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 舞 舞

36

  如长空缓缓流动的云,5月从窗外逝去了。
  我不干工作已经有两个半月了。工作方面的电话较之过去一段时间减少了许多。我这一存在势必被世人逐渐淡忘。银行户头上当然也就不再有进账,好在还有足够的余额,而我的生活又花钱不多。饭自己做,衣物自己洗,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加之无债,对衣着和车子也不怎么讲究。所以时下还用不着为钱伤脑筋。我用计算器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大致算出,从存款余额中扣除,得知尚可维持5个月。那就先过5个月好了,我想。纵使山穷水尽,届时再作打算也不为迟。更何况桌面上还有牧村拓给的30万元支票,硬是摆在那里没动。暂且无饿死之虞。
  我注意不打乱生活步调,同时静等某种事态的发生。每周去几次游泳池,一直游到累得不能再游,然后买东西精心调理饭菜,晚间则边听音乐边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在图书馆逐页翻看报纸的缩印本,详细查阅了最近几个月发生的杀人案件,当然只限于女性,从这个角度看来,世界上被杀的女性相当不在少数,有被捅死的,有被打死的,有被勒死的。但任何一个被害女性都不像是喜喜。起码尚未发现她的尸体。当然,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不让人发现尸体,将其缚以重石沉入海底或运到山中埋上均可,如我掩埋“沙丁鱼”一样。那样谁也不会发现。
  也可能死于事故,像狄克那样在街上被车轧死也是可能的。于是我又查阅了事故——死于事故的女性。世上果然有很多事故,有很多女性在事故中丧生。有的死于车祸,有的死于火灾,有的死于煤气中毒。但这些遇难者中亦未发现同喜喜相似的女性。
  莫非自杀?或心脏病发作而猝然死去?这类死是不登报的。各种各样的死充斥于世,报纸不可能一一详加报道。莫如说被报道的死倒是例外。绝大多数人则默默无闻地死去。
  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喜喜或许死于他人之手,或许死于某起事故,或许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许自杀。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既无死的证据,又无生的证据。
  兴之所至,我便给雪打个电话去。我问可好,她答说凑合。她说话语气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含糊其词,犹如焦距不对的镜头。对此我不甚中意。
  “没有什么的,”她说,“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活得普普通通。”
  “你妈妈呢?”
  “……愣愣地发呆,不大做事,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失魂落魄的。”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比如买菜?”
  “不用了,老婆婆可以买,也有时让商店送来。我们两人光是对着发呆。跟你说……在这里好像时间都停止了。时间还照样在动?”
  “一如往常,很遗憾。时间不舍昼夜。过去增多,未来减少;希望减少,悔恨增多。”
  雪沉吟良久。
  “声音好像没精神,嗯?”我说。
  “是吗?”
  “是吗?”我重复道。
  “什么哟,瞧你!”
  “什么哟,瞧你!”
  “别鹦鹉学舌!”
  “不是学舌,是你本人心灵的回声。为了证明通讯的缺欠,比昂·波尔古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一路摧枯拉朽!”
  “还是那么神经,”雪讶然道,“和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两样,不一样。我这种是以深刻的内省和实证精神为坚实基础的,是作为暗喻的回声,是作为信息的游戏。同小孩子单纯的鹦鹉学舌有着本质区别。”
  “哼,傻气!”
  “哼,傻气!”
  “算了!够了,已经。”
  “算了。”我说,“言归正传,声音好像没精神,嗯?”
  她叹了口气:“嗯,或许。”她说,“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受妈妈情绪的影响。因为她是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有影响力,肯定。她那人,压根儿不考虑周围人会怎么样,心目中惟有自己,而这种人是强有力的。明白吗?所以我才被她拖着走,不知不觉之间。她若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她有精神时我也在她的触发下恢复生机。”
  传来用打火机点烟的声响。
  “偶尔出来和我玩玩会好一些吧?”我问。
  “有可能。”
  “明天去接?”
  “嗯,好的。”雪说,“和你这么交谈几句,好像有点精神了。”
  “那好!”我说。
  “那好!”雪开始鹦鹉学舌。
  “算了!”
  “算了!”
  “明天见。”说罢,没等她模仿我便挂断电话。
  雨的确无精打采。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优美地架着腿,空漠而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摄影杂志上,浑如一幅印象派绘画。窗口开着,但由于无风,窗帘和杂志纸页均静止不动。我走进时,她略略扬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微笑,淡淡的,如空气的一颤。继而将纤细的手指抬起约5厘米,指示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帮忙的女佣端来咖啡。
  “东西已经送到狄克家去了。”我说。
  “见到她太太了?”
  “没有,交给来门口的人了。”
  雨点点头:“谢谢,谢谢了。”
  “不用谢,一件小事。”
  她闭目合眼,双手在脸前合拢。然后睁开眼睛环视室内。室内只有我和她。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雨也并非总是一身粗布衫加皱皱巴巴短布裤装束。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高雅的镶边白衬衣,下面是浅绿色西服裙。头发齐整整地拢起,甚至涂着口红,甚是端庄秀美。以往一发而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不翼而飞,代之以楚楚可怜的妩媚,而如氤氲的蒸汽将其笼罩其中。这种蒸汽看上去飘忽不定,仿佛即将散去,但这终究属于视觉印象,实际上一直依稀存在。她的美与雪的美种类全然不同,不妨说是两个极端。雨的美由于岁月与经验的磨大砺,透露出炉火纯青的成熟风韵。可以说,美就是她自己,就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深谙驾驭之术,使这种美卓有成效地为己所用。与此相比,雪的美在多数情况下则漫山遍野地挥洒,甚至自己都为之困惑。我时常想,目睹漂亮妩媚的中年女性风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为什么呢?”雨开口了。那口气,仿佛把什么东西孤零零地放飞于空中,而又久久盯视不动。
  我默默等待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一蹶不振呢?”
  “怕是因为一个人死去了吧。这也不难怪,人死毕竟是个大事件。”我说。
  “是啊。”她有气无力。
  “不过——”
  雨看着我的脸,摇头道:“你想必不至于麻木不仁,该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吧?”
  “你是说本来不该这样?”
  “是啊,嗯,是的。”
  “他不是很了不起的人,没有多大才能,然而为人真诚,尽职尽责。他为你抛弃了花费很多岁月才挣到手的宝贵东西,并且死了。死后你才觉察到他的可贵之处。”我很想这样说,但没有出口。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为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盯视空间某个飘浮物,“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变得不行了呢?为什么一个个落得奇特下场呢?为什么我什么也剩不下呢?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好呢?”
  这甚至算不得疑问。我望着她衬衣领口上的花边,看上去仿佛高雅动物身上那玲珑剔透的内脏的皱襞。烟灰缸里,她的“沙龙”静静地升起狼烟般的青烟。烟升得很高,然后分散开来,融入默默的尘埃。
  雪换完衣服进来,对我说走吧。我站起身,对雨说这就出去。
  雨充耳不闻。于是雪大声嚷道:“妈,我们走了!”雨扬起脸,点点头,又抽出支烟点燃。
  “出去兜一圈,不回来吃晚饭。”雪说。
  我们把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雨扔在身后,出门而去。那房子里似乎还留有狄克的气息,我身上也有。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笑脸,记得我问是否用脚切面包时他脸上浮起的俨然十分好笑的笑容。
  真是个怪人!死后反倒更让人感觉出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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