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戴夫·希尔顿的赛季-2013-12-12

戴夫·希尔顿的赛季

 

 /村上春树 /施小炜

 

这篇稿子是为杂志《Number1980105日号写的。许久以前的东西。在家中的旧纸堆里瞎翻一气时,它忽然现身。因为令人怀念,便稍作修改,收录进来。这场开幕赛的广岛队投手我一直记得是外木场,原来其实是高桥里啊。内容上虽然有几处细微的事实错误(当时还没有维基百科之类),但为了维持文章的流畅,就原样未动。

 

那是一个精彩的赛季,养乐多燕子队,一九七八年。

 

广冈是教练,松冈是主投,若松是投手。查理·曼纽尔的本垒打将球轰到了后乐园球场看台最上层,大矢作为捕手铜墙铁壁般守护着本垒。

 

这年年初,我搬到了神宫球场旁边(几乎只因为那是在神宫球场附近),每天一得空就往外场看台跑。跟少年时代同样常去看球的甲子园球场相比,当时的神宫压根儿不像职业棒球赛场。说它是郊外的斗牛场恐怕气氛上更接近。外场看台没有座椅,草皮秃了一半的斜坡一下雨便泥泞一片,风大点的日子里耳孔灌满沙子。不过风和日丽的午后,神宫球场外场看台至少在东半球是最令人心旷神怡的外场看台了。手写的记分牌顶端,好几只百无聊赖的乌鸦闲坐不动。春日的阳光下,好奇的孩子们头戴燕子队球帽,在斜坡上翻来滚去玩耍。

 

我刚满二十九岁,从这年春天开始写小说(般的东西)。写小说(般的东西),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而养乐多燕子队自创立以来从未有过夺冠经验,即将迎来第二十九个赛季。不必说,这两则事实没有任何关联。纯属偶然。

 

然而还有位二十九岁的青年。我现在要讲的,就是有关他的简短故事。不,算不上故事。我对他知之不多,还不配讲关于他的故事。这毋宁更接近片段。他的一块碎片。由赛季这把锋利的尖刀割下来的他的灵魂碎片。这块碎片在人们心上——至少在我心上——彷徨了一段时间,逐渐丧失鲜活,很快便消失在排山倒海的时间潮流中。

 

让我们回到一九七八年的四月一日。

 

晴朗。

 

神宫球场开幕赛,开球的下午一点,我斜躺在草地上正喝下第二口啤酒。广岛队的投手是高桥里,而第一个走进击球区的就是他。看到他的身姿,说不定有些观众笑了。而另外一些观众或许忽然萌生新鲜的预感。发笑的原因自然在于他奇妙的击球姿势。在击球区里,他简直像蹲在那儿似的,笨拙地佝偻着身子,滴溜溜转动竖得笔直的球棒,半像寻衅,半像怯阵,紧盯着高桥投手的棒球手套。我甚至想,这里没准真是斗牛场。

 

而且——这是事后想起来的——那里还有另一种新鲜的预感。要解释清楚可不简单。单是一个瘦削驼背的外国球员就足够新鲜了,不过,那是怎么跟预感连接起来的呢?但如果夸张点,说预感是被神宠爱者一时的辉煌,那里的确有这东西存在。有那种氛围,似乎单单在他四周,春天的太阳投下更多的光芒。他从亚利桑那(恐怕是)小镇带到东京球场来的、他灵魂的一块碎片,在那阳光的照耀下灿灿发光。

 

那是一记漂亮的安打。球将左中场撕裂成两半,待伽勒特和山本浩二追上球时,他已经站在二垒上了。我记得这是整个球团在一九七八年赛季第一记安打。

 

他的名字当然是戴夫·希尔顿,这一年最佳阵容的二垒手,直到夏末一直保持最高击球率的家伙。你大概还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一九七八年就是他的赛季,而那才是两年前的事。

 

那个赛季,他每击出一球便全力疾奔,不时还尝试绝望的前扑滑垒。报纸(并非体育报)用头版专栏全部篇幅称赞他的表现。在球队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日本职业棒球总决赛第四场最后一局中,他用一记难以置信的挥击,把金井雄太郎的曲线球打进了西宫球场左翼的幸运区。而且在整整一年内,从神宫球场球员出口到更衣室那短短一小段路,像他那样认真应要求和支持者握手的球员,我不知此外更有何人。

 

但归根结底对我来说,戴夫·希尔顿只是一个身穿绽线的毛衣、怀抱超市纸口袋的贫穷的美国人。

 

那时日本职业棒球总决赛迫在眉睫的十月初,一个阴沉沉的星期天。时近黄昏,初秋那肉眼几乎看不出的细雨开始微微濡湿路面。我和妻子走出广尾的超市,公交车站旁边一对带着小小孩的美国夫妇正打算拦出租车。那个矮小的美国人把儿子扛在肩头,左手抱着超市的纸口袋。孩子冲着一旁像少女般的母亲笑。而她对着丈夫莞尔微笑,丈夫则笑着用淡蓝色眼睛仰望儿子。

 

有种东西打动了我的心。这里同样有与开幕赛上那种预感相似的东西。而且我觉得,生来从未见过如此不含杂质的幸福场景。他们相对来说,是打扮朴素、外表平凡的一家美国人。但是脸上没有阴影。他们的微笑放着灿烂的光辉,就像暮雨潇潇的熙攘人群中射入的一缕阳光,让他们变得特别起来。打动我心的,可能就是处于那光辉中心、甚至令人微觉痛楚的幸福感。

村上春树:戴夫·希尔顿的赛季-2013-12-12 

这就是那时他的签名。

 

戴夫·希尔顿……字写得有点抖。没法子啊。因为你抱着儿子和纸口袋,正打算拦出租车来着。

 

于是一九七八年的赛季结束,一切都改变无遗。那个精彩的赛季再也没有回来。然而我(或者你)又能责怪谁呢?来自亚利桑那的和我同龄长着一双温柔眼睛的青年,与赛季一起消失在时间的流沙里。仅此而已。

 

再见,戴夫·希尔顿。

 

 

主页君按:特别感谢“巴邑”录入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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