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现世规则之矛盾以及生与死

——《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寓言、形象分析及其他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2001级  付强

内容摘要:《挪威的森林》不仅仅是一部阐释爱情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现代人如何找到自我,融入现世的寓言故事。个体在自我和社会的现世规则之间要想达到一个平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有着一个这样的过程,同时由于他们各自的不同情况,也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加以研究。同时,《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也涉及到了一个关于生死的永恒的话题。

关键字:自我、个体、现世规则、生与死

正文:

《挪威的森林》这本书,是一本100%的恋爱小说,正如村上自己所说。然而,它又不仅仅是一本阐述和诠释爱情的小说,爱情,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它给我们展现了更多的内容——生与死、爱与性、个体(或者说自我)与社会规则等等等等。

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上,都有一个逐步融入社会,融入现世规则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可能一帆风顺,有时候则艰辛无比,甚至用尽全部的力量都无法实现,最后导致个体的毁灭,这一点,正如直子,木月和初美。

个体如何在自我和社会的现世规则之间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也是叙述一个现代人如何找到自我,融入现世的寓言故事。

小说的出场人物不是太多,每个人都经历着一个不断融入社会,找到自我的过程。但是这些人物的过程和结果又是不完全相同的。从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当中,我们大体上可以把他们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掌握现世规则的类型——玲子的女学生、永泽以及直子的姐姐

a.玲子的女学生

玲子的女学生是现世规则的化身。她的自我已经完全异化到现世的规则里。她自如地运用这些规则,将周围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只为掌握别人而来,但她在掌握别人的同时也彻底丧失了自我。或者说,她是一个连什么是自我都不知为何物的人。她只知道不断地去索取去抢夺,充分的把手头能用到的一切东西都用来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他人的感受,她是从来不会也不可能放在自己的考虑范畴之内的。

在《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有娴静温柔的直子,有活泼可爱的绿子,但是按照文字所描写的最“漂亮”的,应该是玲子的这个女学生了。

在这个人物的一出场,作者便借玲子之口给我们描绘了如此漂亮的一个天使一般的女孩:

“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 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1)

然而,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绌,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2)倘若只说到这里,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因为漂亮同时又具有“天赋”的女孩并不少见,但是,从后来玲子在清醒认识到她的本质之后,我们才发现了如此一个天使一般的漂亮的女孩居然是一个魔鬼般可怕的人物。

按照玲子的评价,“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 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3)

“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鸟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4)

“这女孩,不是默声不响地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种类型的人,而是个为了让别人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于心计的孩子。怎样才能使人发生好感,怎样才能获得别人的夸奖——这一套她了然于心。”(5)

“她不论对任何人都怀有一种强烈的恶意,而那恶意无论怎么看都只能是毫无道理而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对此我有时难免不寒而栗。”(6)

就是这么一个外表天使一般的女孩,却成为一个几乎摧毁玲子下半生的恶魔。她在精心博得了玲子的好感和信任之后,差一点使得玲子成为其同性恋的对象。也正因为如此,使得本来精神上就很脆弱的玲子再一次陷入严重的病情之中,并且直接导致了玲子家庭的破裂。值得玲子不得不在精神病院里又呆了整整8年之多。

b.永泽

永泽是一个彻底掌握了现世规则的人,也拥有内向的力量。不过,只要两者稍微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践踏自我,勿论是别人的自我还是自己的自我。

他有着良好的出身,优越的环境,出众的相貌,学习又是上流。按照渡边的话来说:“他首先以头脑聪明知名。不费吹灰之力地考进东大,学习成绩无可挑剔,眼下正准备进外务省,当外交家。父亲在名古屋经营一间大医院,哥哥同为东大毕业,继承父业,一家堪称十全十美。零用钱绰绰有余,人又长得仪表堂堂。”(7)

但是在渡边眼中真实的永泽又是什么样的呢?

“永泽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气质。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听计从。而显示他具有这种能力的非凡气质,就像天使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他的头顶。任何人觑 上一眼,都会即刻察觉‘此人实非等闲之辈’,从而生出敬畏感。”(8)

“永泽是一个集几种相反特点于一身的人,而这些特点又以十分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有时他热情得无以复加,连我都险些为之感激涕零,有时又极尽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地挣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觉察出了他这种内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委实令人费解。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9)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是一个反面角色,因为他从来不会因为规则而出卖自我。渡边随后说道:“但总的说来,我对他怀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从不文过饰非,也不隐瞒于己不利的情况。而且对我始终亲切如一,慨然给予诸多关照。如果没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将远为不快得多、别扭得多。”(10)

就是这样一个谙熟现世游戏规则的人,对于他而言,世界是一个存在无限可能的舞台,他拼命地去掌握游戏规则,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百分百的发挥自己的能力,不到极限决不罢休。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也正因如此,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然而在他竭尽全力突破极限的时候,他却没有真正的关注过自我。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把个人的需要经常放在一边,也不为他人考虑。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他既伤害了他人,也同样伤害了自己。

在渡边搬出宿舍的时候,永泽曾经忠告过渡边一句话:“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当。”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渡边的忠告,不如说是他自己生活的一个总结。的确,如果按照字面的意思来看,这句话可以看作是一个强者对待生活的态度。但是,从全文来看,从永泽这个人物来看,它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内:不要对自我太好,不要太关注自我的需要,在自我受到伤害的时候也不必同情自己。这未免就有了一丝残酷的味道。也正因如此,在永泽通过了外务省的考试之后,为了自己的目标,他全然不顾初美的感受,把责任轻易的推到初美身上,他的原话是:“那是初美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就是说,我没有同任何人结婚的念头。这点对初美也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嘛,初美如果想同某人结婚也是可以的,我不干涉;要是不结婚而想等着我,那她就等。就这个意思。”(11)在他看来,怎样把握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且利用这个规则是第一重要的,爱情家庭等因素,他是不放在眼里的,这一点同渡边构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即便是在听到初美死讯的时候,他也只不过觉得“初美的死,令我觉得有些什么消失了,甚至连我也认为是件痛苦难堪的事。”大概听到死讯的那刻,他也点燃过一根香烟,然而也终于在一声毫无重量的叹息之后,掐灭剩下的半截。“痛苦难堪”,真实而廉价的字眼。也只有在对多年老友渡边面前,永泽才会稍微表露一点不同于平时强者姿态的情感微澜。

c.直子的姐姐

在掌握现世规则的三个人当中,直子的姐姐是个特例。她虽然也知道如何把握这个世界的规则,但是她的自我却没有被异化到这个规则之中,她仅仅是主动忽视了自我,看不清楚自我的需求。她的自我相对于他人实在过于微弱,而且也更加封闭。自我与现世的规则在她身上分别是两个独立的成分,她能自如地运用规则,但是由于她的自我过于微弱,使她经常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莫名恐惧和不安,但是这种感觉她又从来找不到正常的渠道得以释放,因此在长期的压力之下,她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那片死亡的森林。

直子的姐姐“属于无论让干什么都拿第一那种类型。学习第一,体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领导才能。性格热情开朗,在男孩子中间也很有人缘,也很受老师喜爱,得的奖状足有一百张。”“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处理,几乎没找过谁商量或求人帮忙。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特别强,不过是觉得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大概。父母也对此习已为常,说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紧。我倒是经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热心地教这个教那个,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个人解决。既不发脾气,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12)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完美的人物,其实她的自我还是很微弱的,在面对世界这个庞大的存在的时候,她还是显得过于渺小。每当她对这个世界产生恐惧和不安的时候,她“是用消沉来代替不高兴的。往往两三个月就来一次,一连两三天门在自己房里睡觉。学校不去,东西也几乎不吃。把房间光线弄得暗暗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但不是不高兴。”(13)在直子回家以后,就把她叫到房间里,让挨她坐下,一一问那一天做了什么。不论什么她都听得很专心,还谈感想,提出建议。如果直子不在,她就继续一个人发呆。

然而,发呆和沉思并不能解决问题,世界一天天的变化,她也一天天的长大,虽然她掌握了现世的规则,但是她迟早要面对自我同现世规则之间的矛盾问题。而她却丝毫没有准备,过于渺小的自我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她不免仓惶失措,以至于找不到正确的出路,从而选择了一条毁灭自我的道路。

二、拥有可贵的自我,却掌握不了现世规则的类型——木月,直子和初美

a.木月和直子

木月和直子几乎是属于完全一致的类型,他们都拥有完全的自我,但是,他们却始终不能掌握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且,在他们的意识里自始至终都过于重视现世规则的存在,以至于时时刻刻不能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尤其是木月,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坏心眼的人,但是他太急于融入这个世界,太急于掌握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他“这个也要干,那个也要改”,但是他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完成。

直子在对渡边提起木月的时候说过这么一段话,这段话可以说是他们两个的最真实的写照: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见世面。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14)

在《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之中,直子这一角色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这不仅仅是从数量上,更是从内容的重要性上看。如果说绿子是动的象征,那么直子就该是静的象征。在村上笔下,她是一个娴静优雅,又具有成熟女性风韵的女人。在小说一开头,37岁的我在回忆起当年直子的时候,有这么一段精彩优美的文字:

“当然,只要有时间,我会忆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线型泻下的手感爽适的秀发,那圆圆的软软的耳垂及其紧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里时常穿的格调高雅的驼绒大衣,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就像在强风中的山岗上说话一样)——随着这些印象的叠涌,她的面庞突然自然地浮现出来。最先出现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15)

我想,每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都会希望拥有一个直子这般美丽娴静的女孩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作为一种想象。

至为可惜的是,直子的自我一直过于微弱过于封闭了,她是一个太纯洁太没有能力面对世俗世界的人,她和木月一样,只能通过渡边这一链条同世界发生联系,否则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这样终归不是办法,她不可能永远呆在渡边身边,她自己也清醒的知道只要自己还不具备单独面对世界的能力,她就永远无法走出疗养院,就永远无法面对外面的世界。也正是因为她最后还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单独去面对这个世界,她最终选择了逃避这个世界,走向了那片她心中的黑暗的森林。

同直子一样,木月也是一个纯洁的人,他完全没有一点坏心眼,但是,他却不是一个善于面对外部世界的人。他只有在和直子、渡边一起相处的时候才会显出他的精明能干,他谈吐的机智幽默等等,而在学校里,他却不是一个社交性的人,只有在3人的小天地里才能从容的发挥自己。

“他总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16)

就是这样一个过于重视现世规则的木月,在他眼中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但是他却没有能力梳理出一个计划表,就算梳理出来也不可能有能力完成。太天真太直率的木月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虽然他什么都想做,但是性格的悲剧注定了他什么都不可能做好。也正如此,他才过早的放弃了努力,选择了以死亡的方式逃避这个世界。

木月的心中,过于重视现世的规则,并且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意识的最高层,他极力的想去做,但是没有能力做到,因此他无比懊悔,同时深深鄙视这个不能掌握世俗规则的他的自我。

直子完美的“黑暗中的裸体”(在渡边去阿美寮探望直子的那个夜晚)可以说是一种纯粹的自我的象征。但她只能在彻底摆脱现世的一种特别的意识状态里才完全接受它,并把它自然地展现在渡边的眼前。一旦到了现世中,她仍会延续木月的努力。这种努力也必将导致她走向和木月同样结局。

b.初美

在《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几乎可以用完美一词来形容的女性,便是初美了。

书中关于初美的笔墨不多,但是我们却轻而易举的被其所征服。她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想,如果渡边认识初美在前而认识直子在后的话,恐怕他就不会说想要认初美做姐姐而有可能成为永泽的情敌了。

初美不是一个外表看起来以下能吸引大多数人眼球的人,但是却有着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书中渡边在送初美回公寓的途中,目睹初美着风度情态,强烈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尽管虽非强大却能打动人心的力量,便一直“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而直到十二三年后才在墨西哥圣菲城那气势逼人的暮色中,他才恍然领悟到“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很早以前就己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凡欲涕零”。(17)

我想大多数男性都曾经有过对于理想的完美的女性的憧憬和幻想,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已经不再年轻的。初美的存在,正是这种憧憬的体现。

而这样一个近似于完美的女性,却并非社会的强者。初美虽然比直子和木月更接近社会,但是,初美还是没有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虽然和直子、木月一样,她也拥有令人心颤的自我,与木月不同的是,她一直珍视自己的自我,而并不在意永泽在规则上的潇洒。但最后,她发现自己单纯的自我无法与现世相容。“拯救”初美也许并不是一个特别难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能像渡边在乎直子的自我一样在乎她单纯的自我。很可惜,永泽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因此初美的最后选择似乎并不特别难以理解。

三、自我与现世之间——拥有自我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规则的类型——玲子和绿子

玲子和绿子是这部小说中难得的几点亮色,与直子木月他们不同的是,她们两个最终都实现了这个艰难的融入现世世界并且保有自我的过程,虽然融入的还不是很完全。

与直子相似,玲子也是在阿美寮才找到了自我,但是和直子不同的是,玲子找到自我同时也就掌握了离开阿美寮的能力,或者说,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已经变成一个可以面对外部世界的人了。渡边在初次见到玲子的时候,玲子就说过自己已经康复,之所以继续呆在阿美寮只不过为了继续帮助更多的人能好起来。而且,阿美寮的生活本身就是疗养。生活有规律,做体育运动,同外界隔离,安静,空气新鲜。很有点共产主义公社的味道,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给自足,不过收费相当高罢了。

在这样的小乌托邦里面,玲子最终找回了自我,看清楚了这个社会的构造,并且拥有了适应这个社会的能力,最终玲子独立走出阿美寮,来到外部世界生活便是鲜明的例子。

在小说中,玲子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女性,在渡边初次见到玲子的时候的那一段文字描述可谓精彩: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却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 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整个面部。她年纪在35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头发剪得相当草率,长短不一,到处都有几根头发卓尔不群地横冲直闯。前面的头发也参差不齐地搭在额头,但这发型对她却是恰到好处。白色半袖圆领衫外面罩一件蓝工作服,下身穿一条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乳房。嘴唇不时嘲弄人似的往旁边一扭,眼角皱纹微动不已。伊然一个多少看破红尘的热情爽快而技艺姻熟的女木匠师傅。”(18)

通过不多的文字,我们眼前便多了一个带着风尘的味道的成熟而有韵味的中年女性。

玲子并不是一个一开始就掌握这个世界规则的人,她的3次住院便是她接纳不了这个世界的例子。最终,在阿美寮,她才真正的康复起来。她的风尘味儿,她的善为人师表明了她还是掌握了必要的现世规则,但她的自我一直都太弱了。通过阿美寮的8年生涯,尤其是最后直子和渡边的帮助,她才最终在现世和自我间达成了一个微弱而和谐的平衡。在《挪威的森林》中,只有玲子一人达成了这样的一个平衡。玲子给渡边的信也说明了玲子已经找到了这个平衡。

“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还是要流向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19)

玲子能够给予渡边如此成熟的忠告,说明她自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看透了人生,明白了现世生活的规则,知道如何面对人生路上的种种问题。同时也就说明了她已经在自我和现世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弱而和谐的平衡。

与所有其他人不同的是,绿子直接从现世中寻找滋养她的自我的养分——这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子。她是现世世界中唯一的亮色。每当渡边因直子鄙弃她的纯粹的自我而沉溺在泥潭时,绿子可以拉她出来;每当渡边对噪杂的现世感到厌烦时,绿子又让他感到现世的珍贵。

《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的大多数人,都在苦苦找寻通往现世的路,唯独绿子不需要,因为她自始至终都生活在现世世界。绿子拥有相对完整的自我,当然这种自我在某种程度上与现世世界的大多数人相比有着很大的不同。

如果说直子代表的是一种古典的优雅的娴静的美,那么绿子则代表着性感的活泼的动态的美。绿子的一出场便显得非常有生气——“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20)在绿子和渡边搭话并相识以后,从绿子的爱好更可以看出绿子的活力和生气——喝酒、跳舞、看成人电影等。当然,绿子并不是简单的摩登女郎,她同时也是一个善主内务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她善于做家务,烧得一手好菜,又知道照顾人,体贴人。亲手给自己的双亲送终,忙里忙外一手操办。待人真诚,从不言过饰非。这些优点是那些摩登女郎一般所不具备的。

绿子的出现,是这部小说的转折,也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在谈到创作《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的时候,村上春树也说过:“直到拿出绿子那个女孩,情节才开始动。”“并且绿子那个女孩成了情节发展的动力。如果只写直子,很可能二三百页稿纸就写完了,毕竟直子没那么大能量。”(21)为什么绿子拥有那么大的能量呢?我想这是绿子这个人物形象本身所具有的人格魅力所使然吧。假使我们把直子木月他们归于死之世界的话,那么,绿子可以说是自始至终都生活在生之世界,而绿子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死之世界困扰的人。这就决定了最后小说想要得以突破,情节想要得以发展,就只能从绿子这一方面着手。

在怎样看待绿子这个人物的时候,村上自己也说过:“感觉上是象征着现实的拯救吧。其他的人物,像永泽啦、直子啦、或玲子,所做的都是一点一点地从现实偏离开。但是,绿子这样的女子,却是双脚踏入现实中生存着,并没有脱离存在的现实。我想这一点正成为这本小说的力量。而此后,我再也写不出绿子这样的女子了。”(22)

四、自我与现世之间的另外一种类型——芸芸众生的状态

a、绿子的父亲

绿子的父亲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他既不知道规则,也不知道理会自我。他只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活着。

绿子在回忆关于父亲的往事的时候提到过关东大地震,那个时候父亲的表现着实让人惊奇不已:“父亲说,当时他正蹬自行车,后面挂个小拖车在小石川一带赶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家一看,见周围房上的瓦都掉了下来,家人正抱着柱子浑身籁籁发抖。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你们干什么呢,到底?’这就是父亲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忆。”在他的记忆里,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和他没有关系,甚至连发生在身边的大地震他都没有感觉。“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便说那大概是有过的。”(23)如此可见他对于世界对于自我的陌生程度。他对规则完全不懂,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小心翼翼的维持着生活,一次偷税漏税都未曾有过,在税务员来查税的时候,也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唯唯诺诺。

b、敢死队

敢死队的让人好笑的地方是,他将自我异化到一个简单的世俗的规则中,并且异常珍视这个异化自我的规则,以为这就是地道的人生。

他身上的打扮,总是白衬衫黑裤子和蓝毛衣。皮鞋和书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俨然一个右翼学生。也正因如此,他才被人称为“敢死队”。其实事实上,他对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过是嫌选购西装麻烦罢了。

与他的同龄人不同,他近乎病态地爱洁成癖,甚至连挂在窗口的窗帘都定期清洗,在宿舍也从不贴美女图或者明星照,甚至不知道如何同女生相处。比较可笑的是,他早上必须做操,在渡边要求他取消跳跃运动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有跳跃运动。而且拒绝取消早操,以为这样才是他所认为的地道的人生。

其实敢死队并不是一个用以嘲笑的对象,他不过是太过于迂腐,太不了解这个世界罢了,对于他而言,他只愿意按照自己给自己制定的简单可笑的规则去实现自我,并不知道这个规则实际上是多么的可笑。渡边也说:“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儿。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24)

c、其他如绿子民谣俱乐部的成员

他们将规则奉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为了规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自我——这是他们令人生厌的地方。他们的自我因以服务于规则为目的而势必越来越虚伪。

正如绿子所言:“这些家伙全是江湖骗子,自呜得意地炫耀几句高深莫测的牛皮大话,博取新入学女孩儿的好感,随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这玩艺儿,那号人。一上四年级,就赶紧把头发剪短,忙不迭地钻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东京广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银行找份差事,讨一个压根儿没读过进步书的老婆,挖空心思给孩子取个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产学协同体,简直笑掉眼泪。”甚至为了夜间政治集会的饭团绿子只放了酸梅干而勃然大怒,挑三拣四。他们“生怕自己不学无术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就都看同样的书,喷吐同样的话,都听约翰·科尔德林,看帕佐里尼的电影,还觉得津津有味。”(25)

在他们眼中,如何把自己尽快异化到规则中去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自我,他们是不在乎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惜抛弃自我,抛弃人格。渡边对那些高喊解散学校的人的感慨放在他们身上同样成立:“我说本月,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26)

关于生与死

阅读《挪威的森林》时,自始至终都会被那种与生同在的死亡阴影所围绕,仿佛死亡的粒子一直漂浮在空气之中。关于生死,一般而言,生和死是两个相对而言彼此隔绝的世界,生在此端,死在彼端。但是在小说中,相对于生,死并不是完全对立的,而是包含在生这一存在之中的。

直子死后,渡边在自我流放似的旅行中说到:“就是这样,直子的形象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联翩袭来,将我的身体冲进奇妙的地带。在这奇妙的地带里,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这里活着,同我交谈,同我拥抱。在这个地方,所谓死,并非使生完结的决定性因素,而仅仅是构成生的众多因素之一。”(27)在这里,死者与生者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沟通和交流,虽然这只是渡边痛苦时刻的幻觉。与此有着某种程度上相似的是在《寻羊冒险记》中死去的喜喜又在《舞!舞!舞!》中以某种方式回到主人公的思维和生活中,成为他与另外世界连接的关键点。事实上,在《挪威的森林》的前身短篇小说《萤》中,村上就写下了关于生死问题的著名的论点:“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其的一部分永存。”(28)

死亡,从一开始就缠绕在每一个登场人物之中。对于渡边而言,木月与直子的死对他是沉重的打击;而直子本身,又有着姐姐年轻时上吊自杀给她带来的阴影。至于绿子,也经历了母亲和父亲先后重病医治无效后的离世。在永泽、初美与渡边的“三角”关系之间,也有初美在永泽去德国之后不久割腕自杀的悲剧发生。死亡,这一沉重的现实,似乎成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一种动力。在一次次面对各样的人物一个个的离世之后,我们的心情也似乎变得黯淡起来,变得逐步可以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在小说《挪威的森林》中,人物一个个的登场,一个个的死亡,这似乎暗示读者死亡是人生所必经之路,面对死亡时悲哀、痛苦的程度与所付出的爱成正比。在这里,村上那句著名的论点:“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其的一部分永存。”并不是我们所必须学习和掌握的真理的全部。因为,“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29)每每读到小说中的这一部分,都有着一种浓浓的伤感的东西沉入脑海,尤其是有过失去亲人这样经历的人,特别能够感受到这种哀愁。

《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决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其中包含着太多的元素。爱与性、生与死、自我与社会的相对立又相统一的关系;年轻一代的迷茫与无奈、年轻的反叛、大胆与率真;成长的烦恼、苦闷、抑郁等等等等。

从这个意义上说,《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也可以看作是一个现代的寓言故事。它讲述了一个现代人在现世世界如何找到自我并且融入社会规则的过程。同时,它又用象征和类似于现实主义的手法阐释了生与死之间的关系,给我们营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如广袤静寂的挪威的森林一般的幽静的世界。

注释:

(1)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  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1

(2) (3)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1-142

(4)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2-143

(5)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4

(6)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77

(7)(8)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4

(9) (10)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5

(11)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232

(12) (13)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 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66-167

(14)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9

(15)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

(16)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47

(17)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243

(18)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109

(19)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07

(20)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57

(21) 村上春树   关于《挪威的森林》(谈话)  转引自《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  漓江出版社  1996年7月  P355-356

(22)转移自  《遇见100%的村上春树》  稻草人编著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01年5月   P91

(23)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224

(24)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0

(25)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205-206

(26)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54

(27)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10

(28) 村上春树  《象的失踪》   林少华译  漓江出版社   1996年5月   P115

(29) 村上春树  《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译漓江出版社   1989年7月   P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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