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

等待我的汉子,挥之不去的东西,人非岛屿  


晚间过了8点四下完全黑下来后,我悄悄打开后门走进胡同。后门又窄又小,须侧身方得通过。门高不足一米,在围墙最边角的地方伪装得甚是巧妙,从外面光看或触摸一般不至于看出是出入曰。胡同仍同以往一样,在笠原May家院子水银灯清冷的白光下浮现在夜色中。

我迅速关门,在胡同中快步穿行。走过各家起居室和餐厅房后,隔着院墙瞥一眼里面的男女,有的正在吃饭,有的在看电视。各种饭菜味儿从厨房窗口和排气扇漂入胡同。一个十几岁男孩儿用调低音量的电子吉他练习快节奏小品。一户二楼的窗口闪出伏案用功的小女孩儿一本正经的面庞。夫妇的争吵声。婴儿凶猛的哭叫声。哪里响起的电话铃声。现实犹如未能全部装进容器而从周边哗然溢出的水一样淌进胡同--作为声音,作为气味,作为图像,作为需求,作为呼应。

为了不发出脚步声,我仍穿住日那双旧网球鞋。行走速度既不能过快又不可太慢。关键是不要引起人们不必要的注意,不要被四下充溢的"现实"意外拖住脚步。我熟记所有的拐角所有的障碍物。纵然伸手不见五指也能够不磕不碰地通过胡同。不一会走到自家后头,我立定观察周围动静,翻过低矮的院墙。

房子犹巨大的动物空壳静悄悄黑黝黝地伏在我面前。我打开厨房门锁,开灯,给猫换水。接着从壁架拿下猫食罐头打开。青箭闻声从哪里走来,在我脚上路几下脑袋,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这时间里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喝着。晚饭一般在"公馆"里用肉桂准备的东西应付一顿,所以回家即使吃也不过简单做个色拉或切片奶酪。我边喝啤酒边抱起青箭,用手心确认它身体的温度和绵软,确认今天一天我们是在各自的地方度过又各自返回家中。

 

不料进门脱掉鞋,一如往日伸手去开厨房灯时,忽觉气息有些异样。我在黑暗中停住手,侧耳倾听,从鼻孔静静吸入气体。一无所闻,只有一丝香烟味儿。总好像家中有自己以外的什么人。此人正在此等待我回来。刚才大概忍耐不住吸了支烟。他仅吸了两三口,还打开窗扇放烟,但烟味儿还是留了下来。恐怕不是我认识的人。房门上了锁,认识我的人除赤坂肉豆蔻没人吸烟,而肉豆蔻断不至于为见我摸黑静等。

黑暗中我下意识地去摸棒球辊。然而球棍已不在那里。现在位于井底。心脏开始发出大得近乎不自然的声音,仿佛已跑到我体外在我耳畔浮动。我调整呼吸。用不着棒球辊。倘若有人为害我而来,肯定不会在里边悠悠然等我。可我手心痒得不行。我的手在寻求棒球很感触。猫从哪里赶来,依然叫着往我脚上蹭脑袋。但它肚子不像平时那么饿,这点听叫声即可明白。我伸手打开厨房灯。

  

"对不起,猫刚刚喂过饭。"客厅沙发上坐着的汉子以自来熟的语气对我说道,"噢,在这里一直等你来着,可猫总是脚前脚后叫个不停,就随便从壁架上拿猫食罐头喂了。说实在话,我不大中意猫的。"

汉子也不从沙发起身。我默然看着他。

"擅自进来,偷偷等待,吓一跳吧?抱歉,真的抱歉。可要是打开灯等,您怕警觉不进来吧。所以才摸黑静等您回来。我决不是加害于您那种人,请别把脸搞得那么吓人。我只是有话要跟您说"

汉子身穿西装,个头不高。因他坐着说不准确,恐怕150厘米超不出多少。年龄四五十岁,脑袋胖得跟青蛙似地又鼓又秃。按笠原May分类法该是"松"。耳朵上边倒贴着几根头发,但由于黑黑地残留形状很滑稽,反而更显光秃。鼻子蛮大,但或许有点堵塞,吸气呼气之时竟如风箱带着声响一胀一缩。架一副度数似乎很大的金属框眼镜。说话时因吐字而上唇陡然卷翘起来,闪出给烟熏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即使在我迄今见过的人之中,他也无疑是最丑的一个。不单单相貌丑陋,还给人一种粘糊糊的无可诉诸语言的悚然感,类似黑暗中手一下子碰上不明实体的大毛虫时的不寒而栗。总之此君看上去与其说是现实人物,莫如说是昔日见过一次而早已忘得死死的噩梦的一部分。

"对不起,吸支烟可以吗?"汉子询问,"一直忍着,不过这么坐等起来也真不是滋味。烟这东西不是个好玩艺儿啊!"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兀自默默听着。风貌奇特的汉子从上衣袋掏出不带过滤嘴的"和平"叼在嘴上,很平很大声地擦燃火柴,拿过脚下空猫食罐头盒,扔火柴杆进去。看情形这空罐给他当烟灰缸使用来着。汉子十分香甜地盛起满是毛的粗眉头吸了一口,甚至发出不胜感慨般的低音。每当他大口吸烟,烟头便如煤球烧得鲜红鲜红。我打开靠檐廊的玻璃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外面又静静下起了雨。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但从气味可知道雨正在下。

汉子茶色西装白衬衣暗红色领带,哪一样看上去都同样属于便宜货,同样用得年长日久狼狈不堪。西装的茶色令人想起外行人给破车凑合涂的油漆,上衣和裤子上宛如空中摄影图片的一道道深挖早已不存在平复的余地。白衬衣整个微微泛黄,胸口那儿一个纽扣摇摇欲坠。而且尺寸还像小了一两号,最上端的扣子掉了,衣襟扭歪得不成样子。带有严然失败了的ectoplasm(心灵科学术语,设想由灵媒释放的一种物质)般花纹的领带,看样子从太古时代就始终以同一样式扎在脖子上。此君对于服装的几乎不予注意和不存敬意,任何人都可一目了然。无非到人前须穿点什么才不得已而为之。其中甚至恶意都感觉不出。想必他日复一日穿这几件行头存心穿到破裂开线条分缕析为止,犹如坡地的农夫从早到晚狠命驱使毛驴直到使死。

汉子匆忙把所需数量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腑,尔后轻嘘一声,脸上浮起介乎微笑与讥笑正中间的莫可名状的笑,开口说道:

"噢,忘了自我介绍了,失礼失礼。我姓牛河,动物的牛,三点水的河。好记吧?周围人只叫我牛,'喂,牛!'什么的。也是奇怪,给人这么一叫,渐渐觉得自己真成了牛。在哪里看见真牛,竟有一种亲切感。姓这东西真是奇妙。你不这样认为,冈田先生?这点上冈田这个姓实在潇洒。我也时不时心想要是自己有个地道些的姓氏该有多好,遗憾的是姓是由不得自己随便选择的。一旦作为牛河生于此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就得活活当一辈子牛河。这么着,从小学到这把年纪,一直给人'牛、牛'叫个不止。没办法的事。有个姓什么牛河的,谁都要一口一个'牛',对吧?常说名以表体,我看倒好像体这方面不由自主没脸没皮地往名那边靠近,总有这个感觉。反正,就请记住叫我牛河好了。要是想叫,叫'牛'也没关系。"

我去厨房拉开冰箱,拿一小瓶啤酒折回,也没对牛河客气。又不是我请他来的。我默然喝着啤酒,牛河也不再吭声,大口大口往肺里吸无过滤嘴香烟。我没在他对面椅子落座,背靠柱子站着朝下看他。未见,他把烟一头碾灭在空猫食罐头盒,扬脸看我。

"冈田先生,大概您感到纳闷,想知道我是怎么开门进来的吧?不对?奇怪呀,出门时上锁来着,肯定锁得好好的,毫无疑问!可我是有钥匙的,原配钥匙。喏,这个,您瞧!"

牛河手插进上衣袋,掏出只穿一把钥匙的匙扣,举在我眼前。的确像是自家钥匙。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匙扣,匙扣同久美子身上的极为相似。式样简单的一块绿色皮革,匙圈开合有些别致。

"这是原配钥匙,您也该看出来了。而且是您太太的。误解了不好,出于慎重我先交待一下:这是从您太太手里拿来的,从久美子女士那里。不是悄悄偷来的或死活抢来的。"

"久美子在哪里,现在我的语声有点怪异。

牛河摘下眼镜,确认镜片水蒸汽似地看一眼戴回。

"太太在哪里我自是一清二楚。不瞒您说,我等于在照料久美子女士嘛。"

"照料久美子?"

"照料是照料,可也没别的什么,放心好了!"牛河笑道。一笑,左右股明显失去均衡,眼镜歪斜下来。"别用那个神情瞪着我。我嘛,只是作为一项工作帮帮久美子的忙,不外乎跑跑腿干干杂务,冈田先生,一个打杂的罢了。像样的事什么也没做。毕竟太太出不得门。明白了吧?"

"出不得门?"我再次鹦鹉学舌。

他停顿一下,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呀,不知道就倒也罢了,其实我也解释不了,不知是出不得门还是不愿意出门。您或许想了解,但请不要问我,详情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用不着担心,并非硬给人关闭起来。不是电影不是小说,现实中绝没那种事。"

我把手里的啤酒瓶小心翼翼放在脚下。"你在这里为的什么事呢?"

牛河用手掌拍打几下膝盖,使劲点了下头道:"哦,我这还忘说了,真是疏忽。特意做自我介绍,居然把这个漏掉了。废话絮絮不止而关键事丢在一旁是我生来一贯的缺点,常在这方面栽跟头。说晚了--其实我是久美子女士兄长手下的人。牛河。啊,姓刚才说了。就是'牛'。算是给太太的哥哥绵谷升先生当秘书吧。不不,说是秘书,可同所谓议员秘书不是一回事。那种角色是更上面更像样的人干的。开口同叫秘书,却是五花八门的,冈田先生,大小高低各所不同。我是最小最低的,以妖怪来说,充其量算小妖一级,脏乎乎老实趴在厕所或壁橱旮旯那类货色。可我奢望不得。不说别的,像我这样形体欠佳的跳到台上去,岂不有损绵谷升先生雄姿英发的形象!前台须由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的人上去。三块豆腐高的秃老头上去说什么'呃,我是绵谷的秘书',只能落得给人当笑柄。是吧,冈田先生!"

我默然。

"所以嘛,我一手负责给先生办理不易见人的也就是背后的事,上不得台的事。走廊地板下拉小提琴--这正是我的专业,比如久美子女士这件事。不过冈田先生,您别以为我照料久美子女士是什么无足轻重的杂役,请您别这么看。如果我的话给您这种印象,那可是天大误解。毕竟久美子女士是我们先生独一无二的宝贝妹妹,能得以照料这样的人物,我都觉得是件相当有意义的工作,老实说。

"对了,由我开口自是有些厚脸皮,啤酒什么的让我也来上一瓶好么?说起话来嗓子就渐渐地渴了。可以的话我自己拿,在哪我知道的。刚才等你时间里,冒昧往冰箱里瞧了一眼的。"

我点头。牛河起身走去厨房,拉开冰箱门取出一小瓶啤酒,折回坐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对着瓶嘴喝着。大喉咙节在领带上严然什么活物一动一动。

"我说冈田先生,一天下来喝上一瓶彻底冰镇了的啤酒,实在美上天了。世上有些小子说什么冰镇过头的啤酒不好喝,我可不那么认为。啤酒那东西,第一瓶最好冰凉冰凉凉得觉不出什么味儿,第二瓶嘛,的确还是多少温和点的好。不过第一瓶我是中意冰一样凉的,凉得太阳穴直发痛的。当然这终归是我个人的嗜好。"

我依旧背靠立柱站着,啤酒只喝了一口,牛河把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环视一会房间。

"不过,冈田先生,您太太不在家倒拾掇得挺利索,钦佩之至!说来不好意思,我可是半点都不行。家里一塌糊涂,垃圾站,猪窝!就拿浴缸什么的来说,都一年多没刷洗了。忘告诉你了,我老婆其实也离家出走了,走五年多了。说同病相传是不大合适,总之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和您不同的是,我那老婆逃走也属情有可原。毕竟我作为丈夫坏到了极点,无可抱怨。不如说我倒佩服人家居然肯熬那么久--我这当丈夫的就是糟糕到了这步田地。一生气就欺负老婆打老婆。我嘛,在外头从未打过谁,打不来。您也看到了,我胆子小得很,跳蚤胆。在外面逢人就低三下四,任凭人一口一个'牛'地叫。不管说我什么我都诺诺连声毫无怨言,满脸诚惶诚恐的神情。可一回到家就反过来揍老婆,嘿嘿嘿。如何,一文不值吧?这我自己也明白。不过冈田先生,就是欲罢不能。一种病,这是。动不动就打得她眼斜嘴歪。不光手打,还又摔又踢。再不然就泼热茶、扔东西,无恶不做。孩子上来劝阻,索性连孩子一块儿打,可是很小的孩子哟,才七八岁。而且不是吓唬几下是真打实揍。魔鬼呀我!想停手也停不下来,这个。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倒是明白该适可而止了,可不知怎么个止法。如何,不可救药吧?这么着,五年前一咬牙把个五岁女孩儿胳膊一把折断了,咔嚓。老婆终于彻底心凉,领两个孩子离家走了。那以来老婆孩子一次都没见过,也从没联系,无可救药啊,我。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生锈的家伙!"

我默然。猫来脚下撒娇似地一连声短叫。

"哎呀,尽扯闲话了。您那么累,对不起。是想要问你这小子是有什么事才专门跑来的吧?不错,是有事才来的。不是来这里跟您天南海北的。先生也就是绵谷升先生托我来办点事。就把他说的照本宣科告诉你,先请听一下。

"首先第一件,先生认为您和久美子的事重新考虑也未尝不可。就是说,如果双方有意,言归于好破镜重圆也没有关系。眼下久美子女士没这个打算,不可能说办就办。但如果您横竖都不愿意离而打算一直等下去,那么等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样强求离婚。所以嘛,若是您想跟久美子联系,可以通过我这个渠道。总而言之就是恢复邦交,不必如往日那样一一对着干。这是第一件事。这个您以为如何?"

我蹲在地板上摸猫的脑袋,未作一声。牛河看了一会我和猫,随后又开口道:

"是啊,话不最后听完是不便表示什么的。心里嘀咕着现在看光是一件,后面不知贴上来什么。也罢,就一竿子插到底好了。那么第二件事。这件有点费唇舌,实际就是一家周刊登载的"上吊宅院"那篇报道。不知您看了没有。这东西非常有意思,也真是会写:世田谷高级住宅地段有一块怪地,好些年来上面不少人死于非命。这回购得此地的谜团人物究竟是谁?高高的围墙里面现在搞的是什么?一谜未解一谜又起……

"这样,绵谷先生看了这篇报道,突然想起您家就住在那附近,并且渐渐放心不下,怕您同那宅院之间万一有什么关联。所以就调查了一下里边的情况--当然实际上是我这不肖牛河驱动两条短腿上蹿下跳,总之调查其是调查过了。结果不出所料或者说果不其然,得知您似乎天天都通过这条后巷到那宅院里去。看来您是同那宅院内进行中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噢,我也吃了一惊,不愧为锦谷先生,到底独具慧眼……

"这报道时下只此一回,没有下文。但在某种情况下死灰未必不能复燃。毕竟作为话题妙趣横生。所以坦率说来,作为先生多少有点困惑。就是说,您这个妹夫的名字一旦连同什么无聊事端给捅出来,说不定会成为绵谷先生的丑闻。绵谷先生可谓如日东升的人物,舆论如影随形,何况先生同您之间业已存在例如久美子女士那么一件麻烦事,客观上很容易被人家杯弓蛇影。说是杯弓蛇影,其实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大希望别人知道的事,不管怎样。尤其事关个人的时候。现阶段毕竟是先生作为政治家的关键时期。也就是说正处于即使石板桥也要破上几遍才可通过且须赶紧通过的阶段。这么着,这里有个小小的交易:您如果同那个'上吊宅院'一刀两断,绵谷先生方面准备认真考虑您同久美子言归于好的问题,痛快说来就是这样。如何,大致气味琢磨出来了吧?"

"大概。"

"那么意下如何呢?我所说的。"

我手指摸着猫的喉节沉吟片刻。

"绵谷升何以觉得我可能同那宅院有关系呢?为什么想到那上面了呢"我问。

牛河再次眼斜嘴歪地笑了。像是因为好笑,但仔细看去,眼珠竟如玻璃球一样冷漠。他从衣袋掏出一盒压变形了的"和平"。擦火柴点燃。"啊,冈田先生,问我那么深的问题可不好办。我再罗嗦一遍,我不过是个跑腿学舌的罢了,太绕弯子的道理我不懂。无非一只信鸽,那边的信叼过来,这边的回信叼过去,明白?只是有一点我能说的是:那个人可不是傻瓜。那人谙熟脑袋的用法,有一种非一般人可比的直感。而且绵谷升这个人嘛,冈田先生,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比您想的强大得多的现实力量,那力量又每天得到增强,这点必须承认。因为诸多线由您好像不喜欢那个人。那非我所知,那样倒也一点也不碍事的。但事至如今,可就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这点要请您认清才行。"

"既然绵谷升拥有强大的力量,那么伸手把周刊上的报道压住就是了,那样岂不省事。"

牛河笑了,再次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冈田先生,我说冈田先生,话可不能那么说。知道么,我们是住在日本这个极其民主的国家里,对吧?可不是那种一转身只能看到香蕉园和足球场的独裁国家。在这个国家里,纵使政治家再有力量,压住一家杂志的报道也非举手之劳。那样实在过于危险。就算想方设法把上头的人笼络住,也必然有人留下不满情绪,反而可能招致世人耳目,也就是所谓引火烧身。更何况,为这么一篇报道就大打干戈也是划不来的,老实说。

"还有--此话只是在这里讲--这件事很可能有期不知道的粗线缠在里边。那样的话,对过不久事情就不仅仅限于我家先生了,势必出现完全不同的流程,势必。总之冈田先生,若用牙医冶病打比方,眼下触动的还是麻醉好了的部位,所以谁都不怎么抱怨。但很快就要用锥尖触动活生生的正常神经。那一来必然有人从哪里跳出。跳出的人很可能真的动气。我说的您明白吗?牛河的意见是--绝不是恫吓--您说不定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一场不无危险的游戏。"

牛河要说的似乎暂且告一段落。"未烫伤先缩手喽?"我问。

牛河点点头:"嗯,冈田先生,这可就像在高速公路练习接球,实在危险。"

"而且还给绵谷升添麻烦。所以要赶快缩回手来、而换取同久美子的联系。"

牛河再度点头:"大体是这么回事。"

我喝了一口啤酒。

"首先,久美子由我自己的力量找回来。"我说,"无论如何不想借助绵谷升的力量。用不着他帮忙。的确,我是不喜欢绵谷升这个人。但正如你所说,这并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那以前的问题,那以前就不能接受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不同他搞交易。 请这样转告好了。其次,请别再擅自进到这里来。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家,不同于宾馆大厅和车站候车室。"

牛河眯细眼睛,从镜片后面看了我一会。眼珠一动不动,依然没有感情色彩。并非没有表情,但那里有的只是一时逢场作戏的应付。随后,牛河像确认雨下得大小朝上轻轻伸出他那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右手。

"您说的我完全明白了。"牛河道,"一开始就没以为会马到功成。所以你这么回答我也不怎么惊讶。我是不大容易惊讶的人。您的心情我理解,话也说得果断干脆,没什么不好。拖泥带水的一概没有,或是或不,简明易懂。若是领受一个不黑不白曲里拐弯的什么回答,作为信鸽也够辛苦的--总要把话咀嚼碎了带回去。不过世上这种情况还真多--倒不是发牢骚--每天每日就像猜斯芬克斯谜语似的。干这行对身体不好哟,冈田先生,不可能好。这么活着,不觉之间性格也变得罗罗嗦嗦,明白吗,冈田先生?变得总是怀疑别人,总是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简洁明快的信不过。伤透脑筋,真的。

"也罢,冈田先生,就这么干干脆脆回话给我家先生好了。只是,冈田先生,这话不能算完,即使您想三下五除二也没那么痛快。所以,我想我恐怕还会来这里打扰。我是赃兮兮的三块豆腐高让人看着别扭,但对不起,要请您多少习惯我这一存在才行。我个人对您没有任何成见,不骗你。但您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时下我是您无法简单挥之而去的东西之一。说法是有点儿怪,就请您先这么看我好了。不过如此厚脸皮地擅自钻到您家来以后绝无第二次。如您所说,这样的做法是不够地道。噢,只有伏地请罪的份儿。不过,这回作为我也是出于无奈,要请您谅解。也不是经常这么胡来。如您所见我也是普通人嘛。往后跟普通人一样光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吧?铃响两次挂断,再让铃重响一次--若这样的电话打来,您就得认为是我,心想那个混账牛河又搞什么名堂而好好拿起听筒。好么,一定请拿听筒。否则只好再次擅自进到这里。从个人角度我也不想干这种事。但毕竟是拿人家的钱向人家摇尾巴的角色,人家叫我于我就不能不效犬马之劳。明白吧!"

我末应声。牛河将吸短的烟支在空猫食罐头盒底碾灭,忽然想起似地看了眼表。"这可这可这可真是够晚的了,实在抱歉,随便开门闯进别人家来,喋喋不休了半天,还讨喝了啤酒,敬请多多包涵。刚才说过了,我这德性回家也一个人没有,好容易找到人说话就不知不觉说得忘乎所以,不好意思啊!所以嘛冈田先生,单身生活可不能拖得太久哟,喏,不是说人非岛屿吗?或者说小人闲居为不善吗?"

牛河用手轻拍一下膝部莫须有的灰,悠悠站起身来。

"就不用送了,既然能一个人进来,就能一个人回去。门我来锁好。还有,冈田先生--也许是我闲操心--世上不宜知晓的事也还是有的。可是人们偏偏对这种事感兴趣,不可思议啊。当然这只是泛泛之论……迟早恐怕还得见面,那时但愿事态能朝好的方向获得进展。晚安!"

  

雨静悄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四周放亮时失踪般地止息了。但奇妙的矮个儿汉子那粘粘糊糊的感觉和他吸过的无过滤嘴香烟的尼古丁味儿,和潮气一起长久地留在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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