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校察看

2014-10-29 王平 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
留校察看

留校察看

文 王平

 

 

每 个 人

 

 

都 有 一 段

 

关 于 残 酷 青 春 的 记忆

 

……

 

 

 

我刚才在黢黑的街道上凝视远方,想看出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来。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少女从我的视界走过,玲珑有致的身材,修长的大腿和修长的小腿都白花花晃动着我的心脏。我的目光被强烈的吸引,就如同周作人先生远渡扶桑时在汪洋中的那条船上被一双芊芊玉足所吸引。这个时候我心中应该是有邪念的,就如同王小波写的那位和老师长期交欢的学生心中的邪念,就如同阿乙写的那个想自杀结果变成了嫖娼又结果变成了被抓最后结果变成了被老婆大喊:“家里又不是没有!!”的先生的邪念。我没有人为我撕心裂肺的大喊,于是我让这个邪念存在那里。不过过了一阵,我知道了这种存在的毫无意义。少女已然远去,我连一点肉香都闻不到了,邪念的意义只证明我尚有抬举功能。我包庇了这个邪念,它让我从黢黑的夜里看到了一点意义。我想人生总会有些意义的,于是我又回忆起了我十六岁那年。那年的仲夏有一阵子我总在寻思:是否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某矿山,去弄点炸药,然后抱着到学生科去哭诉,让那万恶的于科长做个选择题。选择题就是:炸药爆炸或者不爆炸。因为我笃定了他选择不爆炸。


那件事的起因是我打架了,准确的说是我打了人。作为二年级的老生,不打打人,那以后就有可能被其他人打,而打了人后就会有了江湖声望,进而有了江湖地位。在九十年代少年的心中,江湖一向是个颇具吸引力的词,这个词似乎代表着海天辽阔,任飞任远。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人去打,那人虽然很高大,足足高了我一个头,但我还是依靠老生的集体力量把他揍趴下了。在我感到快意江湖的时候,于科长不适时的出现了,他拧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拧到了学生科。我想我的江湖地位并不会因此而下降,只会有所增强,因为于科长是本校的头号暴力,他要拧谁就拧谁。他将近一米八五,具有北方胡人的基因,一脸的大胡子。我想他一定有个胡人的老二,他拧起我的时候我下意识的想去踢他的胡人老二,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他是学生科长,本校学生的各项管理者。于是我憋住了自己的脚。

在学生科于科长山呼海啸了一番之后给我做出了个处分,罚款两百,留校察看,叫家长过来。留校察看就意味着没有开除,我还能在学校苟且念书,还能享受一下自己的江湖地位,但罚款两百贵了。这是在九十年代初啊,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就七十元整。但是这个重点问题于没有容我辩驳。另外一位力量人物彭科长也走了过来,似乎是轻声耳语语重心长无比坚定地告诉我:要不快点交的话还会加重罚款。我心里顿时感到学问不够用了,原来迟交罚款是要加码的!

我从学生科出来后自然也没有走向教室,因为我被停课了。在缴纳罚款之前我处于留校察看的停课期。在那个年代处罚学生常用的就是停课,仿佛停课会让顽劣的学生悲痛欲绝,从此洗心革面变成唐僧。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是喜欢停课的。如果没有被停课,我们也会制造一些停课。

其实那是个很明净的夏日,天气不算热也不算不热。我在学校里胡乱走着。大家都在上课,就只我一个人剩在教室外面。我想这亦是我的江湖地位在上升,人家上课我停课。这不说明着我的独特问题么!不过很快我也有了一些心焦。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面对大佬于科长,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协。我们是所中专学校,如果读到毕业我就能分配工作当上国家干部。如果被开除了,我不但当不上干部还没有了工作。在那个年代这是件极其严重的事。工作意味着你受到一生的保障,而没有工作则不在社会主义保障体系之内。对于长辈来说,被带干部工作指标的学校开除那简直就和判刑有得一比。

我走着逛着乏味了,于是我坐到了图书馆的阶梯上。我开始想着一些问题,并联想到了我的故乡。我的故乡是座矿山,矿山里有着连绵不绝的大山,山里面有很多钨矿,而要开采这些钨矿,要用威力巨大的炸药。哦,炸药!我的思维停在这个词上。故乡是有几个关于炸药与人的传奇故事的。例如:猫眼镜拿包炸药扑到他的仇人胡老板的身上,惊天动地的巨响后,两个人都变成了肉末,成就了湘南传奇大案;又例如红胖子跑到矿长家拿出了一包假炸药,矿山立马汗如雨下,竟然当场就答应了他病退的要求。如此看来,在我们家乡炸药不仅是开矿的工具,也是成就屌丝传奇的工具。如果用这个威力巨大的炸药让于科长来做选择题,那他会不会妥协呢?或许,从此以后我就在我们美丽的学校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个念头来得是如此的强烈,虽然能够支撑起它的理性要素几乎没有,但它充满着江湖的味道。十六岁的少年我一厢情愿地想着,并且兴奋起来。这时候王丽走了过来,她是一个发育还没有蓬勃的黑瘦小女孩。她说:

“你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同情而简洁,仿佛是在对一个受伤的小猫小狗在说话。我嘴角微微上翘,笑着说道:“干脆我去搞点炸药,把这学生科炸掉算了!”

“呵呵”,她笑了起来:“你炸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啊,那时候我就走开!”

我也笑了。此时另外两个女同学也走了过来。她们是杜琳和彭艳,她们也都认为事态很严重并同情而关心地问我:“你怎么办呢?”。但我认为事态也不算太严重。回答打算出炸药选择题后她们并不太相信,于是我转移了话题。我问杜琳:“陈亚说他喜欢你呢。”杜琳眼睛往右上角一翻道:“他喜欢啊,让他跟我说撒。”“呵呵,好的,我今天就告诉他,预计他明天就可以和你接吻了。”“切~~!”杜琳的眼睛又夸张的白了一下,但她明显很高兴。大概也没有别的说了,她们跟我告别就就上课去了。三个光鲜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进入教学大楼。我就继续坐在那里。时光无聊的走着,我感到内心有些慌乱。透过枝头的树叶,我看着阳光的光线在那里直射着发亮,除此之外多数事务似乎都凝滞着,因为这种凝滞,我并没有感觉有多么糟糕。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都鱼贯而出。咦!奇怪,刚才王丽她们三个人怎么跑出来了!但容不得我多想,同学们就聚集到了我的身旁。

“怎么办?”“怎么办?”“下面怎么办?”“看怎么搞?”都是这样的问话。

“下面当然是去吃饭。”我大气地说着。于是我们又一起移向食堂,在食堂的一隅再聚集,一些人去买饭,一些人继续聚集着我的周围并等着饭的到来。

“不要紧,同学们,这个事情我会搞定。”我脑海里想着炸药,信心满满地对大家说。大家虽然有些怀疑,但也还是相信了。巨龙和宏利他们要给我凑钱,我也拒绝了。于是我们聚集在那一隅热热闹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其它班级的同学都远远看着,基本不靠拢过来。

晚上是晚自习的时间了。他们都去了教室自习,而我一个人走向了操场。我从操场往教学楼望去。以往是望见过多次,但今天望去感觉还是有些不同。教学大楼庞大地被黑夜裹着,里面是一间间亮着日光灯的教室,象一个个亮着白光的橱窗,也象一个个硕大亮着白光的鸡笼。里面是鸡么?呵呵,我笑了。

我走到了财会班,把春儿叫了出来。“下自习后我在操场等你。”春儿的眼睛里亮闪了一下,“好的。”说完她就进去了。我又回到了操场,与这个硕大的黑夜空间对视,其实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自由,但在这种自由之下又有着一种不安。

下自习课后,春儿来了。我与她并肩走在操场上,操场空旷,远处的国道不时有汽车驶过。我抬头看看辽阔的星辰,又定了下来看着春儿。春儿洁白稚嫩的面容在黑夜里随着汽车驶过的灯光变幻着光芒。

“你怎么办?”春儿也是这样问我。我冲她咧嘴一笑:

“我回家拿炸药把学生科炸掉。”

“啊,不会吧!”春儿的嘴巴和眼睛都变圆了,但很快又折转成了欢快的笑容,这是件多么奇特而精彩的事件啊!她不确定是否会发生,但这件事情的奇特性就让她感到刺激而激动了。

我又咧嘴一笑,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把我的嘴亲在了她的嘴上,她吓了一跳,但没有做出别的动作,任由我亲着她。我学着老色教我的套路,将舌头探进了她的口中。我感觉到身体起了化学作用,那种滋味很美好,于是我的手开始伸向春儿的胸脯,那里有她两个发育得饱满可爱的东西。但就在此时,一道手电光一闪一闪地出现在不远处,我们只好立马分开了一定的距离。学生会是有些很讨嫌的人,他们晚上出来抓谈恋爱的,其实自己想得要死。春儿显得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她的化学作用似乎比我还强烈。但此时宿舍也快关灯关门了。于是我放弃了更多的想法,拉着春儿跑回了寝室。

我们冲进宿舍区的时候是快乐而激动的,我感觉着我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其实也确实做来了一件很特别的事。这是我的初吻,在我留校察看期间,我的十六岁之际,我,做了男人做的事!我送春儿进了女生宿舍。她进入女生宿舍的时候转身看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睛是发亮的。我想:我们有关系了。于是我笑了。我带着笑一直走,走回了寝室。彼时宿舍已经熄灯了,我带着笑爬上了我的床。我下床的马路大概看见了我在笑。他问我:“你在笑?”“是的。”我回答。“笑什么咯?罚款高兴是吧!”另一床的郑华说道。

我嘿嘿一笑,没有做声。在黑暗中,我摸着自己的小弟,回想着刚才的化学反应,终于我憋不住了。我身子一侧,面向了寝室中央大声宣布:“我打啵了!”这一声显然起到了巨大的效力。马路一骨碌爬起身来“真的啊!”。而右侧上床的猛龙则几乎是蹦了起来,大喊着什么什么!!靠门口的欧文先生则冷静地多,他很切题的提出:“说说啊,什么情况什么味道。”

看着群情激奋,我叫大家冷静,然后就仔细地想了想。我说:“可能就象马吃草的味道吧,一股草籽味。”这句话显然不能满足大家的愿望,“切~~”一阵嘘声起来。马路更是不满,直接坐了起来,指手画脚地对着我说:“亏我们兄弟们为你大打出手,白使用暴力了!”。说到这里,马路甚至用手猛地拍打了几下床,显得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这么一来我明显理亏了。于是我就充分满足大家,把我把春儿叫了出来,然后到操场上香艳一番的事合盘说了出来。当我最后一些描写用完,我在黑暗中看见大家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就象狼崽一样。

故事讲完了,但大家都不想睡觉了。里面下床的曹杆不无嫉妒的说:“下次我跟着你们,就在后头跟上,拍两张照片敲诈你。”于是我们都想到了照相机,似乎心有灵犀一般。马路说晚上我们就来拍点三级片的照片过过干瘾吧。我听完就笑了,这般过瘾,那还不如找个开水瓶把他那弟弟塞进去过瘾,里面还是高温状态。哈哈!不过马路的提议得到了猛龙、欧文先生的响应。于是他们三个人凑到一起来,脱掉了上衣,只穿着三角短裤,猛龙甚至将短裤后面拉了下来,露出了翘翘的屁股。他们三人虚情假意搂抱着,摆出一些得通过渠道才能看得到的岛国片的姿势,马路还活灵活现的配着音,嗯啊嗯啊的叫唤不停,欧文则扮女的,亚美爹亚美的地叫着。曹杆在几个床架之间跳来跳去,上上下下的拍着。我们其余几位享受免费待遇的观众则笑得肚子都疼了。很多年以后的某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的一系列际遇,想到了那三位杰出的三级片主角和他们嗯啊嗯啊的叫唤,于是又忍不住笑得肚子疼了。

学校一天的开始是从晨操开始的,在每天早晨的六点三十分,伟大的广播体操革命歌曲便会准时响起,亘古不变的革命操声把我们从梦中拽出,有些男孩子,在梦遗的最关键时刻也被它拽出。响应操声的号召,我们从被窝中艰难的跋涉到洗漱间,让水叫得我们更醒一些,然后我们熙熙攘攘的往操场走去。此时天边刚泛鱼肚白,大家在半黑不白的场景中鱼贯而出,声势甚为壮观。

其实先前的革命歌曲只能算预备操声,当正式的操声响起后,大家已经排列好队伍,随着正式的操声操起来。从黎明前的黑夜里望去,鬼影幢幢一般。在那些身影中,各种表态也显示出来。一些个纯洁的小青年做得有板有眼,一丝不苟,一派为社会主义为国家崛起而做操的模样;而另外一些问题青年则做得不那么地道,手和腿的摆放总慢那么许多,停顿的位置也基本不够。甚至有一次,我旁边的钙小西同学越做越慢,最后竟一把扑倒在了地上,吓得我们班美丽的团支书芳芳同学花容失色大叫。而当班长袁大牙跑过来抱起钙小西时,钙小西从梦中回来,抹了一把口水坚强地站住,继续操。

早操之后,天边的太阳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我们在操声结束的那一刻,又鱼贯而出的出了操场,再鱼贯而入的走向食堂早餐。早餐有馒头包子稀饭等系列。别的我也就不强调了,说说那个稀饭吧。那真叫稀饭哦,绝对不叫粥,那完全就是滚水里面配合着一些饭,昨天的剩饭精制而成。但那稀饭也是要花去我们粮票的。彼时吃饭还得凭粮票,一斤粮票买一斤粮,很多农家孩子考入中专的意义之一便是拥有了粮票。无论稀饭怎么样,它毕竟也是粮食,我们吃好它,满足我们身体各项机能的需要,满足荷尔蒙的正常分泌。而你想提高伙食质量,那就只有走出校门。离开学校很多年之后,我思考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学校食堂承包者与校领导的关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尽清楚,但我已然明了。

早餐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上午的四节课。我们各位亲爱的老师就此起彼伏的粉墨登场。这个粉墨是褒义词,指的是粉笔和墨水。粉墨相交的四节课后,我们的肚皮也就开始贴着了内脏其它器官。这样,上午第四节课的最后那几分钟,全校有不少的同学都开始了倒计时,只待那亲切的铃声一响起,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直奔食堂。而在食堂里盆碗奏鸣完我们小憩之后,接踵而来的又是下午的两节课。之后就会有自习,下午自习和晚自习。自习是很美妙的时光。自习,自己学习,学什么呢,那要看我们自己。世界有这么多东西要学,我们就自习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吧!于是自习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美丽新世界。不过现在,我是不用自习的,因为我在留校察看。

其实还远没有到自习的时间。这还是一个明晃晃的夏日上午,有知了叫,有空气中飘荡的灰尘。灰尘们主要从学校旁边的国道上扬起。我在国道旁上了辆公共汽车,往市里的方向坐去。我要去见老猴,他是我的发小,曾经吆喝着要一起闯荡江湖的壮士。在车的晃荡中我恍惚了一阵子,脑海里出现了那个被我揍趴下的同学。其实我真不怎么恼恨他,其他几个随我打架的更是和他几乎没有交集,但我们都下了狠劲在打,我仿佛又看见我们的拳头,噼里啪啦地耸立着然后落在了那同学身上。而我的拳头始终对着他的脑袋,一拳,又一拳……

在老猴的宿舍我见到了他。可以预见这是个脏乱的宿舍。物什东一件西一块的放置在房内,绝无一点规整感。老猴的被子散发着一股牢笼一般的臭味,枕头也是黑的,如同被污渍侵泡了千年一般。我进屋后来不及跟他说话,先把窗户打开了,满足了呼吸系统的基本要求再告诉他我的战斗故事和于科长的通牒。

“太黑了!”老猴忿然了,他有张少年老成的长脸,此时他怒耸着眉头,对学生科的罚款无疑和我有着同样的看法和愤懑,毕竟我们是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啊。

“老猴,学生科黑我也没办法了,要么交钱,要么退学,真把我逼到绝路了。”

“那交钱咯,我这里还有五十,你先拿着。”

“我也只有五十了,还差一百也。我想搞点炸药去威胁下学生科,你看好不?”

老猴的面色一阵愕然,然后呵呵地笑了。“没搞错吧,这样事情可就大发了!”

“奶奶的,吓一吓,或许不找我要钱了呢。”我忿然地说,然后眼睛求证地看着老猴。老猴读完初中就没读书了,开始在社会上打工闯荡,很多方面别我懂得多。我来找他,一是有困难找兄弟,二是想着是不是他能帮我,至少给我提供下炸药什么的。

很明显的,老猴确实比我懂事的多,他很快就看出了这其中的轻重。“你别以为学生科是那么好吓的,你以为是家乡的那帮小毛孩啊!要是能吓住,那个个都去吓学生科一下,你们学校不也屁(完蛋)了。你想啊,人家会让一个背炸药威胁老师的人继续读么?这样的人毕业有单位敢要么?你这样搞就算当时没事,事后肯定进局子的!你以为这是我们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啊!这是省城呢!何况你打架打赢了,有面子,人家被你打个要死,赔点钱属于江湖道义范畴啊。”

听老猴这么一说,我顿时如醍醐灌顶,也不由得感到庆幸!来找猴哥还是找对了,他比我懂事的多啊。试想我要真那么干了,也许还成就了于科长什么英雄称号,要不就是一大帮警察叔叔铐住我,警笛呼啸呼啸地开回去。我除了身败名裂,啥江湖都挨不到了!

“那你看怎么办?”我说。

“出钱!破财消灾,你小子都打赢了怕什么。”

“我到哪里再去搞一百元啊,同学先说要捐款给我,我已经拒绝了。”

老猴想了想,“去找金霞吧。”

于是我也想起了金霞,金霞也是我们的同学,初中毕业后,家里花了七千元为她在长沙买了个工作。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年代,国家经常卖工作给老百姓。一个指标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卖给老百姓后老百姓就进国营工厂工作,干上个五六年或七八年才能把这投资收回。不过买指标的时候他们肯定没有预见七八年后或十年后的下岗潮。

我们又坐上一趟公共汽车,蜿蜒辗转穿过了几乎整个城市才到达了金霞的工厂。金霞的工厂是个毛巾厂,几十个人的小厂,处在城市的西北城乡结合部。在九十年代之前,这样的小厂星罗棋布的遍布在祖国大地,每个厂子都是社会主义工人阶级政权的一个重要终端。工人阶级毫无疑问是国家的主人的,他们有着质优于七十年代的大锅饭,工人们在工厂里上班,冬天里可以围在一起先烤两个小时火再干活,可以为了几毛钱把厂长骂个狗血淋头。工人阶级的国家因他们而实至名归。如果没有七八年后的国企改制、下岗,这样的生活他们能过一辈子。金霞的父母也就是期待金霞能这样稳定地过一辈子而让她来到了这个毛巾厂。

我已经一年多时间没见到金霞了。老远见到我们,她就兴奋的喊了起来:“小平、老猴!”,然后乐颠颠地向我们小跑过来。她跑得轻盈韵律,显示出她的快乐和年华。一年多不见,金霞变得洋气了,以前在家乡,许是家境的原因,她总是穿着一些朴素的衣衫,而现在,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还是那条麻花辫,粗大油亮地放在脑后。她的眼睛小,一笑起来就咪咪的了。初中时我常调侃她她好色。每次说她,她就呵呵地笑。

“嗯,欢迎你们过来玩!”金霞嗯了一声后崩出了这么一句话。

“哈哈!”我和老猴都笑了,这姑娘,傻得可爱哦,见着了我们,还致欢迎词呢。哈哈!

我们三个人并肩向毛巾厂宿舍走去,夏日下午的阳光变得清脆灿烂,照在毛巾厂斑驳的墙沿,发出一种同学聚会的美好气息。

女生宿舍是干净的,里面有几个姐姐,她们看见来了两个小帅哥(我这么认为)都很开心。她们拿出了她们琳琅满目的食品。我和老猴不客气地吃着,感到欢欣而快乐。想想着要是这只是一次探友该多好多快乐啊。不过现实问题还在那呢!我叫老猴帮我去说,于是他把金霞叫出了寝室。一会儿他们两个又回到了屋里。

“小平,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一百零四元,我借一百元给你吧。”金霞说。

“嗯,我只借一百元呢,回矿以后就还给你!”

“好的。”说完后金霞就去掏她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了一百元给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了钱。

“你干嘛打架呢!在家你们也打架,你们男孩子就喜欢打架!”金霞一付姐姐开展思想品德教育的模样。“嗯~那家伙~~找打。”我回答道。

“你是哦!什么人都找打,以后别这样了哦!人家也不是什么坏人,好端端的欺负人家干吗。”金霞姐姐继续教育着我。

“好好好。”我想着要转移话题了,问她:“在这里上班好玩么?”

“咳,不好玩呢。每天干活,天天机器轰隆隆地,好怀念读书的日子!”金霞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无奈,“你看你,多好,还有书读,读完出来国家分配做干部,这么好的日子不好好珍惜,万一开除了怎么办?!”金霞继续说着,脸上的真挚让我有些无法正视。我只好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们到外面去逛逛吧。”老猴出来打圆场了。于是我们又肩并肩的走了出去。小厂的地点因为是城乡结合部,所以外面的光景也都差强人意,一些由毡棚老房屋构成的街景老旧地呈现着,道路上时不时可看到一些积水和垃圾,好在还是显得热闹,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谈着。待到夕阳渐现,我和老猴告别了金霞,坐上了公共汽车离去。在公共汽车上我回头看去,金霞还在街边望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开她的视线。

罚款已经凑齐了,接下的事是叫家长来学校了。老猴给我想了个招,叫他的工友去冒充我的家长。他请来他的工友毛哥,25岁的一山东小伙,方头大脑相貌威魁,讲话也淡淡地,叼着根烟的时候,自有一股江湖气质。当天晚上老猴请毛哥和我在宿舍吃火锅干啤酒。我们一边吃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毛哥江湖风范十足,尿意来了就随手拿个罐头瓶子走到窗户边接了尿,尿完之后一把倒向窗外,把我惊得目瞪口呆。老猴笑笑说我不必惊讶,窗外植物茂盛,毛哥是做了辛勤的园丁。然后毛哥就侃他的一些经历,我也就知道毛哥那在老家那是一角色,打架也是老厉害着,于是我们仨惺惺相惜,乒乒乓乓地痛快地把啤酒全喝变成了尿,又轮流接着罐子倒向窗外,那一夜,我们都是好园丁。

第二天一早我和毛哥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学校。到了学校之后,我们直接往学生科走去。毛哥在学校里故意显得深沉,而我则无比兴奋,想着事儿快成了。想着于科长同志要和我“家长”华山论剑了。就在我进学生科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立马变成了一个焉头焉脑的留校察看生。我低着头,脸上挂满了痛苦和悔恨走了进去。其时于科长和彭科长都在,他们坐在办公椅内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到了毛哥。两位科长都是人中龙凤,自然意识到我带钱带人来了。于科长开口问:

“小平,这是你家长?”

“是的,这是我哥,他在东区上班。”我用悔恨和怯生生地语气回答。

“哦,请坐。”于科长招呼着毛哥,但并未起身,虽然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丁点微笑,但那明显是毫不在乎的。大概他看着毛哥也还年轻,又或者他本来大权在握理应如此,家长就是来请罪认罚的。

毛哥拿出了他走南闯北的经验。他并没有落座,而是掏出了两根烟递给人中龙凤的两位科长。彭科长接了烟,点了个头示意。于科长本来不抽烟的,双手推还着说:“谢谢,不抽烟。”于是毛哥脸上笑了笑,毫无水平地说了句:“知识分子就是好,不吸烟。”当时我听着就觉得挺糟的,不才给彭科长发烟了么!毛哥啊毛哥,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哦。

于科长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然后说我的问题:

“小平的情况他给你说了吧。打架!七八个人打人家一个人,还把人家眼睛都差点打坏了,现在肿得看东西不清。这算是非常恶劣的事件啦!按照校规呢,我们是可以开除他的,但考虑到他年纪小,考上学校也不容易,我们还是给他个机会,就处理成了留校察看。这个留校察看是什么呢。就是保留学籍,也还在校上课,如果以后表现得好,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档案里把这个处分去掉。如果是开除的话,那他以后的工作指标,干籍都没有了。我们也还是不忍心做那一步啊!”

下面的部分都是毛哥的戏份了。好在毛哥虽然开场很失水准,之后却表现得非常优秀。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一些委婉的笑容,以一种老于世故的平缓语调说道:“啊哟,谢谢科长啊!”然后毛哥转过身来对着我来了一通非常人性的话:

“小平啊,你看你,到了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老师,你还不好好读书。打什么架咯!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不在了,妈妈一个人供你多不容易!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怎么办,走上社会你想做个有用的人还是打架的人?!你受个处分你光荣啊你!太不像话了!”毛哥这通话抑扬顿挫,充满大哥泣血般的感情。我听了从直个想笑,从内心深处地想笑,可两位人中龙凤都在,我不敢啊!于是我努力把笑憋进了心里,脸上愈发愁容满布。

毛哥对我一通训斥之后,转过头来对着于科长继续一脸的笑容:“于科长,这就麻烦你了,辛亏有你们老师啊!”于科长淡淡地看着毛哥又继续人中龙凤地说:

“这次我们处理决定里有两百元罚款和两千元押金,这押金是什么呢,就是保证你弟弟以后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如果再出现的话就从里面扣除。另外出现了这种事我们老师对他也要多进行教育,也从里面拿补课费。”

听到这里我蒙了,怎么又冒出两千元押金了,我读四年中专学费估计也才两千多,这押金就要两千,这不杀人么!况且照这般说法,押金进去了也就肉包子打狗了嘛。什么老师对我进行教育还从这里面拿钱,那还叫什么押金,就直接叫再教育费好了!我心里一阵子紧着。而这个时候好在有我的家长--毛哥。只见毛哥微微一笑说道:

“于科长,我知道你们老师好辛苦的。也确实应该加点补课费。但我们这个情况我也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家老爸过世的早,我妈妈半下岗状态。我刚到这边来打工,还是学徒工,基本没什么工资的,所以您一下要我交两千,我们家是怎么也交不出啊!所以还是请于科长通融下,我们就交了罚款算了。”

于科长听后脸上的那一丁点微笑立马消散了,随之换上的是一副老大不快乐的模样。不过大概那天下午他也还忙,或者他也是见好就收,他并没有坚持下去。于是我们就到财务科去交了罚款,临走的时候毛哥对于科长连说谢谢。人中龙凤的于科长爱理不理的哼哼了几声,末了还是说了个汉字“好”。

从财务科走了出来,我们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开心和喜悦,噗嗤地笑了。毛哥也酷得要死的笑了几声,问我:

“怎么样,演得不错吧?”

“哈哈。”我笑道:“是啊,哥,俺家都靠你啦,哈哈!”

“嗯,你们老师怎么这样哦,狮子大开口要钱!”毛哥说。

“我们这个学校是个会搞钱的学校呢,学生打架一般就是罚款,一年下来,总得罚了几千几万吧。”我说。

“钱都进了老师的腰包啊!”毛哥感慨。

“是啊,我还听说某班主任带学生外出实习,吃学生的还叫学生送礼。考试给老师送礼也会让过。”

“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毛哥咧嘴说道,仿佛是个正直青年一般。但毕竟我的事解决了,于是我们都欢欣地走出了学校,在门口我给毛哥买了两包白沙烟以为感谢。毛哥不要,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受了,我把毛哥送上公交,看着我哥离去,我开心的意识到,我可以上课了,我的工作指标保住了,我的干籍保住了。人生一大劫难~~我算是摆平了。

 

本文原刊于《湖南文学》,现由作者王平授权在本账号刊登,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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