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时会失踪的人

在日本古往今来的作家群中,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存在,他的作品提供了从性质上不同于过去人们所知道的日本的东西。川端致力于挖掘现代社会中残留的传统美的典范,大江健三郎是一个受西方人文主义及存在主义双重影响的现代日本人的典型,而村上春树是一个世界性的人,他的作品写的是日本人,却传达出了全人类对于现实的那种不确定的感觉。

正如村上在作品中所言:对于我,现实是凑合的而不是绝对性的———或许类似于这样的感觉:不存在的存在感和存在的不存在感。我以为这句话是打开村上文学所创造的梦幻世界的金钥匙,他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必然的副产物,是人对机器的反抗,他的反抗在小说《舞!舞!舞!》之中就是跳舞,不停的跳舞!不考虑为什么跳,不去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意本来就是没有的。虽然村上嘴上如此说,但他却是对于人生的意义探究得最为长久的作家,贯穿他所有作品的一个情节就是主人公一次又一次的“走岔了”。村上在作品中营造了一个与人们公认的现实相平行的另一个现实,也就是每一部小说都出现的那个幽灵般的“羊男”,羊男注定出现在主人公“走岔了”的那一刻,当主人公来到羊男所生活的那个时间凝滞、冰冷孤寂的世界,却感到那里才是他的家园,外面的一切只留给他无尽的悲凉。

村上求学时对学校没什么好感,不过他特别爱看书,一有空就一头栽进文学作品的世界里。至于英语,村上一上高中开始阅读英文版的外国文学,他对自已的英文阅读能力颇有自信,不过这毕竟和考试不同,因此英文成绩在班上是中上的排名。村上还自嘲说,要是当时的英文老师知道我今天翻译了不少外国作品,大概会大摇其头吧。正因为如此,村上奠定了自己世界性作家的风格。村上认为每个人只要活了几十年,都会留下自己的记忆影像。差别只是在多数人是乱七八糟地放在心灵抽屉内,若请他们把自己的记忆影像整理出来,他们可能会觉得不知如何着手。而他的小说,只是把内心的抽屉一个一个打开,把那些应该整理的整理好,又把那些能让大家起共鸣的东西以文字表现出来,呈现给大家而已。因此,刚开始着手整理时,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这种写作观点决定了《奇鸟行状录》这种极尽奇思妙想之能事的作品的诞生,在小说中31岁的冈田6年前结婚时养的一只猫丢失后,怪事接踵而来。首先街道一个陌生女郎的电话,接着一个16岁的女高中生问他假如他喜欢的女孩是六指会作何感想,既而又有一个老者前来追述40年前蒙古边境的一口深井。更使他费解的是妻子的突然失踪,于是他下到邻居院内一口极深的枯井中沉思了三天三夜。一切在莫名其妙之中显得那么引人入胜,读者恍惚跻身于一个迷失的世界之中,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是什么这样一些看起来过了时的问题,在这种时刻成为每一个读者发自内心的呼唤。小说始终笼罩在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之中,一方面小说中的每一个故事都可以与《一千零一夜》相媲美,另一方面又一次证明了村上的观点,人类对于现实的了解其实仅仅限于对气氛的感受,真实永远与我们无缘。

人的一生,有哪些人至死不忘呢?是那些在寂寥而漫长的两件事之间交界的时间里,与我们相依的人吧。在村上那部广为人知的《挪威的森林》里,“我”与直子、“我”与绿子、“我”与玲子之间的爱,热烈而忧伤,没有不可原谅的错误,只有不可挽回的失去,他们拥有的只是维系生存希望的类似于爱的那种静谧、忧伤而又转瞬即逝的对于气氛的感觉。“我”是大学寄宿院的学生,直子是“我”同学的恋人,同学死后,“我”巧遇直子,开始了一段必然发生的爱情,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无所牵挂。直子进入精神疗养院后,“我”又结识了同校的绿子,绿子宛如一切生机的源头,使我空虚的生活里处处开满了鲜花,然而“我”难以忘却直子,终于来到疗养院看望直子,从而接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并见到了直子的室友———大自己十多岁的玲子,在与直子短暂的欢聚之后,我又返回外面的世界,继续与绿子的交往。突然,有一天得到直子自杀的消息,我无法面对,遂决定四处旅游。归来后,突然玲子来访,又一次弹起过去熟悉的歌曲《挪威的森林》,一曲终了,玲子悄声道:“度边君,和我干那个。”“我”很奇怪,因为自己也这样想。事后,“我”给绿子打电话,想立刻见到她,绿子那边一阵沉默,感觉如同“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所有的草坪之上”,良久,绿子问:“你在哪里?”“我”于是真的思索起来,“我在哪里?”“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地方呼唤绿子。”至此,如林少华所言,村上又抓住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的心,奥妙就在于唤醒了他们那份沉睡着的憧憬,也就是男儿那糅合着田园情结的永恒的青春之梦。
可以说村上的小说就扎根于他个人的梦想,有时甚至就直接来源于他那些千奇百怪、色彩斑斓的梦,《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就是他年轻时梦幻世界的再现。作为已经50多岁的村上而言,这部小说将成为他自己的一座高峰,那份自由穿梭于世界两侧的潇洒从容随着时光流走了,剩下的只有洗尽铅华之后的安然了。然而,村上的脑子是非人类的,你不能保证他不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卷土重来,再带领大家“走叉”一次,前文所谈及的《奇鸟行状录》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怕只怕,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羊男”生活的世界,那样的话,村上随时会失踪在茫茫人海之中,像博尔赫斯所说“水消失在水中”,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它将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再现于现实之中,目前我所能猜到的一种就是“村上的突然死亡”,但这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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