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你的灵魂是自由的吗

2013-10-31 林少华 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

你的灵魂是自由的吗

——关于《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

林少华

一九七九——二OO九，村上写了三十年；一九八九——二OO九，我译了二十年；一九九九——二OO九，村上在中国走红十年。因此，我决定在二OO九年出一部关于村上文学的书。书中的村上文学，未必属于村上春树，而属于我这个译者、属于无数中国读者。所幸，在二OO九年即将成为“过去时”的时候，这部断断续续写了至少两年的书终于出来了——险些被二OO九年关在门外——这就是刚刚面世的《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

所以说书中的村上文学未必属于村上春树，是因为她已然走出村上所喜爱的Macintosh电脑而独立行走于世，而任人评说，在这里姑且是我这个译者眼中的村上文学。但又不限于我这个译者——二十年来我有幸接得大量读者来信，他们仿佛带着晨露的牵牛花般水灵灵的阅读感受和见解给了我无数次感动和启发，促使我从更多的视角看待村上文学。在这个意义上，这本小书是我这个译者和无数热情读者互通心曲的结晶，同时也可视为我对给我来信而我尚未回信的读者朋友的一个回复。是他（她）让我在夜半书房孤独的灯光下和庸常而寂寞的劳作中感到一丝纯粹而绵长的幸福，让我度过一天中最有尊严和成就感的美妙时分。偶尔，远方会有黄海的涛声随风传来，尽管涛声可能不再依旧。那时，我隐约感受到了灵魂的自由……。

是的，灵魂的自由！二十年来，始终有一个念头萦绕在我的脑际：村上文学中究竟是什么东西打动了中国读者？至少打动了我这个身兼译者的读者？依村上本人的说法，他的小说所以受欢迎，一是因为故事有趣，二是因为文体别致。不错，媚俗邀宠的无聊故事和捉襟见肘的蹩脚文体，中国读者当然读不下去。但不仅仅如此。毕竟，这个世界上会编故事的人何止车载斗量，文体考究的人也绝非村上一个。那么打动我们的是什么？是灵魂！是故事和文体中潜伏的、喘息的、时而腾跳的一颗追求自由和尊严的灵魂！也就是说，村上文学是关于自由魂的故事，是这个打动了我，打动了你，打动了她和他。

不是吗，无论《挪威的森林》，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甚至《东京奇谭集》中的某一个短篇，读罢掩卷，都能让人“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田壮壮影评语）。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掉进夜幕下无边的大海，或一个人独立于万籁俱寂的冰雪荒原，又好像感受着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整个人被彻底掏空。所以如此，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在于其中有什么触动了、摇撼了以至劫掠了我们的灵魂－－或让我们的灵魂瞬间出窍，或让我们的灵魂破壳逃生，而更多的时候，是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同宇宙中某个神秘信息发生倏然沟通的快慰，从而让我们的灵魂获得自由。

你的灵魂是自由的吗？你有没有为了某种世俗利益或功利性的目的抵押或出卖自己的灵魂？村上在作品中这样提醒我们。不仅提醒，他还开始把光线直接投在灵魂上面。今年二月十五日村上以《高墙与鸡蛋》为题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演讲中坚定表示：“我写小说的目的，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为此他要在高墙与鸡蛋之间选择站在“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一边，并为此投入战斗，于是《1Q84》应运而生。如果把村上文学三十年一分为二，那么前十五年主要是通过个体心灵的诗意操作即从“鸡蛋”内部孵化灵魂的自由，后十五年则执着于在个体同体制的关联和冲撞中即在高墙面前争取灵魂的自由。前者是“小资”，后者是斗士。二者都是村上，都是为了“灵魂的自由”。

在中国，三十年春风化雨万象更新，不少人已经把自己的肉身安顿在了装修考究的公寓套间以至俨然套间的“宝马”、“奔驰”之中——我们的躯体获得了自由。可是我们的灵魂呢？灵魂是自由的吗？

无论如何是到了安顿灵魂看重灵魂的自由的时候了。而能够安顿灵魂的，文学是其一。或许，这本书中的文学世界会带来点滴启示。

愿世间所有的灵魂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