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是冷笑,
大概只是某种偶然性造成的,那时的他岂非早已人事不省了?或者是在向我微笑着做最后告
别也未可知。我从K 表情中看出的深恶痛绝,恐怕不过是那一瞬间俘虏我控制我的深层恐怖
的投影而己……细看K 过去画的水彩画时间里,我的这种念头愈发强烈起来。无论怎么看,
我看到的都只是一颗没有杂质的安详平和的心灵。
“我在那里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站都站不起来了。太阳落了,淡淡的暮色缓缓笼罩房
间。不久,深深沉默的夜降临了。夜无尽无休地持续着,及至其重量积攒到夜之砝码无法忍
耐的时候,黎明终于到来。新的太阳微微染红天空,鸟们睁眼醒来开始呜叫。
“那时我拿定主意:要回到镇子上去,立即动身!
“我把东西塞进旅行包,给公司打电话请了急假,乘列车往故乡赶去。
“故乡已不再是我记忆中安静的海边小镇了。六十年代经济起飞期间近郊出现的工业城
市,使得那一带的景致大为改观。原本只有礼品店的站前如今商铺栉比鳞次,镇上惟一的电
影院成了很有规模的超市。我家的房子也不见了。房子几个月前已被人拆毁,只剩下裸露的
空地,院里的树被统统砍倒,黑色地面到处长着杂草。K 住的老房子也同样没了踪影,成了
按月付租的混凝土停车场,排列着小轿车和货车。但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感伤,因为很久以
前它就不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阶。防波堤对面同以前没什么两样,大海无遮无挡地漫
延开去。无边的海。远方可以望见一条水平线。沙滩风景也一如往昔,同样铺展着细沙,同
样浪花拍岸,同样有人在水边散步。午后四时已过,薄暮时分柔和的阳光包拢四周。太阳仿
佛在思考什么,慢慢悠悠地向西边倾斜。我在沙滩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只管默然注视
着那番景致。从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里曾袭来那么大的台风、巨浪曾把我独一无二的好
友席卷而去。依然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场事故的人,如今想必也所剩无几了。恍惚间,一切都
似乎是我脑袋里捏造出来的精致幻景。
“蓦然回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来之时一般忽然间了无踪影。我缓
慢地从沙滩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边际,裤腿也没挽就静静地迈入海中。鞋也穿着,任由
赶来的浪花拍打。和小时扑来这里相同的波浪就像要表示和解,亲切地拍打我的脚,弄湿我
的裤子和鞋。几道徐缓的波浪间歇性地赶来,又撤身离去。从旁边走过的人们以费解的眼神
一闪一闪地打量我的这副样子,但我全然不以为意。是的,我是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到达
这里的。
“我抬头望天。几片残棉断絮般细小的灰云浮在空中。没有像样的风,云看上去一动不
动地留在原处。倒是表达不好——那几片云就好像是为我一人浮在那里的。我想起小时候自
己为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仰面望天的情景。其时,时间的轮轴在我心中发出大大的吱呀
声,四十余载时光在我心中犹如朽屋土崩瓦解,旧时间和新时间融合在同一漩涡中。四周声
响尽皆消遁,光在颤颤摇曳。随即,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在涌上前来的波浪中。心脏在
我喉头下面大声跳动,四肢感觉变得虚无缥缈。好半天我就以那样的姿势伏在那里,无法立
起。但我已不再怕了。是的,已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它已远远离去。
“自那以来,我就再也没做恶梦,没有半夜惊叫醒来。现在,我准备改变人生,从头做
起。或许从头做起为时已晚,可纵使为时已晚,我也还是要感谢自己终于如此得救,如此重
振旗鼓。因为,我在无救的情况下、在恐怖的黑暗中惊叫着终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
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环视在座众人。谁都一言不发,呼吸声甚至都可听到,改换姿势
的人也没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继续下文。风似乎已彻底止息,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男士再次手摸衣领,仿佛在搜寻话语。
“我在想,我们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说道,“恐怖的确在
那里……它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有时将我们压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则是在恐怖面前
背过身去、闭上眼睛。这样,我们势必把自己心中最为贵重的东西转让给什么。就我来说,
那就是浪。”
 norwood (2003-05-15 18:22:00)顶部 | 返回 | 村上春树的森林 
 
盲柳,及睡女

<关于盲柳的说明>

差不多时隔八年,我对发表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号《文学界》上的《盲柳与睡
女》进行了修改,于是有了这篇作品。原作大约有八十页原稿纸(每页四百字),
约略长了些,以前就想多少缩短一点儿。九五年夏天正好有个在神户和芦屋举办朗
诵会的机会,当时无论如何都想朗诵这篇作品(因为这篇作品是想着那一地区写
的),遂决定大加改动。为将其同原作《盲柳与睡女》区别开来,就随便换了个名
字,姑且叫《盲柳,及睡女》。原稿页数减了四成,压缩到四十五页左右,内容也
因之有部分改变,流势和意韵都和原作略有不同,遂作为另一版本、或者说作为另
一形式的作品收入这个短篇集。短时间里新旧两个版本将同时存在。
那篇作品和同样收在短篇集中的短篇《萤》乃是一对。《萤》后来纳入长篇
《挪威的森林》,而那篇《盲柳与睡女》,情节上则同《挪威的森林》没有直接关
联。

闭上眼睛,就闻到了风的气味。带有硕果般膨胀感的五月的风。风里有粗粗拉拉的果
皮,有果肉的粘汁,有果核的颗粒。果肉在空中炸裂,果核变成柔软的霰弹嵌入我裸露的手
臂,留下轻微的疼痛。
“嗳,现在几点?”表弟问我。我们身高相差近二十厘米,表弟说话总是扬头看我的
脸。
我觑了眼手表:“十点二十分。”
“表可准?”表弟问。
“我想是准的。”
表弟拉起我的手腕看表。手指细细滑滑,却意外有力。“贵么,这个?”
“不贵,便宜货。”我又看了一眼表盘说道。
没有反应。
我看看表弟,见他正不无困惑地往上看着我,唇间露出的白牙看上去就像退化的白骨。
“便宜货。”我看着表弟的脸,一字一板地重复,“便宜是便宜,但相当准。”
表弟默然点头。

表弟右耳不好。上小学没几天耳朵就给棒球砸中了,那以来听力一直有障碍。话虽这么
说,日常生活中基本没有什么不便,所以还是上普通学校,过普通生活。教室里总坐右侧第
一排,以便左耳对着老师。成绩也不差。但他有能够较好地听清外部声音的时期和不能的时
期,二者相互交替,如潮涨和潮退。此外,每半年偶尔还会有一两次两只耳朵几乎都什么也
听不见,就好像右耳沉默得太厉害,连左耳的声音都给闷死了。那一来,普通生活不用说过
不成了,学校也不得不停去一段时间。至于什么缘故造成的,医生也解释不了,因为别无此
例,治疗自然也无从谈起。
“就是说表这东西,也不是贵就一定准喽。”表弟简直像在说给自己听,“我以前那块
表倒是相当贵,可动不动就出问题。上初中时买的,一年就丢了,那以来一直没表。没让父
母再买一个。”
“没有表不方便吧?”我问。
“哦?”表弟反问。
“不方便吧,没有表?”我看着他的脸又说了一遍。
“也不至于。”表弟摇摇头说,“又不是一个人在山里边生活,时间什么的总能问别
人。”
“倒也是。”
往下我们沉默了一阵子。
我应该对他更亲切些,应该这个那个多搭些话,这点我很清楚。应该在到医院之前多少
缓解他感觉到的紧张。只是,从上一次见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时间里,表弟从
九岁长到十四,我由二十变为二十五。这段时间空白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道障碍,仿佛无法穿
透的半透明的隔墙,即使我有什么要向他搭话,也想不出合适词语。每当我支支吾吾欲言又
止的时候,表弟总是以有点困惑的神情往上看我,左耳略略朝这边倾斜。
“几分?”表弟问。
“十点二十九分。”我回答。
公共汽车开来是十时三十二分。

同我上高中时相比,公共汽车的车型已经是新式的了,驾驶席的窗玻璃挺大,俨然拧掉
翅膀的大型轰炸机。车内比预想的拥挤,站在通道上的乘客固然没有,但也没有足以让我们
两个并排坐下的位置。所以我们也没坐,而是站在最后面车门那里。反正路不太远。只是,
我没办法理解这个时间段何以有这么多人坐公共汽车。车是循环线,从私营地铁站始发,绕
山脚住宅区转一圈,又回到同一车站。沿线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名胜和设施。学校倒是有几
所,上学时间自是相当挤,而午休时间车上本该空荡荡的才是。
我和表弟各自一手抓吊环一手扶立柱。汽车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刚出厂就运来这里
的,金属部位一尘不染,简直可以完整地照出脸来。座罩的绒毛也挺挺实实的,连每颗螺丝
钉都漾出新机械特有的得意和乐天意味。
车的换新和乘客人数比预想的多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或者沿线环境在我不知道的时间
里摇身一变也未可知。我小心翼翼地环顾车厢,之后观望窗外景致,然而看到的仍是一如往
日的幽静的郊外住宅区风光。
“坐这车行吗?”表弟不安地问我,大概是见我上车后脸上一直显出困惑的缘故。
“放心,”我半是说给自己听,“不会错的,来这里此外没别的车。”
“过去可坐这公共汽车上高中来着?”
“是的。”
“喜欢学校?”
“不大喜欢。”我实话实说,“不过去那里能见到同学,所以上学倒不怎么难受。”
表弟就我的话思索了一番。
“那些人,现在还见?”
“哪里,好久没见了。”我斟酌着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不见呢?”
“因为离得太远。”这自然是实情,不过此外也没办法解释。
我旁边坐着一伙老人,一共有十五六人。车挤其实是这伙老人造成的。老人们都晒得相
当可以,连脖颈后都晒得那么均匀,而且都瘦,无一例外。男的大多身穿登山用的厚衬衣,
女的基本是素淡的半袖衫。每个人都把休闲登山用的小背囊样的东西放在膝头,长相都相似
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把放着同一项目样品的抽屉抽出一个直接端到了这里。不过也真是奇
怪,这条线路上根本没有登山路线,他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手抓吊环想来想去,但
想不出合适答案。

“这次治疗会痛么?”表弟问我。
“会不会呢?”我说,“具体的还什么都没问。”
“你以前没找过看耳朵的医生?”
我摇摇头。回想起来,生来至今还一次也没找过耳医。
“过去的治疗相当痛来着?”我询问。
“倒也不是。”表弟露出一丝苦相,“当然不是说完全不痛。有时候多少还是痛的。并
不是痛得不得了。”
“那么,这回怕也差不许多。听你母亲说,这回的做法大概同以前也没太大区别。”
“问题是,如果同以前没有区别,那么不是同样治不好么?”
“那不一定,偶然碰巧的时候也是有的。”
“就像瓶塞一下子拔了出来?”
我扫了一眼表弟的脸。看不出是在故意挖苦。
我说:“医生换了,心情也会跟着换的,甚至顺序的一点点变动都有很大意义。不要轻
易灰心丧气。”
“也不是灰心丧气。”表弟说。
“可厌倦是有的吧?”
“算是吧。”说着,表弟叹了口气,“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害怕。想象可能到来的疼痛要
比实际疼痛讨厌得多、害怕得多。这个你可明白?”
“我想我明白。”我应道。

那年春天发生了很多事。干了两年的东京一家小广告代理店的工作因故辞了;差不多同
时,和大学时代就开始相处的女子也分手了。翌月祖母因肠癌去世,我拎着一个小旅行箱返
回阔别五年的这个小镇参加葬礼。家里边我住过的房间还原样剩在那里——书架上摆着我看
过的书,有我睡过的床,有我用过的桌子,我听过的旧唱片也在。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干巴
巴的,早已失去了色彩和活气,惟独时间近乎完美地沉淀了下来。
原定祖母的葬礼过后休息三天就返回东京,找新工作也不是完全没门路,打算试一试再
说,另外还打算搬个家改变一下心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懒得动身了。说得准确
些,就算我想动也已经动不得了。我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听旧唱片、重读往日读过的书,有时
拔拔院子里的草。谁也不见,除了家人跟谁也不说话。
如此时间里,一天姨母来了,说表弟这回要去一家新医院,问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并
说本来应该她自己去,但那天有要紧事要办。医院就在我就读过的高中附近,地点清楚,又
闲着,没有理由拒绝。姨母还递过一个装钱的信封,叫两人用来吃饭。
表弟所以转去新医院,是因为原先去的医院几乎没有什么医疗效果。不仅如此,耳聋周
期还比以前缩短了很多。姨母抱怨了医生几句,结果对方说病因恐怕不在于外科,而在于你
们家的家庭环境,于是吵了起来。当然说心里话,谁也没指望换一家医院表弟的听觉障碍就
会马上消除。看样子,周围人对他的耳朵已基本不抱希望,尽管没说出口。
我和表弟虽然家离得近,但由于年龄相差不止十岁,所以没有什么密切交往,不外乎亲
戚相聚时把他领去哪里或一起玩玩那个程度。尽管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还是把我和
这个表弟看成“一对”。就是说,大家认为表弟特别亲近我,而我也特别疼爱他。对此我很
长时间里不明所以,但此时看见他这么歪起脖子把左耳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样子,我奇异地为
之心动了。他那不无稚拙的一举一动就像很久以前听到的雨声一样让我感到分外亲切,于是
我多少明白了为什么亲戚们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原故。

车开过七八个站,表弟再次以不安的眼神往上看我的脸。
“还往前?”
“还往前。大医院,不可能看漏。”
车窗吹进的风静静拂动着老人们的帽檐和脖子上的围巾,我似看非看地看着。他们到底
是些什么人呢?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呢?
“嗳,你要在我父亲的公司做工?”表弟问。
我吃惊地看着表弟的脸。表弟的父亲即我的姨夫在神户开一家很大的印刷厂,但我从没
考虑过那种可能性,别人也没暗示过。
“没听说啊。”我说,“怎么?”
表弟脸红了。“只是忽然觉得。”他说,“不过那不蛮好么?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大家
都欢喜。”
录音带报出站名,但按停车钮的人一个也没有。车站上也没见有人等车。
“可我有事必须回东京的。”我说。
表弟默然点头。
必须回东京做的事一件也没有。但是我不能留在这里,不能。
公共汽车爬上斜坡,房舍随之变得稀疏,郁郁葱葱的树枝开始把浓重的阴影投向路面,
洋人那围墙低矮的涂漆住宅也闪入眼帘。风带有丝丝凉意。每当汽车拐弯,海都在眼下时隐
时现。一路上我和表弟便以眼睛追逐这样的风景。

表弟说诊疗要花不少时间,且一个人就行了,叫我在哪里等着。我对那位医生寒暄一
番,便离开诊疗室走去餐厅。早上几乎什么也没吃,肚子已经饿了,可是食谱上的东西哪一
样也引不起我的食欲,结果只要了杯咖啡。
因为是个普通日子的上午,餐厅里除了我只有一家人家的成员。四十五六岁光景的父亲
身穿深蓝色条纹睡衣,脚上一双塑料拖鞋。母亲和一对双胞胎小女孩是前来探望的,双胞胎
一身白色连衣裙,表情都一本正经,像趴在桌上似的喝橙汁。父亲不知是受伤还是患病,反
正看上去不太重,父母也好孩子也好无不显得有点儿百无聊赖。
窗外舒展着一大片草坪。喷水龙头到处出声地旋转着,把银光闪闪的水花洒在绿色草坪
上,两只叫声尖厉的长尾鸟笔直地掠过其上方,倏忽间从视野中消失了。草坪往前有几个网
球场,网已拆掉,空无人影。网球场对面有一排榉树,从枝叶间可以望见海,微波细浪点点
处处反射着初夏的阳光,闪闪耀眼。路过的风吹拂着榉树的新叶,吹得喷水龙头那有规律的
水花多少乱了阵形。
我觉得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光景。有宽阔的草坪院落,双胞胎女孩啜着
橙汁,长尾鸟飞去哪里,没拉网的网球场对面闪出海面……不过那是错觉。虽然栩栩如生,
历历在目,但我完全知道那是错觉。毕竟来这医院是第一次。
我把脚搭在对面椅子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黑暗中,白色块体出现了,就像显微
镜下的微生物无声地一伸一缩,或改变形状或四下扩散,旋即又聚成一个。
去那家医院是八年前的事了。是一家靠近海边的小医院,从餐厅窗口只能看见夹竹桃。
老医院,总有一股下雨味儿。朋友的女友在那里做胸腔手术,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那是高二
的夏天。
手术没什么大不了,天生有一根肋骨往内侧移位,要把它矫正过来。并非必须马上做,
但既然迟早要做,还是早做为好,如此而已。手术本身转眼就完事了,只是术后静养很重
要,便住了十天院。我俩一起坐一辆雅马哈125CC 摩托赶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是
他求我一同去的,“不乐意一个人去什么医院。”他说。
朋友顺路在站前糕点铺买了盒巧克力。我一手抓他的皮带,一手紧攥巧克力盒。大热
天,我们的衬衫被汗湿得一塌糊涂,又给风吹干,如此周而复始。他一边开摩托,一边以糟
糕透顶的嗓音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汗味儿。那位同学其后不久就死
了。

她身穿蓝睡衣,披一件及膝长的薄薄的长袍样的东西。我们三人坐在餐厅桌旁,吸短支
“希望”,喝可乐,吃雪糕。她甚是饥不可耐,吃了两个沾满砂糖的炸面圈,喝了一杯掺足
奶油的可可,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出院时要成猪了。”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没办法,康复期嘛。”她边说边用纸巾揩指尖上沾的炸面圈油花。
他俩说话时间里,我眼望窗外的夹竹桃。好大的夹竹桃,俨然一小片树林。涛声也传来
了。窗口护栏已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天花板上吊一台骨董般的电风扇,搅拌着满房间闷热
的空气。餐厅里充满医院味儿,无论食物还是饮料都不约而同地散发着医院味儿。她睡衣上
有两个胸袋,一个胸袋上别着一支金黄色的小小的圆珠笔。往前弯腰时,从V 形领的胸口闪
出未被太阳晒着的平滑白皙的胸脯。

我的思路至此陡然打住。这是为什么呢?我开始琢磨。喝可乐、望夹竹桃、看她的胸
脯,接下去到底怎么了?我在塑料椅上换个姿势,手托下巴,挖开记忆的沉积层,如用细细
的刀尖撬软木瓶塞。
……我移开眼睛,想象医生们切开她的胸肌,往里面伸进用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移动肋
骨位置的场面。但那似乎非常不真实,像是打比方。
对了,接下去我们讲到了性,是朋友讲的。讲什么来着?大概讲我做的什么。我想用甜
言蜜语让女孩子就范,却未如愿——记得是这么回事。尽管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但由于
他添枝加叶说得妙趣横生,听得她放声大笑,我也忍俊不禁。他很善于表达。
“别逗人家笑嘛。”她不无痛苦地说,“一笑胸口还痛的。”
“哪里痛?”朋友问。
她隔着睡衣把手指按在心脏的正上方、左乳房稍稍偏内那里。朋友又就此讲了句笑话。
她又笑了。

看表:十一时四十五分。表弟还没返回。快到午饭时间了,餐厅里开始拥挤起来。各种
各样的声响和人们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烟一般笼罩着房间。我重新返回记忆王国,思索她
胸袋那支小小的金黄色圆珠笔。
……是的,她用那圆珠笔在纸巾背面画什么来着。
她在画画。纸巾太软,圆珠笔尖给挂住了。但她还是画。画山。山上有座小房子。她一
个人睡在房子里。房子四周茂密地长着盲柳。盲柳使她沉睡。
“盲柳到底是什么?”朋友问。
“一种植物么。”
“没听说过。”
“我造的。”她微微一笑。“盲柳有好厉害的花粉,沾了花粉的小苍蝇钻进耳朵,让女
人昏睡过去。”
她拿过一张新纸巾,在上面画盲柳。盲柳是杜鹃花树大小的灌木,开花,花被厚绿叶里
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叶形宛如一束蜥蝎尾巴。看上去盲柳全然不像柳树。
“有烟?”朋友问我。
我隔着桌子把被汗水弄湿的一盒短支“希望”扔给他。
“盲柳外观虽小,但根子极深。”她解释说,“实际上,到达一定年龄之后,盲柳就不
再往上长,而是一个劲儿往下伸,就像要把黑暗当营养。”
“而且,苍蝇运来花粉,钻入耳朵,让女人睡觉。”朋友总算用湿火柴点燃了烟,“那
么……苍蝇要干什么呢?”
“在女人体内吃她的肉,还用说。”她回答。
“吧唧吧唧。”朋友接道。

对了,那年夏天她还写了一首关于盲柳的长诗,给我们介绍了诗的梗概。那是她暑假里
惟一的作业。从某晚一个梦中想出情节,在床上花了一个星期写成长诗。朋友提出想看,她
没给,说细小地方还没修改,转而画图介绍诗的梗概。
为了救助因盲柳花粉而昏睡不醒的女子,一个小伙子爬上山岗。
“那是我吧,肯定。”朋友插嘴。
她摇摇头:“不不,不是你。”
“你知道?”朋友问。
“我知道。”她一脸认真的神情。“为什么不晓得,反正就是知道。伤害你了?”
“当然。”朋友半开玩笑地皱起眉头。
小伙子拨开挡住去路的密密麻麻的盲柳,一步步爬上山岗。自从盲柳蔓延开来以来,他
是第一个实际爬上山岗的人。小伙子拉低帽檐,边移步边用一只手赶着一群群苍蝇——为了
见到沉睡的少女,为了把她从长久的酣睡中唤醒。
“说到底,少女的五脏六腑已经在山顶给苍蝇吃光了吧?”朋友问。
“在某种意义上。”她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被苍蝇吃光,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件伤心事喽,肯定。”朋友说。
“啊,算是吧。”她想了想说道。“你怎么看?”她问我。
“听起来是够伤心的。”我说。

表弟返回已是十二点二十分。他脸上的神情总好像对不上焦点,手里拎着一个装药的袋
子,从出现在餐厅门口到找见我的桌子走过来花了不少时间,步法也有点歪斜,似乎身体保
持不住平衡。往我对面的椅子上一坐,他赶紧大大地吸了口气,就像忙得忘记呼吸了似的。
“怎么样?”我试着问。
表弟“唔”了一声。
我等他开口,但怎么等也没动静。
“饿了吧?”我问。
表弟默默点头。
“在这里吃?还是坐公共汽车到街上吃?”
表弟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一圈餐厅,说这里可以。我买来餐券,要了两份套餐。饭端来之
前,表弟像我刚才那样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海、一排榉树、喷水龙头……
旁边桌子一对穿着整齐的中年夫妇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讲患肺癌住院的一个熟人:五年
前就戒了烟但为时已晚啦,早上起来吐血啦,如此这般。妻问,丈夫答。丈夫解释说,在某
种意义上,癌那东西乃一个人生活方式的倾向的浓缩。
套餐是牛排汉堡包和炸白肉鱼,另有色拉和面包卷。两人面对面默默吞食。这时间里邻
桌夫妇兀自大谈特谈癌的形成,什么最近为什么癌症增多啦,为什么没有特效药啦,等等等
等。

“哪里都大同小异。”表弟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有些呆板的声音对我说,“都问同样的
话,做同样的检查。”
我们坐在医院门前的长凳上等公共汽车。风不时摇颤着头顶的绿叶。
“有时候耳朵会完全听不见?”我问表弟。
“是的。”表弟回答,“什么都听不见。”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表弟歪起头想了想说:“忽然意识到时,简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不过意识到要花相
当一些时间。意识到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像堵着耳塞待在深海底。它要持续好大一阵
子。那时间里耳朵自然听不见,但不单单是耳朵。耳朵听不见只是它的极小一部分。”
“感觉不快吧?”
表弟短促而坚决地摇了下头:“也不知为什么,倒也没有不快的感觉。只是这个那个不
方便,如果听不见声音的话。”
我思索一番,但体会不出是怎么个滋味。
“看过约翰·福特(注:John Ford (1895—1973),美国电影导演。)的《阿帕切要
塞》?”表弟问。
“很久以前看过。”
“前些天在电视上看来着。电影实在有趣得很。”
“呃。”我附和道。
“开头那里,西部要塞来了一位新到任的将军。老大尉出来迎接,就是约翰·维因。将
军还不太了解西部战况,不知道要塞周围发生了印第安人叛乱。”
表弟从衣袋里掏出折叠的白手帕,擦了下嘴角。“一到要塞,将军就对约翰·维因说:
‘来这里的路上,看见几个印第安人。’于是约翰·维因以若无其事的神情这样回答:‘没
关系。阁下看见印第安人,就是说印第安人不在那里。’准确的记不得了,大致是这样的。
明白怎么回事?”
我记不起《阿帕切要塞》有那样的台词。作为约翰·福特电影的台词,我觉得未免有点
费解。不过看那电影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能看到的事是不那么重要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大明白。”
表弟蹙起眉头:“我也稀里糊涂。只是,每当因为耳朵被人同情时,不知为什么我就想
起那句话:‘看见印第安人,就是说印第安人不在那里。”’
我笑了。
“奇怪?”表弟问。
“奇怪。”我说。
表弟也笑了。久违的笑。
停了片刻,表弟直截了当地说道:“嗳,能往里看一下我的耳朵?”
“看耳朵?”我有点吃惊。
“只从外面看即可。”
“那行,可为什么呢?”
“没什么。”表弟红着脸说,“想让你看看什么样子。”
“好的,”我说,“这就看。”
表弟脸朝后把右耳转给我。细看之下,耳形非常漂亮。大并不大,但耳垂就像刚出锅的
松糕一样软乎乎地隆起着。我还是第一次细瞧别人的耳朵。较之人体的其他器官,耳朵这东
西在形态上颇有匪夷所思之处,所有地方都自行其是地拐来拐去、坑坑洼洼,或许是在进化
过程中为追求聚音和防护等功能而自然形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外观。在这种奇形怪状的屏障
的簇拥下,—条耳孔黑乎乎地敞开,如秘密洞穴的入口。
我想到她耳朵里盘踞的微小的蝇们。它们的六条腿黏乎乎地沾满了甜腻腻的花粉,措入
她暖融融黑漆漆的体内,噬咬柔软的粉红色鲜肉,吮吸汁液,在脑袋里产下小小的卵。然而
她看不见它们,翅膀声也听不见。
“可以了。”我说。
表弟一下子转回身,在长凳上重新坐好。“怎么样,可有反常的地方?”
“从外面看好像没什么反常。”
“比如感觉上有点什么没有——光感觉也可以的。”
“普普通通的耳朵。”
表弟显得有些失望。或许我不该那么说。
“治疗时痛不?”我试着问。
“痛倒不至于,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方式来回刮同样的地方。现在真有点担心那里给
刮坏了。有时都觉得不是自己的耳朵。”

“28路,”稍顷,表弟转过脸说,“乘28路公共汽车可以的吧?”
我一直在想别的,听他这么说,我抬起脸来,见公共汽车正放慢速度在上坡路上拐弯。
不是来时的新车型,而是有印象的老车,前面写着“28”的番号。我想从长凳上站起,却站
不起来。手脚就好像置于急流正中,没办法随心所欲。
这时,我想起那个夏天探病带的巧克力盒。她兴冲冲地打开盒盖一看,一打小巧克力早
已融化得面目全非,黏乎乎地沾在隔纸和盒盖上了。原来我和朋友来医院路上曾把摩托停在
海边,两人躺在沙滩上天南海北闲聊,那时间里巧克力盒就一直扔在八月火辣辣的阳光下。
于是巧克力毁于我们的疏忽和傲慢,面目全非了。对此我们本该有所感觉才是,本该有谁
——无论谁——多少说一句有意义的话才是。然而,那个下午我们全然无动于衷,互相开着
无聊的玩笑,就那么告别了,任凭盲柳爬满那座山岗。
表弟用力抓住我的右臂。
“不要紧吧?”表弟问。
我让思绪返回现实,从长凳上欠起身。这回得以顺利站起。皮肤可以再次感觉出掠身而
过的五月令人怀念的风。随后几秒钟时间里,我站在昏暗而奇妙的场所,站在眼睛看到的东
西并不存在而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恰恰存在的场所。但不久现实的28路公共汽车终将停在眼
前,现实的车门将打开,我将钻进去赶往别的场所。
我把手放在表弟肩上。“不要紧的。”我说。


后记

这里收的作品的创作时间,除了《盲柳,及睡女》,可以分为两段。《第七位男士》和
《列克星敦的幽灵》两篇写于《奇鸟行状录》之后(一九九六年),其他作品则是在《舞!
舞!舞!》、《电视人》之后写的(一九九○年、一九九一年),其间相隔五年。那期间我
一直住在美国,执笔创作了《奇鸟行状录》和《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两部长篇,短篇小说
一篇也没写,或者说挤不出时间写。
前面说明中也提了,《盲柳,及睡女》是将一九八三年写的那篇压缩成的。此外这本书
里也有几篇或抻长或缩短的作品,这点我想交待一下。如此拖泥带水的确抱歉,这是我个人
执着于将短篇小说或缩短或抻长的结果。
收在这里的《托尼瀑谷》是长的,短的收在《文艺春秋短篇小说馆》那本选集之中。
《列克星敦的幽灵》也是长的,短的(大约短一半)发表在十月号《群像》上。
写的时候没往深处考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如今这么按年月顺序排列起来集中读一
遍,自以为“还过得去”的东西也还是有的。我想大概是一种心情流程的反映——当然终究
出于自以为。
出单行本之际,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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