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村上春树.旅 2

0-2 【内容试读】一段关于村上春树的东京旅行

「妳在哪?」
频繁地,人们这么问我。这些年,飞来飞去,从这里飞到那里,从那里飞到这里。遇到这个问题,我总不知该如何回答适当。「在东京。」很大一部分比例时间,我在东京。
「在东京做什么?要待到什么时候?」人们下一句约莫是这么问。
在东京的理由许多,事实上,过去这些年,东京是我的大本营。

「和村上春树在一起。」

有几次我这么回答。
这么说,实实在在因为,我在东京的生活,绝大部分时间,平淡的近乎无趣。偶尔能见面喝喝咖咖一起吃饭的朋友,用几根手指就能数完。所以日常生活里,除了便利商店店员、迴转寿司店师傅,以及咖啡馆老闆之外,现实上并没有和任何人有面对面实际的对话。

除了例行工作,精神上,这些年来,一直靠着反覆阅读村上春树的书渡过。

当然,书架上还有无以数计各式各样其他的书,别的作者的书。我频繁地购买大量日本杂志、书籍、情报志,也不厌其烦驴子似一次又一次从台北扛几十公斤的书囤积在东京仅容旋身小公寓里。(自然总是超重而过海关毫无例外地千辛万苦)

一个人住东京,无论再忙,仍有大把大把精神上空虚的时光;这时,把喜爱的书带在身上,是比较可靠的解救方式。大部分喜欢的书,我都读过两次以上。书海茫茫,能读超过两次以上,重读时仍能沉浸于阅读乐趣之中的书,少得可怜。随着不同年龄、心境,重读一、二十遍,居然还能呵呵大笑,或在其中感受到新东西的,算来算去,可能真的只有村上春树。
仔细想想,过去这么多年里,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连猫也来来去去,一直一直在东京生活里陪着我的,却是村上春树。

八年多来,有三次左右,我按着出版顺序,把村上春树的作品,一本一本仔细地重读一遍。一次大约一个月上下。以总的时间来看,总共三到四个月。这么说,当然并非每一本都重读过。因为移动的关系,村上的作品总有些不在我身边。偏偏每次又是我想找的那一本。后来心一横索性在东京台北,各放一套。加上结束美国留学离开波士顿前留给朋友的一套,我想村上春树的每一本书,我都至少买过三本以上。不知道能不能和时报文化申请成为荣誉会员?

这三.四个月时光,大抵间隔数年。

第一次是初抵日本工作,被安置在方圆百哩什么都没有招待所的时候。说到什么都没有,的确是真真实实的么么都没有。公司的豪华招持所依山靠海,主要提供给临时出差、开会之类外宾使用。我和公司签下一年合约,既不属于永久员工,却也不算外宾。为了省却我购买傢俱的麻烦,于是安排招待所让我长期居住。事后看来,固然省去许多麻烦,却是个大错误。偌大招待所除了我的房间之外,还有十一个左右空房间,以及大概有一个网球场那么大的气派会议室。这栋美丽的巨大别墅位于山丘顶上,距离最近的电车站以我的速度走路需要五十分钟,一到夜晚漆黑一片并且四下无人。方圆四下连家便利商店都找不到、没有任何朋友、日语忘得一干两净,而且单身居住在山顶上的空荡别墅,真不是开玩笑。我想任何一个人如果处在类似情境,八成都需要应变出镇定身心的办法来。

连续过了几天想尽办法熬过夜晚日子之后,我想到村上春树。他的小说,有几本是我一直没读完的;况且,时至当下,我还想不出任何一个其他作家的作品,能让我如此热衷阅读,并且数量庞大足够填补好一段时间。

拜託朋友从台北扛来的整套村上春树彷彿甘霖。一页页沉浸在他的文字里,至少让我对窗外咻咻风吹草动的注意力和随之而来的不安减低不少。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听着风声的海岸公寓里,把义大利面丢到滚着水的锅子里,拉开啤酒罐,一点一点读着村上春树。事实上,彼时的我还一点也不喜欢啤酒。不过,读着村上春树,自然而然觉得应该喝啤酒的人,应该至少也有成千上万吧?

然后,就像任何一个可能的村上春树读者,假日的时候,我试着坐电车到青山、高圆寺或什么地方,寻找似乎固执兮兮,一个人默默在柜台后面,一边亲手做点下酒小菜,调On the rock威士忌,一边换LP唱盘的爵士喫茶店老闆身影。

结束一年工作之后,我搬到东京市区,进入学校,再度开始研究生涯。日子异常忙碌,除了研究本身的压力之外,终于离开大公司羽翼在这个几千万人口都市求生存,一开始遇到各种各样生活上的挫折真是惨烈得可以。

我继续读着村上春树。然后试着尽可能地找出时间逃离东京喘一口气。

当时博客来网路书店举行了一次简体书特卖,其中包括许多年后繁体版才推出的《村上朝日堂》三书。虽然一开始感觉翻译有些拗口,习惯之后倒也问题不大。简体版本印刷密麻,三本加起来字数不少,体积却轻又小,那几年几乎变成我背包里的固定物件。已经在东京这个巨大都市生活几年,同时也逐渐演变成﹣刚出二、三本书,开始在报章杂志写几个专栏,三十多岁仍然白天在都心闲晃(虽然仍然是学生)﹣的我,对于书写《村上朝日堂》时背景年龄都十分类似的村上春树心境和生活好奇不已。简直是逐字分析地一遍又一遍重读。

无论重读多少次,总是捧腹绝倒,深感认同。不知道多少次想把部落格名称改为《佩姬朝日堂》。

第二次完整重读,是论文口试前百般焦虑的一段日子。当时发生了非常非常多不可思议的事,我的脑子里一团乱。论文的巨大压力在即,事实上应该读的,是列印出来不比村上全集叠起来薄的学术文献(事后当然也的确读完了);为了安定焦燥不安的心,着着实实却在动笔写论文前,再重读了一次村上春树。躺在床上、在咖啡馆里,论文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我,一本又一本继续读下去。把村上春树完全读完,居然还把谷崎润一郎的《细雪》,还有架上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夏目漱石等等全读了一遍。

当时我已带着《远方的鼓声》去过村上春树写《挪威的森林》,以及《远方的鼓声》一书背景之一的希腊斯佩察鸟、米克诺斯岛、克里特岛等地。着手自己《希腊.村上春树.猫》一书构想在当时成型。当然,我还得找出时间重回希腊,一探春树岛、罗德岛等地。彼时,重新有系统阅读村上数十年来着作,相对于初抵东京,或更久远前不认识这个城市之际阅读的模煳印象,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书中出现的地名,都市里琐碎却真实的生活细节、心境,从单纯的文字,演变成实际影像在脑海中浮现。

走在涉谷拥挤人潮之中,想到的是《国境之南.太阳之西》里岛本有一点跛的脚步;坐中央线经过四谷时,不禁想起渡边彻和直子在《挪威的森林》里的重逢。这几年我都住在吉祥寺,所以每次再翻开《人造卫星情人》,总是激动不已。走到神保町附近三省堂书局,就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在这里看到买下我的书的读者。

于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进行一次《关于村上春树的东京之旅》。

写完《希腊.村上春树.猫》之后,花一段时间,重新以按着村上春树的角度,再一次认识这个我以为已经熟悉城市的念头逐渐强烈。

这段旅行,歷时大约一个月。在这之间,我带着村上春树的书,一边重读,一边一本一本试着走过书里出现的场景。这是第三次完整地重读村上春树。

接下来您将读到的,可以说是这一个月的《东京.村上春树.旅》;或者,也可以说是过去八年左右,村上春树的文字,和东京这个城市,之于我,交织而成的故事。

这趟旅行,一直是个进行式,我惊讶地发现,即使已不知多少次重读村上春树的书,居然却有崭新的感动。踏着书中主人翁曾经的脚步,我甚至怀疑:这里真是我居住了那么几年的城市吗?怎么有那么多角落,是我从来也不曾经过,一次也没注意到的地方呢?

如《听见100%村上春树》一书作者,哈佛大学日本文学杰.鲁宾(Jay Rubin)教授所言,我只是一个村上春树的忠实书迷:

「最大的期望,是与读者分享我阅读及翻译村上长、短篇小说,得知它们产生过程时的兴奋心情。如果我似乎快乐得有点得意忘形,敬请多多包涵。」

所以,在还来不及写下《东京暮思》之际,请容我先以一个旅人的态度,和您再一次分享这段『宿命性掺入了浓浓村上春树性』的东京旅行。

这段旅行、书写这本书,最大的期望,是与读者分享我阅读村上春树长、短篇小说、散文,得知它们产生过程时的兴奋心情。

如果我似乎快乐得有点得意忘形,敬请多多包涵。
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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