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鏖战记

呕吐一九七九


呕吐一九七九
    他有一项少见的本事,能长期一天不缺地坚持写日记——这样的人是为数不多的——因
此能够查出呕吐开始与结束的准确日期。他的呕吐始于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晴),结束于
同年七月十五日(阴)。他作为年轻的插图画家曾经为同我有协作关系的杂志做过一次事。
    他和我一样,是个唱片收藏者,此外还喜欢同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觉,年龄好像比我小
两三岁。实际上他也在以往的人生中同几个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过,甚至去朋友家玩时,趁
朋友去附近酒铺买啤酒或淋浴之机,同其太太大动干戈。他经常就此向我津津乐道。
    “快速做爱——那东西的确是不坏。”他说,“衣服几乎不脱,就那么三下五除二。一
般世人做爱,有逐渐拖迟时间的倾向吧?所以,偶尔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只消改变一下视
点,事情就相当美妙。”
    当然,性生活不单单是这种有风险的,慢慢花时间规规矩矩做爱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
反正他是对同朋友的恋人或太太睡觉这一行为本身情有独钟。
    “什么偷情之类别别扭扭的念头在我是没有的。我倒觉得和她们睡觉亲密得很,总之就
是家人气氛。说穿了就是男女间那点事,不暴露谁也不会伤害。”
    “这以前就没暴露过?”
    “没有,当然没有。”他显得不无意外,“那种行为嘛,只要没有想暴露的潜在愿望,
是不会轻易暴露的——只要好好留意,不刻意装腔作势说什么。还有一点,就是最初要把基
本方针明确下来,这很重要。就是说,这仅仅类似于含带亲昵意味的游戏,既不打算深入,
又无意让谁难堪。当然,这需要讲究措辞,说得委婉含蓄。”
    作为我,固然很难相信一切都如他说的那么连连手到擒来,但看上去他并不像自吹自擂
那类人物。也有可能如其所言。
    “说到底,她们大部分人都在需求这个。她们的丈人或恋人——也就是我的朋友——大
多比我优秀得多。比我英俊,比我聪明,没准阳物都比我的大,但这些对于她们是怎么都无
所谓的。对她们来说,只要对方大体地道、亲切、合得来,这就足够了。她们所追求的,是
在某种意义上超越情侣或夫妇那种静止框架,而要对方好好注意自己。这是基本原则。当然
表层动机是多种多样的。”
    “比如说?”
    “比如对丈夫婚外情的报复心理、打发无聊时间、对于自己还为丈夫以外的男人所关注
的自我满足等等,不一而足。这方面我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个十之八九。谈不上有什么专
利性秘诀。唯独这个的确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他本身没有特定恋人。
    前面也已说过,我们都是唱片收藏者,不时把各自的唱片拿到一起交换。虽然两人收藏
的都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前半期的爵士乐唱片,但双方收藏的对象范围有微妙的差别,所
以交易能得以成立。我以西海岸白人乐队的唱片为中心,他收集科尔曼·霍金斯、莱昂内
尔·汉普顿等近乎中间派后期的唱片。所以,他拥有皮特·乔利三重奏的Victor(注:英文
“胜利者”之意。美国录音机公司和日本音响家电公司及其产品商标名。)唱片,我拥有维
克·迪克逊的《主流爵士乐》。这样,二者得以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幸运地交换。两人往往
一整天边喝啤酒边确认唱片质量和演奏水平,做成几桩这样的交易。
    他向我讲起呕吐的事是在一次交换唱片之后。我们在他的住处喝着威士忌谈音乐、谈
酒,由酒谈到醉酒。
    “以前,我曾天天吐,连吐四十天,每天,一天也不缺!不是喝酒喝吐的,也不是身体
不舒服,无缘无故地只是吐。接连吐了四十天,四十天哟!不是开玩笑。”
    第一次吐是六月四日。关于那次呕吐他没什么牢骚可发,因为前天夜里他把有相当分量
的威士忌和啤酒冲进胃里,且照例同朋友的太太睡觉。即一九七九年六月三日夜。
    所以,就算六月四日早上八点他把胃里的东西往便盆吐个精光,依照世间一般常识也并
非不自然的事件。喝酒喝吐自他跨出大学校门固然是头一遭,但这并不等于说事情不够自
然。他按下便盆拉杆,把令人不快的呕吐物冲往下水道,坐在桌前开始工作。身体情况不
坏。相对说来,这天属于神清气爽的一天。工作进展顺利,肚子也在上午瘪了下来。
    中午做火腿黄瓜三明治吃了,喝了罐啤酒。三十分钟后第二次呕感上来,遂把三明治统
统吐进便盆。溃不成形的面包和火腿浮上水面。然而身体没有不适之感,心情不佳也谈不
上。单纯是吐。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涌起,以不妨一试的念头往便盆一弯腰,胃里的大凡一
切便如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飞鸽、鲤鱼、万国旗一般嗤溜溜倾巢而出。仅此而已。
    “呕吐这玩意儿我在乱喝酒的学生时代体验过好几次,晕车时候也有过,但那时候的呕
吐跟这次的截然不同。这次甚至呕吐特有的胃部像被勒紧的感觉都没有。胃里毫无所感,只
是把食物顶上来罢了。绝对畅通无阻。无不快感,无呛人味儿。这使我觉得十分离奇。不是
一次,而是两次。但不管怎样我是担心起来,决定暂且滴酒不沾。”
    然而,第三次呕吐仍在翌日早晨准时报到——昨晚吃的剩鳗鱼、今早吃的带黄色果酱的
英国小松糕几乎毫无保留地从胃里倾吐出来。
    吐罢,在浴室刷牙时电话铃响了。他刚一接起,一个男子的语声道出他的姓名,旋即
“咔”一声挂断。再无下文。
    “莫不是你睡过的女子的丈夫或恋人打来的骚扰电话?”我试着问。
    “何至于!”他说,“那伙人听声音我全都知道。而那是个我绝对不曾听过的男子的声
音,声音听起来绝对不是滋味。结果,那以后电话天天打来,六月五日打到七月十四日。怎
么样?同我呕吐的日期几乎一致吧?”
    “骚扰电话同呕吐在哪里有关联?我可是全然摘不明白。”
    “我也搞不明白嘛。”他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总之电话是一如既往:铃响了,
道出我的姓名,即刻‘咔’一声挂断。每天打来一次。时间随心所欲。有时早上打来,有时
晚上打来,有时半夜打来。本来不接也未尝不可,但一来出于工作性质不便那么样,二来也
有可能是女孩子打来……”
    “倒也是。”我说。
    “与此齐头并进的是,呕感也日复一日。吃进去的东西几乎倾吐一空。吐罢饥不可耐,
就又吃,又吐个干干净净。恶性循环啊!尽管如此,由于平均起来三餐中有一餐留在肚里充
分消化,才勉强保住性命。假如三餐吐完,可就要靠打营养针维持了。”
    “没去找医生?”
    “医生?附近医院当然去了,还是较为像样的综合医院。×光也照了,尿检也做了,癌
的可能性也大致查过了。但哪里都完好无损,百分之百健康。结果医生估计大约是胃部慢性
疲劳或精神压力过大,给了胃药,还叮嘱我要早起早睡,控制饮酒,不要为无聊小事愁眉苦
脸。纯属胡说八道。若是慢性疲劳,我自己也会知道。如果有人胃得了慢性疲劳还浑然不
觉,那家伙就是傻透顶的傻瓜。慢性疲劳会使胃变沉、吐酸水、食欲减退。即使呕吐,也在
这些症状之后。呕感那东西绝不至于自己单独死皮赖脸地跑来。我单单是呕吐,其他症状一
概没有。除了始终饥肠辘辘,心情愉快至极,脑袋也很清爽。
    “至于精神压力,我压根儿就没那个感觉。当然啰,工作是积压了不少,但并没因此心
力交瘁。女孩那方面也得心应手。三天去一次游泳池游得尽情尽兴……你说,这不什么事也
没有?”
    “那是啊。”我应道。
    “只是吐罢了。”他说。
    连续吐了两周,电话铃连续响了两周。第十五天两方面都让他厌了,遂抛开工作,去宾
馆开了个房间——呕吐倒也罢了,电话则非躲开不可——决定在那里整天看电视看书。起始
还算顺利。午间把烤牛肉三明治和芦笋色拉一扫而光。大概环境的改变产生好的作用,食物
好端端待在胃里,很快消化得利利索索。三点半在茶室等来朋友的恋人,用黑啤将樱桃馅饼
送进胃袋,这也顺顺当当。之后同好友的恋人睡了一场,性爱方面概无问题。送她出门后,
独自吃了晚饭,是在宾馆附近一家餐馆吃的豆腐和西京风味烧鲅鱼以及醋拌凉莱,米饭吃了
一碗。依然滴酒未沾。这时是六点半。
    其后他折回房间,看电视新闻,完了开始看埃德·马克别因的新作《八十七警察分
局》。九点呕吐仍未来,他总算舒了口气,得以淋漓尽致地慢慢品味中断两个星期的饱胀
感。他满怀期待,以为事物有可能朝好的方向发展,所有情况恢复如初。他合上书,打开电
视,用遥控器搜索一会儿频道,决定看老西部片。电影十一时结束,接下去是晚间新闻。新
闻播完,关掉电视。他馋威士忌馋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去楼上酒吧来个睡前酒,但终归作
罢。他不想用酒精糟踏这好不容易迎来的美好的一天。于是熄掉床头读书灯,钻进毛毯。
    电话铃响起是在午夜。睁眼看表:二时十五分。一开始因为睡得迷迷糊糊,无论如何也
理解不了电话铃何以此时响起。但他还是晃晃脑袋,几乎意识不清地拿起听筒贴上耳朵。
    他“喂喂”了两声。
    听惯的声音一如往常道出他的姓名,当即挂断,唯独“嗡嗡”的电流声留在耳底。
    “可你住宾馆不是谁也没告诉吗?”我问。
    “嗯,当然,当然谁也没告诉。只有我睡的那个女孩例外。”
    “她不会透露给谁?”
    “何苦呢!”
    言之有理。
    “随后我在浴室里吐了个一干二净,鱼、饭,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像电话开门开路,呕
吐从那里溜进来似的。
    “吐完,我坐在浴缸沿上,试着在脑袋里把种种情况稍微排列梳理一下。首先可以设想
的,是有人用电话巧开玩笑或故意骚扰。那家伙何以晓得我住在这宾馆里自是不得而知,但
这个问题先往后放放,反正是人为的。第二个可能性是我幻听。我居然会体验什么幻听,一
想都觉得荒唐,但冷静分析之下,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就是说,幻听‘铃响了’拿起听
筒,又觉得有人‘叫我的名字’。而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原理上可能的吧?”
    “是的吧。”我说。
    “于是我打电话给总台,希望查一下刚才有无电话打来房间。但是不成。宾馆的交换系
统可以一一查出打往外面的电话,但相反情况则全然不留记录。这么着,线索成了零。
    “以住宾馆那个夜晚为界,我开始较为认真地考虑许许多多的事情,考虑呕吐和电话。
首先,这两件事在某处有关联。是全面还是局部的搞不清楚,反正二者相关。其次,我渐渐
明白过来,哪一个都似乎不像我最初想的那么轻松好玩。
    “在宾馆住了两晚返回住处之后,呕吐和电话照旧接连不断。也曾试着在朋友家里住
过,可电话还是按部就班打去那里,并且必定趁朋友不在而只我一个人时打来。这样,我渐
渐有点害怕。就好像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直站在身后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瞅准时机给
我打电话,又把指头深深捅到我的胃里。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症的最初征兆,是吧?”
    “不过自己担心是精神分裂症的分裂症患者怕是不太多吧?”我说。
    “是的,你说得对。而且分裂症同呕吐连动的病例也不存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
这么说的。精神科医生几乎不理睬我,他们理睬的只是症状明显的患者,我这种程度症状的
人据说山手线一节车厢里能有二点五到三人,医院没有闲工夫一一搭理。告诉我呕吐去内
科,骚扰电话找警察去。
    “问题是——你想必也知道——警察不立案的犯罪有两种,一是骚扰电话,一是偷自行
车的小偷。因为这两种数量太多,再说作为犯罪也太轻。这玩艺儿也一一插手,警察职能势
必彻底瘫痪。因此根本不正经听我诉说。骚扰电话?对方说什么来着?只说你的姓名?别的
什么也没说?那,请在登记表上写下名字,往后要是发生比这严重的请联系——大体这么个
情形。我问对方怎么一一知晓我的行踪,可不管说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若啰嗦个没完,还可
能怀疑我脑袋出了毛病。
    “到头来我明白,医生也好警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全都指望不得。归根结蒂只能单枪匹
马研究解决,别无他法。这么想大约是在开始有‘呕吐电话’的第二十天头上。我自以为无
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相当强健的,但那阵子到底有点招架不住了。”
    “和那个朋友的恋人之间还顺利吧?”
    “呃,凑合。那个朋友因公事去菲律宾两个星期,我们趁机全方位寻欢作乐了一番。”
    “和她寻欢作乐时没有电话打来?”
    “没有。这一点一查日记就明白。应该没有。电话总是在我形影相吊时打来,呕吐也在
我独处时上门。所以当时我这么想来着:为什么我孤单一人的时间这么多呢?实话跟你说,
平均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二十三个小时我孤单一人。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交往几
乎没有,工作方面的事大体用电话搞定,恋人是别人的恋人,饭有九成在外边吃,体育锻炼
也是一个人‘吭哧吭哧’游来游去,提起业余爱好也不外乎——你也看到了——一个人听古
董般的唱片罢了,工作也是必须一个人聚精会神那一性质的活计,朋友倒是有的,但到了这
把年纪也全都忙得不可能时不时见面……这样的生活你明白吧?”
    “唔,大体上。”我赞同。
    他往冰块上倒威士忌,用指尖“咕噜咕噜”转动冰块搅拌,之后喝了一口。“于是我乖
乖地沉下心来思考一番:往下我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人一直受骚扰电话和呕吐折磨不
成?”
    “找个正式恋人就好了,找个属于自己的家伙。”
    “这我当然也思考来着。那时我已二十七,差不多也该好好成个家了。但结果还是不
行。我不是那一类型的人。我——怎么说呢——我忍受不了就这么败下阵去。岂能向呕吐啦
骚扰电话啦这种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的名堂投降!人生模式岂能轻易改弦易辙!我决心战斗下
去,直到体力和精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无论如何。”
    “嗬。”
    “若是村上你,你会怎么样?”
    “怎么样呢?想不明白啊!”我说。的确想不明白。
    “呕吐和电话那以后也接二连三。体重也减轻不少。且慢——噢,不错——六月四日体
重六十四公斤,六月二十一日六十一公斤,七月十日滑到了五十八公斤,五十八公斤!以我
的身高来说是谎言一样的数字。这么着,西服所有尺寸都不合身了,以致要按住裤腰走路才
行。”
    “有一点要问:为什么没装个录音电话,为什么没那么做?”
    “当然是因为不想落荒而逃。一旦那样做,就等于告诉对方我认输了。毅力的较量!或
对方坚持不住,或我筋疲力尽。呕吐也同样。我尽量把它看作理想的减肥方式。所幸体力并
未极端下降,日常生活和工作基本能照常应付下来。因此,我又开始喝酒。早上喝啤酒,傍
晚猛喝威士忌。喝也罢不喝也罢反正都是吐,怎么都一码事。还是喝来得痛快,也顺理成
章。
    “接着,我去银行提出存款,去西装店买了一套适合新体型的西服,买了两条裤子。往
西装店镜子里一照,瘦也着实不赖。想一想,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比痔和虫牙痛苦少,比
痢疾文雅。当然是比较而言。只要解决营养问题和没有得癌之虞,本质上呕吐是无害的。还
不是,人家美国还卖人工呕吐剂来减肥呢!”
    “那么,”我说,“呕吐和电话最终持续到七月十四喽?”
    “准确说来——等等——准确说来,最后一次呕吐是七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半,吐的是烤
面包片和西红柿色拉和牛奶。最后一次电话是那天夜间十点二十五分,当时我正一边听埃洛
尔·加纳的《海边音乐会》,一边听别人送的Seagram’s VO 。怎么样,写日记这东西有事
时就是方便吧?”
    “的的确确。”我附和道,“那以后两个都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一如希区柯克的《鸟》,早上开门一看,一切都已然过去。呕吐也好电话
也好,再无第二次。我又恢复到六十三公斤,西装和裤子仍吊在立柜里没动,活活成了纪念
品。”
    “打电话的人直到最后都一个调门?”
    他把头左右轻摆一下,以不无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不是的,”他说,“最后一次电话
跟往常的不同。对方先道出我的姓名,这和平素一样。但随后那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知道
我是谁么?’说罢沉默下来,我也不出声。十秒或十五秒,双方都一声不响。之后电话挂
断,唯有电流的嗡嗡声留下。”
    “真是那么说的——‘知道我是谁么?’”
    “一字不差,就那样说的。说得缓慢而低沉:‘知道我是谁么?’但声音毫无记忆,至
少近五六年打交道的人里边没人是那样的语声。很早以前还小时认识的人或从未说过话的人
里边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记忆中根本没做什么事会招来那样的人怨恨。既未针对某某人做过
极不像话的事,工作又没顺利到致使同行嫉妒的地步。当然喽,男女关系上面如我所说是多
少有愧疚之处,这我承认。毕竟活了二十七年,不可能赤子一般白净无瑕。问题是那类对象
的声音——刚才也说过了——我一清二楚,听第一声就知道。”
    “不过么,地道的人断不至于专门同朋友的伴侣睡哪家子觉!”
    “那么说来,”他说,“你是说我心中的某种负罪感——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负罪感——
采取呕吐或幻听之类的形式出现了不成?”
    “我没说,你说的。”我订正道。
    “噢——”他含了口威士忌,仰望天花板。
    “另外也可以这样设想:你睡过的一个对象的男人雇私家侦探跟踪你,为了惩戒或警告
你而令其打了电话。至于呕吐只是身体异常,二者偶然在时间上相碰罢了。”
    “哪个都大致可圈可点,”他心悦诚服地说,“不愧是小说家。但是就第二个假设来
说,我可是现在也没有中止同她睡觉的哟!为什么电话突然不打来了呢?逻辑不通。”
    “大概厌战了吧。或者没准雇佣侦探的钱接续不上了。不管怎样都是假设。若允许假
设,一二百个我都呼之即来,问题是你取哪一个。另外就是从中学习什么。”
    “学习?”他讶然问道,把杯底在额头上贴了一会,“学习?什么意思?”
    “就是事情再来一次怎么办,还用说。下次未见得四十天结束的哟。无端开始无端结
束,反之亦然。”
    “话说得不大中听嘛!”他嗤嗤笑道,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情,“不过也怪,给你
说之前我还一次也没考虑到这点,没考虑到……它可能卷土重来。喂,你看真会重来?”
    “那种事如何晓得。”
    他不时转动一下酒杯,一点一点吮吸似的喝着威士忌,而后把空了的酒杯放在台面上,
用纸巾拧几下鼻子。
    “或者,”他说,“或者下回发生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也不一定,例如村上你。你村上
也不那么绝对一身清白吧?”
    那以后他和我也见了几次面,或喝酒或交换难以称为前卫的那类唱片,一年约有两三次
吧。我不是写日记那一类型,准确次数记不清楚。值得庆幸的是,他那里也好我这里也好时
下都没有呕吐没有电话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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