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QQ9关于村上与鸡蛋的绵长碎碎念/文.Arty

也许某些人已经知道了,上个月,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获得了2009年「耶路撒冷文学奖」(Jerusalem Prize)。这不知道是村上获得的第几个奖,本不足为奇。不过在日本却造成一些骚动,因为以色列日前入侵迦萨地区,所以有些人呼吁他不要去领奖。但村上最后还是去了,而且在会场发表了一场演讲,说明他对整个事件的看法与基本立场。

他的演讲题目是:「永远站在鸡蛋这一方」。

注:演讲全文刊载在此,热情网友翻译的中英对照在此

壁vs 魂

整篇演讲的重点在这一句话:「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on the side of the egg.」(在坚固的高墙与撞墙碎裂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这一方)。村上接着说明:「高墙」是隐喻「体制」或「系统」(the System);而「鸡蛋」则隐喻了「每个人心中被脆弱外壳包裹的独特灵魂」。作为一个作家,「无论高墙是多么正确,而鸡蛋是多么错误」,他始终要站在碎裂的鸡蛋这一方。

这篇演说相当精采,令人不得不联想起一句谚语:「要作蛋饼总得打破几个蛋」。毕竟在自诩大义的坚固高墙体制之下,谁会在乎破了几颗蛋呢?

村上说得义正辞严、感人肺腑,不过观诸他写的小说,这番道理并非来得如此容易。他早期的作品,虽然关心「破掉的蛋」,但他书中的人物似乎总是在「融入体制」与「粉身碎骨」之间陷入两难,最后通常选择逃避。他甚至在《听风的歌》里,带点自嘲地述说了一名「不毛的作家」的故事。

更清楚地说,早期作品中,村上虽然常为逝去的破碎灵魂而叹慰,但却一直无法捉摸「高墙」的形象与位置,直到近几年才有所转变。这可以从他几本写实主义长篇小说中,出现的一些重要「反面人物」来谈。严格而言,「反面人物」这词并不十分精确,因为这些人物并非是简单的「反派」或「恶役」,只是从他们身上似乎可以嗅到「体制」或「高墙」的气息。

挪威森林的青春挣扎

以最卖座的《挪威的森林》为例,最重要的「反面人物」就是永泽。永泽的野心、才能与冷酷,使得周围的人都相当痛苦,他的女友最后甚至自杀身亡。然而,书中主角渡边一开始之所以会与永泽结识,却是因为两人的共通点,而且还是永泽这个能力和才华较高者,先表示欣赏主角。接着,主角才开始进一步了解永泽。两人似乎都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层面,以及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后者可能还更重要)。在两人交往过程中,很难说渡边不曾想要学习永泽对生活与世界的态度。事实上,渡边在后期烦乱无助时,仍咒骂式地赞叹永泽的才能。如果说永泽是不顾他人而投入体制的代表(虽还不至于黑暗或邪恶),那么他对主角的吸引力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挪威的森林》写的是大学生活,书中的人物能自然成为伙伴,并且在爱情与生死经验中彼此探索自我,经历认同危机,像是青年期或成年早期的自我成长故事。

中年男人的国境舞踏

村上后来写的几部写实小说,大多以中年人为主角。如此一来,我们当然可以接着问:像永泽这样的人物,进入体制或社会系统之后,会变成什么样貌?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可能的答案之一,有点像是《舞舞舞》中的五反田,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然而,村上对五反田这个人物,似乎还是带着点同情。比较起来,五反田像是与社会系统碰撞(也许还没有完全破裂),经过些许挫折,抛掉一些灵魂而融入体制的「中年永泽」。有趣的是,早在短篇作品「没落的王国」(收录于中文版《遇见100%的女孩》),似乎就出现了另一个版本的「五反田」或「中年永泽」,但际遇落魄许多。

反过来,我们也可以问:像《挪威的森林》故事主角那样的人,进入社会体制之后,又会成为什么样子?这答案似乎是像《国境之南、太阳之西》里面那个背负着过往与当下,却又舍不开一切的中年男主角。如众所知,此时期村上的作品也常被批评为中产阶级都市中年男子的自溺呢喃。虽然村上的作品仍十分卖座,但当时文坛对他的批评声不少,大江健三郎就曾严词批判他的作品。也许在这些作品中,村上想描写的是外壳没有那么硬,不得不向体制投降甚至被压进高墙的破蛋。不过说穿了,还不就是软蛋中年男人的故事吗?

总之,当时的村上被许多评论者批评为:缺乏社会关怀与体制批判。这类批评不无道理,毕竟描写青春期或青年期的燥动与不安,也许还可以逃避面对系统或体制,或保持叛逆距离。但到了中年若还继续这样玩,就实在太矫情了。

进入黑暗地底

村上当然可以不理会这些批评,继续描写都市中产阶级或中年男人的情欲挣扎(从王家卫拍的致敬电影来看,这应该仍很有卖点)。不过他似乎想作些改变,于是到了《发条鸟年代记》,他塑造出了「绵谷升」这号大反派。绵谷升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更像是融合各式邪恶的「神秘体」。村上似乎将庞大历史与社会体制的错误与罪孽,都堆叠到绵谷升身上。因此,与其说「绵谷升」像是「成年永泽」,不如说更接近《寻羊冒险记》里面的幕后主宰,或至少是成年永泽被「背上有星形标记的羊」所附身的综合体。

这样的反派形象,似乎也延续到《海边的卡夫卡》。Johnnie Walker 的外在形象更为奇特,行为也更加诡异,但邪恶的气息与绵谷升可说是一致的。然而村上这本作品与旧作的最大差异,也许不在于特殊反面人物,而是将主角年龄陡然拉低为十五岁少年,呈现出「少年vs父亲」的古典神话主题。不过我的感想是,少年只是表象:主角十五岁的心里其实住了五十岁的灵魂。

黑暗之后的希望

村上的上一本小说《After Dark》也有明显的反面人物:白川。这作品是在《海边的卡夫卡》之后出版,采取中篇小说的形式。对村上而言,这种长度格式相当特别。村上曾表示,他写长篇和短篇的心态相当不同。写短篇时,他的目的很清楚;写长篇时比较随兴,会随着故事走,让故事自己长大。村上不常写中篇小说,看得出来,《After Dark》的实验性质很强,使用了许多过去不太常用的手法(例如大鸟瞰式笔法)。至于故事内涵,个人觉得是再次融合了过去许多元素与人物原型之创作。

故事中白川这号人物,根据村上在刘黎儿的访谈中所言,「是个有问题的人,而且是非常有问题的人呢!」村上还特别强调了两次。村上说:「姊姊惠丽睡觉的房间的镜子的另一头算是非现实的世界,其他妹妹玛丽所处的世界则是普通的、现实世界,这当然是我意图如此安排的,让现实与非现实对照,不过最后玛丽也决定回家找姊姊,两人的彷徨到最后重叠在一起。」这种安排,也是村上故事常出现的「这边」与「那边」两个世界的对比。然后村上说:「其中的白川则是在两边的世界里都留下阴影,在姊姊的世界里,在妹妹的世界里都使恶了」。

白川的形象因此非常清楚,亦可说是类似《发条鸟年代记》中的绵谷升,两者隐喻了相似的邪恶体。只是白川更为具像,而且村上未将其隐喻写明白,以致似乎不太容易看出两者的共通性。至于故事中的中国黑道,有点像是在玩「黑吃黑」的邪恶互斗。这在以前村上作品中的确不太常见,不过本书中也只是点到为止。我倒是认为,村上在《After Dark》中较用力着墨的主题是高桥与玛丽的关系,以及两个年轻人所揭示的希望。更清楚地说,这故事的主旨(也许有点老套)就像是在说:即使这世界仍存在神秘邪恶体与暴力组织,甚至彼此互相缠斗,但人与人之间还是有朝向光明的可能性。

看来村上已逐渐能刻画出「高墙」或「体制」的形象。然而,真正困难的症结在于:「体制」并非是从天而降、外在独立于「个人」的结构,毕竟如果没有鸡蛋们的支持(或至少默认),高墙不会自己竖起来。即使不扯法兰克福学派哲学家们的高见,或「结构vs行动」的老梗,而沿用一开始的比喻,我们大概可以说:组成高墙且让它耸立起来的,恐怕是那些长久以来,无以数计、或被碾碎、或融入其中的碎裂蛋壳与糊掉的灵魂(站在高墙的角度看,也可以说是某种蛋饼吧)。

而「写作」这档事,如果不只是想在高墙上炫技起舞,那么与其说是站在鸡蛋一方,倒不如说是某种自我救赎的尝试。

Q 来了

数日前,日本的新潮社放出消息,村上将推出最新长篇小说,书名叫做:《1Q84》。「Q」的日文读音如同「9」,因此这书名也等于叫做「1984」。

虽然故事内容还不明朗,但网路上已有许多人纷纷猜测,这是否与George Orwell著名科幻小说《1984》有关?观诸《1984》的主旨、对照村上在耶路撒冷的演讲、与体制对抗的议题、「Q」这符号的形状像是颗鸡蛋……凡此种种,似乎都有些关联。新书内容究竟为何?「鸡蛋」与「高墙」的辩证关系会如何发展?不毛的作家与中年男人是否还有获得救赎的可能?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无论如何,众所期待之新作即将出版,谨以此长篇(无图)碎碎念为志,并祝天下所有鸡蛋都勇敢快乐。即使不幸破掉或成了蛋饼,也请记得,还是有其他鸡蛋站在你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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